第25章

公冶啓守在長樂宮。

永寧帝昏昏欲睡,一天裏沒幾個時辰是清醒的。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皇後,後妃,皇子,公主,太醫,唯獨公冶啓一直都在。

僅有的一些時刻,是永寧帝醒來的時候要求他做到的事情,公冶啓還會去做。

比如他還會如常去讀書。

勸學殿每一日都會迎來他的主人和惶恐的太傅,即便是最冷靜的許伯衡,在看向公冶啓的視線都透着莫測的神色。

太醫院幾乎都在這了,卻一個兩個都帶着蒼白的神色,尤其是最常給皇帝診脈的老太醫,都有種死亡籠罩在頭上的錯覺。

他們無能為力。

永寧帝的身體向來不好,底子過于單薄,這些年為了朝堂殚精竭慮,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老太醫在一年前就已經同永寧帝暗示過。

夏澤從殿外悄聲進來,叩首在太子身前,“殿下,幾位王爺求見。”

那是皇帝的兄弟,也是太子的叔伯。

公冶啓死寂的眼神停留在夏澤身上良久,“他什麽時候召他們入朝的?”

最快的一個王爺要趕過來,都得花上半月的時間。

夏澤不敢擡頭,“陛下在半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他的話剛落,下一刻有意識的時候便是他猛地貫到牆上,背部的痛苦遠抵不過腰間骨裂般的劇痛。

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下來,他險些昏迷過去。

他立刻咬破舌尖,勉強維持清醒,“……殿下,奴婢該死,可這都是陛下待您的拳拳愛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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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的不是自己死在這裏,他怕的是太子發瘋。

公冶啓眼底一片猩紅,猙獰兇殘與隐忍的神色在他眉間交替,這怦然的巨響已經引起外頭的注意,可是沒哪個敢進來。

除了皇後。

皇後是剛到的,她在這裏守了幾日,昨夜險些熬不住,被久久不說話的太子給勸回去歇息,清晨将明,她又匆匆趕了過來。

帝後間并無濃烈愛情,但相伴這麽多年,到底有些情誼。

“啓兒!”皇後跨過殿前,便一眼留意到太子身上勃然的暴戾,她迎着那道殺氣慢慢走過去,将手掌貼在太子的胳膊,“你該去讀書了。”

她的聲音溫和平靜,勉強保持着公冶啓的理智。

公冶啓驀然往殿外走去,大步流星卷起了殘風,與殿內揮之不去的藥氣一起出了門。皇後急匆匆地說了句“帶人”,卻被他硬邦邦地抛下一句不必。

皇後擰着眉,秀美的臉上才透着幾絲惶恐與擔憂。

太子的拒絕便說明若是帶人,怕是連身邊人都會殺個一幹二淨。夏澤是永寧帝身邊的老人,太子待他一貫親厚,如今失控對他動手,已經是忍耐到了極致。

皇後命人将半昏迷的夏澤扶了起來,指了個太醫給他看看。

夏澤悶悶咳出幾口瘀黑的血,抖着手用帕子捂住,勉力說道:“皇後娘娘,殿下會發怒,乃是正常。如今幾位王爺入京……陛下,留了遺旨。”

皇後猛地看向險些站不住的殿前大太監。

夏澤露出慘笑,殿下自然會暴怒。

畢竟陛下瞞着他做了這麽多,卻從無一日向他透露命不久矣的事實,身為除了陛下與太醫外唯一的知情人,太子方才那一腳已經是留了情。

皇後閉了閉眼,冷靜爬上臉龐,“派人去守着東宮,一有動靜立刻闖進去制服太子,莫要讓本宮聽到太子殺戮朝臣的消息,便是死,也只能有暴斃的說辭!”她看向身邊的梅蘭,陰狠地說道。

夏澤已經站不住,被扶着去歇息了。

眼下管事的唯獨皇後一人。

鳳儀女官已經帶人去了東宮,殿內除了昏迷的永寧帝外,只有皇後一人。她坐在床邊,擠了帕子給他擦着額間的虛汗,瞧着皇帝蒼白的臉有些出神。

“……你讓他每日按時去做該做的事情,是想借用這長年累月的習慣,讓啓兒保持理智?

“可是皇帝啊,你難道忘了?

“這些年,啓兒能走到今日這地步,可完全是靠着你一力撐下來的。”

皇後自言自語,那些話在寂靜的殿宇內顯得冰冷古怪。

莫驚春撿着書站在門邊,凝神看着連綿不斷的細雨。

風吹進來時,他打了個寒顫。

太子久久不至。

莫驚春抿唇,對朝內的動蕩心知肚明。如果永寧帝一睡不醒,那這朝堂上下将會掀起一場大亂。

太子一十九歲,正是身強力壯之時。

可除了太子之外,永寧帝還有數位成年的皇子,他們手中或多或少掌握着權力,盡管這半年皇帝一直在削減他們的羽翼,卻也抵不過日久的積累。

太子為正統,自會登基。

可登基并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其後必定還會有皇子黨羽的反撲。

按理說,永寧帝去世,太子登基,對莫驚春是有好處的,畢竟他的任務可以順利完成。不過莫驚春思及精怪的存在,又莫名升起一種對未知的畏懼。

他苦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在自尋煩惱。

自得了這精怪後,雖有一連串的任務,可莫驚春也瞧不出自己到底有什麽用,那零星的任務做到今日,甚至還失敗了兩個。在那精怪的眼裏,他的用處到底是什麽呢?

