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勸學殿的西梢間布置簡單, 但床榻桌椅一應俱全,敞闊豁亮,細密連串的珠簾垂挂在寝床前, 再有屏風相隔,倒是看不清楚。

只隐隐約約聽着寝床上翻身的動靜,曉得裏頭有人。

莫驚春睜着眼躺在冷硬的玉枕上, 此刻的姿勢對他而言甚是不雅, 若在平時,他必定要呵責數句甩袖離開,此刻卻不得不強忍酥麻,那感覺時不時竄過後背,側放在枕邊的手緊握成拳。

兔尾被不間斷地揉搓, 已經可憐兮兮地縮成個小團。

兔尾:救, 吸太多了。

吸兔尾也要有個限度,會腫!

公冶啓覺得現在的夫子看起來就像是突然被掀翻了的動物,無措地露出柔軟的腹部, 驚恐又可憐地在他身下縮成一團。赤裸的上半身光滑, 透着幾分少見天日的白皙。

冰冷的手指長時間撫弄兔尾, 徹底溫暖起來。

指間夾着尾巴, 毛團被壓了下去,顯出兔尾真實的大小, 蓬松雪白的一團縮下來也就一小點, 掌心壓根分不到多少細密的觸感。

手指的主人猶豫了一下, 忍痛變作一手捧住。

莫驚春:“……已經半個時辰了, 您冷靜下來了嗎?”

他的聲音透着一股看破世俗的絕望。

太子拿捏他的尾巴就跟解壓一般, 橫揉豎搓, 默不作聲把玩到了現在。莫驚春整個身子都僵硬發麻, 只在偶爾精怪提醒進度變動後才恍惚意識到這兔尾就在別人手裏這個事實,再後知後覺地忍受那拍岸而來又痛又麻的感覺。

公冶啓慵懶地躺在更靠下方一點的地方,長手長腳地拱在莫驚春身後半阖着眼,像是有點倦意。

“夫子,”他扯了扯尾巴,“這尾巴會變回去嗎?”

莫驚春被最後一下扯得實在是痛,忍不住伸手去護,“……這是長在肉上。”一個不小心扯斷,就直接驗證他之前考慮過要不要砍斷的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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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

如果現在莫驚春能回頭,必定吓得有多遠跑多遠,太子的眼睛實在亮得吓人。

莫驚春:“……不。”

太子沒多問。

莫驚春早就應該在太子多次奇怪的舉止後發現太子的問題,正常人在知道男子會産乳還有長尾巴後,不會覺得其怪異生奇?

太子偏不會。

且眼下,太子似乎對這兔尾有期限感到遺憾?

真是……莫驚春難以形容那是什麽感覺。

自打有了這精怪後,莫驚春時常如同心尖壓了塊巨石,從未有如此徹底幹淨被扒開的時候。

羞辱痛苦的同時,卻有種隐秘的開釋。

公冶啓慢吞吞地撸毛,感覺到手指下尾巴的腫脹,半晌,才頗為不舍地撒開手,撐起身。

窗外的雨聲依舊,他聽着雨打屋檐聲沉默了許久,“父皇快要死了。”

他平靜地說道。

莫驚春正在沉默的死寂裏慢吞吞地摸索衣裳,想要将淩亂的衣物套上,聞言僵住。

公冶啓:“怕了?”

他好似總是喜歡這麽問,帶着漫不經心的意味。

莫驚春坐了起來,低頭将衣服蓋好,“陛下昏迷這些時日,朝廷內外約有些争議。”他避而不談,卻也回答了公冶啓的問題。

皇位交替時,如何不驚顫?

“父皇若駕崩,順理成章登基的人會是孤,”公冶啓眼神幽深,看着莫驚春光滑的背脊被素白衣服蓋住,“有什麽争議?”

莫驚春:“您是太子,自然是您登基。但是眼下宮內朝外稍顯混亂,雍州又有災情,連年打仗,消息傳到疆域對我軍士氣也是個打擊。”

他頓了頓,才又說道,“年長皇子裏,觊觎皇位的也不在少數,屆時會發生什麽,誰也不可得知。”

其實眼下莫驚春整個人都被揉木了,太子問什麽就說什麽。

他一直試圖将腰帶阖上,卻三兩次都滑開手。

莫驚春心裏氣急,卻不知在氣什麽。

驀然,一雙胳膊從身後圍過來,強硬從他手裏拽走腰帶,然後漫不經心地在他腰間合攏。炙熱氣息吞吐在耳邊,驚得莫驚春大氣都不敢出。

旋即,公冶啓越過他下了寝床,赤腳走到窗前推開,窗外的寒涼水汽撲了進來,澆打在他單薄的中衣上,半幹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發尾有些毛躁,是被莫驚春粗暴擦拭過的痕跡。

莫驚春痛恨自己看得那麽清楚,立刻別開了眼。

“他們都怕孤發瘋。”公冶啓冰冷地說道。

莫驚春抿唇,沒想到太子會主動提起此事。

殿下的瘋疾似乎是從娘胎裏帶出來,藥石無醫。若是可以醫治,不會拖到今日。

他坐在床邊,頭因為剛才的鬧劇隐隐作痛,但太子所說的話又不能忽視。

他悶聲說道:“殿下為何與臣說這個?”

這不當是隐秘?

即使莫驚春看過他險些發瘋殺人的模樣,可畢竟沒有成行。

身為大臣,最是擅長的就是打馬虎眼,不該知道的不該說的事情,不必囑咐就知道該閉嘴。

誰敢拿命開玩笑?

“夫子很特別,”公冶啓慢吞吞轉身,視線若有所指從胸前瞥到腰部,“也很誠實。”

他露出一個溫和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希望夫子能一直這麽坦誠下去。”

莫驚春語塞,想不出要回答什麽,在這糾結的當口,有人連滾帶爬地撲在門邊上,磕磕巴巴地說道:“殿下,殿下——”

是劉昊的聲音。

一時間殿內還算祥和的氣氛被打破,莫驚春親眼看到太子眉間浮現隐去不久的暴虐,立刻揚聲說道:“劉公公?”

劉昊聽到莫驚春的聲音,好像沒出什麽事,咽了咽口水說道:“殿下,陛下醒來一小會——”

他的話音未完,一道身影已經跨了出來,穿着中衣的太子冷硬地盯着劉昊片刻,就要這麽出去。在後面的莫驚春匆匆趕來,連忙将衣服與靴子遞給劉昊,“公公還愣着作甚,還不快快給太子殿下穿衣?”

劉昊下意識就接了過來,頭一回在殿門口做這樣古怪的事情。

但太子顯然不耐這般,奪過來自己套上,看都不看靴子一眼就赤腳闖入雨幕,壓根沒想過要帶上劉昊。

好在正殿外的衛兵們看到太子出來,全都緊跟上去。

肅穆森嚴。

莫驚春倚在門邊,逃過一劫。

藏在袖子裏的手指還在抖,他強壓聲音,力求平靜地與劉昊說話,“公公還是快些趕上為妙,殿下他方才……脾氣有些暴躁。”

他的聲音又輕又快,若不是劉昊距離很近,都聽不到他的話。

劉昊聳然一驚,急忙要走,但看莫驚春這看着整齊實則淩亂不堪的衣物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殿下對你……”

“公公,”莫驚春冷靜打斷了劉昊的話,“不是你想的那般,快去吧。”

劉昊也不敢再拖,立刻拔腿跟上。

在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殿前後,整個勸學殿徹底死寂,就連伺候的宮人也不知道躲哪裏去了。