他有些猜不透。

莫驚春眼神一凝,看到門外朦胧的雨勢裏有一人緩步走來。他沒有打傘,冒雨走來,濕漉漉得如同狼狽的狼犬。

他仿若察覺到了視線,驀地擡起眼皮,陰鸷殘暴的視線紮得莫驚春刺疼。

不。

這不是落難可憐的孤狼,而是一頭壓抑着暴怒的兇獸。

莫驚春心裏滑過戒備的同時,又意識到他已經取着傘跨了出去,匆匆舉着傘走到了雨中,竭力擡高傘柄以期能夠遮住太子。

他在心裏唾棄了幾聲,揚聲叫着勸學殿的宮人,讓他們去取來衣裳給太子替換。

太子那身正黑衣袍已經濕得徹底,沒有挽回的餘地。

莫驚春拉着太子進了勸學殿,接過下人的巾子遞給太子,太子卻是不動,一雙漆黑的眸死死地盯着他。

僵持了片刻,莫驚春默默地繞到了太子坐着的後面,先擦了那頭濕漉漉的頭發。

按理說,他最該幫着太子擦的是臉。

但是這舉止哪怕是現在這時刻,莫驚春都覺得太過古怪親密。

“解開。”

良久,莫驚春聽到太子輕飄飄的話。

他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太子說的是頭發。這束起的發髻想要擦拭确實跟沒擦沒太大區別,所以莫驚春也只是想了想就擡手取下太子的冠帽,然後手指穿插在發髻間散開頭發,又用巾子擦拭。

長而濃黑的頭發披落下來,莫驚春護着發尾勉強将其擰到不再滴水。

他本應讓勸學殿的宮人來做這些,可看着進來那內侍渾身打顫的模樣,莫驚春又覺得還不如自己來。

太子這古怪的模樣,他不想惹得他不快。

結果放着衣服的盤子,莫驚春回頭望,發現太子的視線正陰冷地盯着他。他沉默了一瞬,也回望着太子冷峻蒼白的面龐,一滴水珠順着側臉滑了下去,滴在本就濕透的朝服上。

莫驚春感覺到危險。

他默不作聲走到太子身邊,看了下手裏幹燥的衣服,最終還是用帕子擦了擦臉與脖頸,這才将衣服奉到太子的面前。

總不會連衣服也要他來穿吧?

舉到莫驚春手都要酸了,公冶啓才接過衣服,轉進去裏面更換衣裳。

莫驚春長出了一口氣,忽而聽到外面有異動。那腳步聲很輕,像極了整齊劃一的步履,仿佛是有一隊人馬聚集在外頭。

他只覺不妙,正打算出去看看時,卻聽到太子的聲音響起。

“是母後派來的人。”

莫驚春回頭,卻看到太子只換掉了濕透的衣服,身着中衣,赤腳走了出來。

莫驚春艱澀地說道:“皇後派人來,是擔心殿下的安全。”

這話說得他都不信。

如果是擔心他的安全,又為什麽後知後覺才抵達?

這更像是在猛獸出閘前将其團團圍住,既恐懼又害怕,仿佛一種……覺得必然會出事的驚怖防禦。

公冶啓森然笑起來,“或許。”

莫驚春頭疼地看着太子這模樣,別說是上課了,他都感覺在太子眼中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

兔尾都炸毛了。

一根根毛發紮得他難受。

他嘆了口氣,朝太子走去,別的且先不說,總不能就光這樣走動。還是得穿上外裳再說,便是夏日也沒有這麽游蕩的道理,更別說衣冠不整。

莫驚春即将與太子擦肩去取衣裳時,公冶啓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拖到自己面前。莫驚春下意識反手抵住他的肩膀,險些撞進太子懷裏。

“殿下!”

“噓——”公冶啓的臉在莫驚春面前放大,濃黑的眼裏透着扭曲陰鸷,卻低低地噓了一聲,像是在安撫,“夫子,聽話。”

又頓了一下,他笑了起來。

笑意不及眼底。

“或者讓孤出去殺了他們,夫子,選哪一個?”

莫驚春頭皮發麻,骨髓裏任何一處都在瘋狂竄起寒意,太子不是在開玩笑。

他是說真的。

外頭那一隊不知多少人的衛兵的命,就拿捏在莫驚春的一念之間。

在他還未動彈時,太子就已經動作了。

在殺或不殺莫驚春之間,公冶啓勉強在即将發瘋的邊緣來回,選擇了他最想做的事情。

他将莫驚春整個剝離了出來,毫無顧忌地抓住了那團雪白的兔尾,在瘋狂鼓噪的虐戾吞噬公冶啓之前,他一口咬住了莫驚春的脖頸。

咬得極深,齒下的皮肉在顫抖。

莫驚春悶哼了一聲,臉色驟然慘白,卻沒有動。

雨聲還在下。

勸學殿外站着精銳的衛兵,他們頂着寒雨踩在無聲的靜默裏,長槍的紅穗兒濕透,如同這片死寂般的宮宇讓人發寒。

一聲,兩聲……

他們數着心跳,勸學殿依舊一片寂靜。

無人聽到殿內的隐忍與抽噎,正如無人知曉殿內的淫靡詭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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