莫驚春倚靠在門邊上的力氣徹底消失,整個人滑坐下來。

額頭抵着膝蓋,胸腔發出一聲長長的抽噎,然後猛地斷了尾音,宛如死亡前咽下的最後一口氣。

再擡頭,莫驚春的眼角紅紅,鼻頭也紅紅。

他撐着膝蓋站起來,重新将朝服整理到完美,尤其是脖頸旁的傷痕處更是一次次撫平,神經質地确認了好幾遍。

再無人能看出來任何一處問題。

等太子再重新想起勸學殿的莫驚春時,他已經出了宮。

莫驚春晚間沒什麽胃口,只吃了幾口就不動了。

他在飯後陪着莫老夫人說話。

他很少有這麽累的時候,就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一般倦怠,莫老夫人原是在和徐素梅說話,不知不覺就轉頭看他。

莫驚春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老夫人在叫他。

“子卿呀,”老夫人是江南水鄉的兒女,念着莫驚春的表字都有種軟糯的鄉音,拖得長長的,軟軟的,“我的乖乖子卿是不是鬧脾氣了?”

莫驚春驀然紅了臉,無奈地說道,“祖母,我都多大歲數了?”怎還拿他年幼時的話還哄他。

尤其大嫂和小侄子都在,莫沅澤正捂着嘴偷偷笑,被大嫂拍了一記,不敢動了。

老夫人理直氣壯地說道:“多大年紀了都是我孫兒。”

莫驚春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徐素梅彎了彎眉眼,許是覺得現在氣氛正好,想了想還是将之前一直盤旋的事情拿出來說話,“……你意下如何?”

莫驚春微愣,沒想到大嫂在給他說親。

身份都正相當,就是年紀小了點,才十七八歲,不過對還未出嫁的女郎來說也算大了。那人家裏頭就一個女兒,養得太過精心,不知不覺拖延了出嫁的歲數,反倒難了些。

願意與莫家說親,也是看中了莫家身份不錯,人口簡單。且莫驚春前頭那個就沒納妾,人品風評也是不錯。

當然這些都是私下隐秘的交談,沒留下半句口風,這些貴人家的夫人們說話都不露聲色,靠着三分揣測。

徐素梅清楚老夫人一直都希望莫驚春再娶,別的不說,膝下一兒半女都沒有,再有莫沅澤的對比下确實空了些。她本也不想攬事,卻又覺得這次的人選着實不錯,心裏存了好些天,才在這時候拿出來說了說。

莫驚春沉默。

他待姻緣子女都只有平常态度,若是往日,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應了也便應了。可如今他這般模樣,要如何好生對待嫁進來的妻子?

精怪在身,随時都有詭異要命的懲罰。

就只說身後這兔尾,就是無論如何都瞞不過枕邊人。

在這一切的事情都還未解決之前,莫驚春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應下這些事情。

徐素梅聽着莫驚春強打精神溫和回絕的話,也知道有些道理,此刻上頭……若是變天,誰也沒有心思想這些。

莫驚春是太子太傅,這真是一個有些微妙的身份。

不僅微妙在太子,還微妙在他是莫家人。

掌握了莫家,就相當于握住了邊疆的數十萬大軍,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會随意開罪了莫驚春,卻又會戒備萬分。

除非太子繼位。

太子自然會繼位,只是之後一切,就看個人心思了。

莫驚春晚間拖着疲倦的身體回去,連沐浴都提不起勁,只匆匆擦洗了一遍就在寝床躺了下來。屋內并無人,他任由兔尾肆意地露出來。

兔尾軟綿綿地趴在尾骨上,透着一股有氣無力。

每一根毛上下都帶着絕望疲倦的氣息。

兔尾麻。

兔尾痛還脹。

太子日漸過分的緊逼讓莫驚春喘不過氣,驀然升起一種辭官走人的念頭,卻在當下不可能成行而強自壓下。

他閉了閉眼,很累。

厭惡憎恨太子的情緒其實沒多少,如果東宮當真對他有那種亵玩的心思,就不會每次都糾纏在那些古怪的地方,尤其是這條尾巴……莫驚春伸手撸了一把,莫名覺得好像腫脹了一倍有餘。

兔尾不甘地在他掌心跳了跳。

兔兔不喜。

強撸要不得。

他和精怪說了幾句,得知了眼下的數字。

【兔尾消失所需滿足感:40/100】

莫驚春冷酷無情地撤走手,這兔尾是面上不喜心下狂歡嗎?

都被揉得那麽可憐了,這滿足感還蹭蹭上漲。

不值得同情。

還不如同情他自個兒。

他吐了口氣,揉着眉心艱難翻了個身,今日如果他沒有應下太子……會發生什麽?莫驚春不期然想起那數十個精銳的士兵,再想起太子臉上的殘暴陰冷,難不成真的會……?那身殺意做不得假。

莫驚春莫名有種感覺,永寧帝親自撫養太子這麽多年,必定知之甚詳,又用心良苦。

不然好端端一個小瘋子不會那麽順利地長成。

夜深了少許,莫驚春在迷迷糊糊間睡了過去,沒有蓋住被褥的身子縮了縮,像是有些發冷。

他好像在做夢。

仿佛驚恐地踩在冰涼的大殿石板上,躲在某處隐蔽的地方。從這裏宮室內的人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裏面的場景。

一陣陣惶恐畏懼爬上心頭,滿眼都是血色。

偌大的殿內躺着好些具屍體,無不是帶着搏鬥與斃命的傷痕,蜿蜒濕冷的血液濺滿臺階,再一點點滑落下去。

唯獨一人站着。

劍是好劍,任何血腥都沾不得,順着劍尖滴落在地上。

他迷惑地看着站在臺階下的男人,聽到了牆角隐約的啜泣。

他和男人同時湧起一個念頭,“找到了。”看不清模樣的男人踩出一個個血腳印。

“不不不,殿下,殿下,求您饒了我,您醒醒吧——”尖銳到發狂的聲音刺得男人更頭疼欲裂,他毫不猶豫地割下噪音的來源。

整個宮殿都彌漫着一股殘忍的血腥味。

幾乎欲嘔。

驀然,那男人背過身來,一雙瘋狂戾目對上莫驚春,熟悉到令人發狂!

莫驚春一下子驚醒,渾身大汗。

那分明是太子!

他大汗淋漓,背後出了一身汗,又濕又冷。裏衣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肩頭脖頸處的傷勢也隐隐刺痛,他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處沒上藥。

莫驚春換過衣物,再給傷口上了藥。

直到這時候,他才看到這處的咬痕極深,當真下了死力氣。

上藥的動作一頓,握着藥瓶的胳膊搭在膝蓋上。莫驚春抿唇,雖然可以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睡前确實在思慮此事,可難不成……

他背過手去摸了摸尾巴。

太子真的在這期間舒緩了瘋勁?

他神色古怪起來,那兔尾,豈不是太子的藥?

“藥呢?”

太子的聲音很冷,伺候的宮人忙不疊彎腰,“老太醫說是要放涼三分才可吃下。”長樂宮的藥味異常濃郁,時常讓人以為連骨髓都泡在了藥湯裏。

“咳咳咳……”

半躺在龍床上的帝王一咳嗽,就是半點都止不住,原還在說話的太子下一刻就出現在了永寧帝身邊,面無表情地給他拍背。

永寧帝臉色蒼白,神色卻是溫和,“……太子,還在生我的氣嗎?”公冶啓不答,只是在看他不咳嗽後就退到一邊,立在角落的陰影裏。

永寧帝挑眉,“讓人都下去。”

陛下說話有氣無力,卻無人不敢應,正殿內的宮人立刻撤離。

“太子,過來。”

永寧帝讓開些,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等了許久,才等來太子不情不願挪過來的身影。分明面無表情,卻憑空讓他看出幾分郁悶不滿,這讓皇帝不由得低低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喉間又有血腥味,永寧帝面上不顯,悄悄咽下。

“夏澤到現在都沒能起來,你這性子可得磨磨。”永寧帝嘆息了聲,“下午,我讓朝臣都入宮來。”

公冶啓:“你都做足了準備,又問我作甚?”

永寧帝:“啓兒。”

他嘆息着搖頭,“我這身體一貫如是,本想着前頭幾個皇子多少是康健的,沒想到落到你身上,卻又如我一般。”

永寧帝的聲音不緊不慢,仿佛預見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許伯衡還算可信,但是麗嫔……朝中上下,柳何芳,薛成這兩個可以倚仗卻不能過分使用,黃正合待他年紀到了,讓他歸鄉罷了。還有內閣中……”

他将朝中重臣分析了一遍,最後落在莫家上。

“朝中除了莫家,倒還有幾位在外的将軍。眼下也坐鎮在邊處,但莫家是底子最幹淨的。”永寧帝道,當年莫大将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沒想到父子皆虎将。

公冶啓皺眉,“召那幾個王爺入宮作甚?”

永寧帝拍了拍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說道:“這還看不出來嗎?眼下進朝的王爺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就算有心皇位也無力。他們封地內都有我的人手,一旦京城出事他們家人一脈也逃不過,這點他們比我更清楚。”

“說不得老骥伏枥,在此一搏呢?”

永寧帝掀開眼皮,寒芒一閃,“正好讓他們有來無回,收一收封地,刮一波錢財,國庫難撐呀。”他笑了笑。

永寧帝和太子談到了午後,諸位王爺和朝中重臣都紛紛被召進宮內,皇帝躺在床上吩咐了他的主意,在他去後,皇位傳給太子。

即便東宮乃正統,親自得了皇帝這麽一句,才是真正穩妥。

不管心中可有別的念頭想法,此刻前排幾位王爺老臣倒也忍不住滴下幾滴淚來,永寧帝是個好皇帝,手段溫和有道,行事圓滑有度,張放自如。君臣相宜這些年,多少是有些感傷的。

直到暮後,長樂宮才靜了下來。

永寧帝這精力似乎強撐到此時就洩了氣,待晚間便再度昏迷。

莫驚春自知道朝中王爺與老臣入宮後,便多少猜到皇帝已經拿了主意。不管永寧帝是用怎樣的毅力清醒過來,他這一醒,對東宮無疑是最有利的。

他走在宮道內,難得今日停了雨,只有道邊還殘着些水痕。

今日,太子怕是沒空來勸學殿。

莫驚春深呼一口氣,莫名有些不安。

待他被引到勸學殿時,剛在門外,就看到裏面熟悉的身影。

莫驚春下意識顫了下身子,硬着頭皮走了進去,“殿下今日卻是早了些。”

公冶啓長身而立,俊美非凡。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風姿神貌,如珠玉在側。

他背過身來,似笑非笑,“孤倒是覺得,夫子不太歡迎。”

莫驚春立在門邊,心下嘆氣,“殿下,臣愛顏面,更遵禮數,您一而再,再而三……那般行事,臣心中郁郁豈非正常?”

別的且先不說,太子這剝衣摸兔的行為實在太過自然。

公冶啓挑眉,像是沒想到莫驚春居然會這般誠實,心念一動,思及己身曾言道的話語,“夫子這是打算對孤誠懇相待了?”

莫驚春肅然,“臣一貫對太子誠懇。”

公冶啓眼神擦過莫驚春肅穆的眉眼,他這話倒是不錯,一直以來,莫驚春在太傅裏頭都是如此,雖然沉默寡言并不多話,但被問及卻也不會隐藏不答。

“夫子,坐下說話罷。”

東宮主動開口,莫驚春自然不會去觸黴頭,兩人相對着坐下,太子面上才慢慢浮現焦躁。

莫驚春現今入內,只是應了皇帝那句一切如常的诏令,東宮之所以在此,也是為了順應永寧帝,也沒哪個是真的為了教學讀書而來。

莫驚春謹慎,看太子沉悶,自不會在這時候去說些什麽忠言逆耳的話。

“……若孤說,每每與夫子相交,遇那新奇之事,心中抑郁便解,夫子會信上多少?”公冶啓屈指敲在桌上,不緊不慢的一個個脆響,讓莫驚春頭皮發麻。

莫驚春:“殿下只是對那些稀奇事感到好奇。”

公冶啓斜睨他一眼,淡笑着說道:“夫子看來對自己沒什麽期待。”

莫驚春感覺他們現在的對話太過普通尋常,以至于不該是他和太子之間會有的交談,只是太子還在問,他便需要答。

“臣在勸學殿兩年有餘,與殿下一直合不來。臣自知枯燥無味,若非……也不會引起殿下注意。殿下至今都不曾發罪臣,也不曾向旁人告知,臣下已經感激不盡。”

他苦澀地說道。

這正是莫驚春同樣無法憎惡太子的緣由。

莫驚春自然可以将一切全部都賴給太子,畢竟那精怪是為他而來,懲罰也是為他而來。可是莫驚春到底不是這般人,精怪所謂的外力都與太子無關,他并不清楚,便也沒有所謂對錯。

而在洞察了莫驚春的隐秘後,太子最初除了好奇的舉動,并無過分緊逼,也從未向旁人尤其是陛下談及此事。

只是到了最近兩次……莫驚春的臉色不由得一白。

公冶啓不以為意,随性地說道:“天下第二個長着兔尾的人或許難尋,但是再找一個有趣的人還難嗎?”

莫驚春一頓,只見太子帶出一個肆意任性的笑容。

“孤看中的只是你。”

摒去夫子的代稱,獨獨一個“你”字。

莫驚春驀然心口狂跳。

太子這半日的心情還算不錯,雖然也有些壓抑,但還算理智,甚至還讀了點書。只是午間,在莫驚春與太子一同吃午膳的時候,仿佛昨日再現,劉昊臉色蒼白地出現在門外,“殿下,陛下召您過去。”

時隔數日,與先前的狂喜不同,劉昊此刻的蒼白尤為突兀。

太子和莫驚春都是敏銳之人,心下登時泛起不祥的征兆。太子三兩步跨出門去,立在門口回望,“夫子,你也去。”

他語氣之果斷,就連莫驚春都來不及細思,便立刻跳起來跟在東宮一行人的身後。

沒有先前危險精銳的侍衛跟從,跟在太子身旁的都是以往東宮的侍從,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從前,太子之前的欲狂瘋癫是在夢裏。但是此刻一步步趕往長樂宮的驚慌,卻是難以消弭。

劉昊向來穩重,最近兩次失态,都是在勸學殿。

而每一次,都與永寧帝醒來有關。

只是上一次是好消息,這一次……

長樂宮的宮人進進出出,太醫們在偏殿聚着如喪考妣。再多的湯藥灌下去都無濟于事,皇帝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再多的拖延也是痛苦。

他們今日一直在商議,直到午時,他們絕望地發現即便再拖,也只能再拖上幾日的時候,一直安靜不說話的老太醫拍板下了決斷。

施針。

老太醫不是太醫,他是禦醫。

只是永寧帝喜歡這麽叫他,宮內上下,也便稱他為老太醫。

老太醫的醫術是太醫院的頂尖,他說施針,那便是施針。

“可這一針下去,陛下雖然會醒,卻也……”

有機靈的太醫心下惶然。

老太醫面沉如水,親自入殿施針。

他自是知曉其中的危險,只不過帝王早早就将這事囑咐于他,“到了回天乏術之時,再替寡人争得片刻清明罷。”

等永寧帝看到老太醫滿頭大汗立在床邊收針的時候,他便知道時辰到了。

他動了動,居然還有力氣自己坐起來。

渾身上下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舒适有力,在宮人端來湯粥時,他還吃下了幾口。

皇後是第一個趕到的,第二個是太子。

永寧帝擡手招了招,笑着說道:“站那麽遠作甚?”

宮外的皇子與宮內的公主紛紛趕到,哭作一團,并有接了旨意口谕的王爺重臣們紛紛入宮,不多時就将整個長樂宮正殿都擠得滿當。

莫驚春的身份本來不夠出現在這裏,甚至頂多站在外頭的明堂,卻因為是太子帶他過來,不得已站在了次間與梢間的交界,隐約能夠看到坐在龍床的永寧帝,與底下跪倒一片的皇子皇女,還有好些躬腰立着的王爺老臣。

鬧哄哄一團,仿佛這不是人間之悲哀,而是最大的利益場。

哭聲裏,擠滿了荒蕪的情緒。

“夠了!”

暴戾的聲音驚起,梢間氣氛猛地一沉。

是太子。

太子高大的身影立在床邊,如同一道隐入黑暗的影子。先前他一直不說話,整個寝房只能聽到無盡嘈雜。

永寧帝站了起來,甚至不用人攙扶就能自己走動,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淡淡說道:“該說的事情,我先前便已經同諸位言明,日後大統交給太子,我很是放心。”他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停在某幾個老臣身上,而後才慢慢地朝着窗邊走。

莫驚春心下一跳,他站定的位置正好是在窗邊。

永寧帝看了他一眼,溫和一笑,去推開了窗。

永寧帝果然和太子是父子一脈相承,總有些細節讓人恍然發覺他們果真血脈相連。他看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好天,好景。”

他嘆道。

“我去後,百姓不必服喪,再三日,便不必禁樂禁屠宰。一切從簡,随他們去罷。”永寧帝哈哈大笑,“我這般人已經僥幸活得這把年紀,便不必給活人添亂了。”

他朗聲大笑,背手望天。

而後,永寧帝仿佛慢慢坐倒了下來。

莫驚春一驚,立刻伸手去扶。永寧帝的身體軟綿綿地栽倒在他懷裏,卻沉得他一個踉跄,險些抱不住他。

耳邊有各種尖叫亂聲,莫驚春卻只感到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人只要還清醒着就不可能渾身洩力,這般冷硬沉重的感覺,唯有……他的手指停在永寧帝的鼻間,與另外一只冰涼的大手幾乎同時頓住。

倏地,那大手抽了回去,像是神經質顫抖了一下。

莫驚春慢慢看去,正是太子孤寂冷漠的眼,他仿佛看到無盡濃黑裏的一點猩紅,下一刻太子別開臉,冷硬地說道:“父皇賓天。”

短短四字,他說得又輕又快。

莫驚春卻覺得仿佛用盡了公冶啓所有的力氣。

猛然爆發的哭鬧與吵雜聲一處,這時候就連太子也沒說什麽,只是回身親自将永寧帝抱起,再重新安放到寝床上。

皇後哭得不成模樣,被鳳儀女官勉強扶住,正撫着胸口生疼。

下頭的宮妃皇子皇女更不必說,倒是真情流露。

永寧帝這個人或許算不得公正,但是對後宮內外倒是都惦記着,除了最疼寵的太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沒落下,就算是無子的宮妃,每年年末也會派夏澤去送些年禮,年年沒忘記。

太子給永寧帝換過衣裳靴子,看着他死白臉上還殘留着笑意。

就連死前最後一番話,也是記着旁人。

公冶啓閉了閉眼,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此刻崩裂,卻又茫然不知是何物出閘。

“麗嫔呢?”

皇後這話就跟利箭一般劃破長樂宮的吵亂。

許伯衡臉色一冷,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身,四顧周圍發覺當真沒有麗嫔的身影,甚至連大皇子也無影無蹤。蒼涼與悲哀之色自他眼底一閃而過,他當即再跪倒在太子身前,“陛下——”

衆人一驚,而後反應過來,許伯衡叫的是公冶啓。

永寧帝駕崩,太子繼位。

這聲陛下,已經象征着交替。

“陛下,還請陛下從悲痛中醒來,快快點兵戒備!麗嫔與大皇子不在殿內,怕是起了作亂的心思!”許伯衡語氣極快,厲聲說道,“麗嫔在後宮并無權力在手,大皇子優柔寡斷,老臣鬥膽懷疑,是臣子許博參與其中!”

許伯衡此話一出,滿室俱靜。

誰也猜不到許伯衡如此果狠,在覺察出不妥後立刻抽絲剝繭,言語間絲毫不在乎麗嫔為他女,許博乃他親子,大皇子更是他的親外孫!

然更為森然的是許伯衡話裏的意思!

公冶啓立在寝床前,轉身看向許伯衡。

“他讓孤信你,那孤便信你一回。”他神色冰冷,锵地一聲抽出牆上挂着的寶劍,“柳長寧何在——”

柳長寧是柳存劍之兄,是宮城宿衛的禁軍統領。

寂靜無聲。

公冶啓露出個森冷的淡笑,“很好。”

長樂宮外,本就有禁軍拱衛,他跨步出去時,正看到胳膊帶血的許博立在前面,而麗嫔等人就在無數宿衛之後,與禁軍相持。

人數懸殊,更顯詭異。

公冶啓一身黑袍,在風聲裏卷起了飛揚的弧度。

壓根無需多言,莫驚春便聽到了金戈鐵器劃過,長樂宮內的人擠作一團,先前是悲痛,眼下是驚恐。

他們萬萬沒想到麗嫔真的反了。

許伯衡身邊無形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在莫驚春眼裏,一直儒雅溫和的首輔驟然間蒼老了許多。

皇後還算鎮定,讓人守住永寧帝的屍身,又讓人看住長樂宮大門。

其他人遠離門窗,自尋隐蔽的地方藏着。

莫驚春頓了頓,還是去拉了站在窗邊的許首輔往他藏的地方一杵,免得刀劍無眼傷了人,也不知道外頭會不會動弓弩。

許伯衡看向莫驚春,淡笑道:“莫太傅不怕我連累了?”

莫驚春:“首輔沒聽到方才太……陛下的話嗎?他可是信你的。”

許伯衡微愣。

莫驚春卻沒再留意他們的對話,凝神去聽外面的動靜。他心裏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這不應該呀?

永寧帝賓天,去得安詳快意,不算凄苦。

太子那平靜的模樣也像是接受了,可為什麽莫驚春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難道是他害怕麗嫔成功?

不,他其實到現在都沒實在感,更不覺得公冶啓會失敗。

他瞥向窗戶,剛才被關上的窗邊濺出殘血。

外面慘叫連連,不知究竟變作什麽模樣,又有另一道後來的聲音加入其中,像是援軍……就是不知是公冶啓的援軍,還是麗嫔的援軍。

喊打喊殺聲逐漸停了下來,長樂宮內的人也躊躇,不知是否要出去查看。

莫驚春環顧了殿內的人,不管是王爺還是大臣基本上都是老胳膊老腿,剩下的都是後妃皇子皇女,居然只剩下他一個最是年輕力壯。他心裏苦笑,卻是告罪一聲取了另一處牆壁上懸挂的長劍,冰涼的劍鞘入手,他沉靜地說道:“臣出去探探。”

皇後思慮再三,與許伯衡說了幾句,還是讓人開了門。

殿門一開,腥臭的血味撲入殿內,首當其沖的宮人當即忍不住吐了出來。莫驚春臉色蒼白,跨出殿門外,正看到殿前臺階到空地鋪滿了屍體,有的幾乎被剁成肉醬,粘稠的黑血踩在靴底,發出詭異的聲音。

血腥味太重,反而迷失了嗅覺。

莫驚春定眼一看,不遠處套着盔甲站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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