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03
微黃的路燈在顫,他肩上落了很薄的一層雪。我朝手裏呵着氣慢慢走過去,整個過程裏趙知硯始終在打量我。
“你怎麽來了?”我問。 他說,“順路。” “那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走近了,我揚起臉看他。他垂眸,那瞬間好像有雪落進我眼睛裏:“闵雪發朋友圈了。”
我點了點頭,沒別的話可以再講。接下來我們便順理成章地并肩回家,清冷的夜裏行人很少,我冷得邊走邊抽鼻子,那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偶爾幾次我餘光瞥見趙知硯側過眼看我,他好像想說點什麽,但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後來我們到了家,他開門,習慣性地先進衛生間脫衣洗漱,我則把門帶上,越過亮燈的浴室,走去把客廳和卧室的頂燈一盞盞打開。
在我等待空調制熱啓動的時間,他洗完了澡,擦着頭發出來。水珠順着他發梢往下掉,浸透他白色的短袖,而我正穿着厚毛衣窩在沙發上對着空調出風口取暖,我們就像生活在兩個季節的人。
頭發擦個差不多,他戴上眼鏡,把濕毛巾丢在沙發扶手上。從櫃子拿兩只玻璃杯出來,倒滿水,其中一只遞給我:“你很冷?” 我把它捧在手心裏,是熱的。湊到唇邊抿了一口,還沒做聲,又聽見他問:“你外套呢?”
我的聲音悶在那袅袅的霧氣裏:“給闵雪了。”
他默了幾秒,仰起脖子把自己那杯水喝完。杯底放回桌面時磕了一下,聲音很脆:“吃點藥吧,藥箱裏有。” 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是什麽情緒。說完他轉頭就要進屋,我見狀,連忙把他叫住:“哎——” 于是他又站定,回身。
我提醒他說:“明天10號,該去碧秀園了。”
碧秀園是趙知硯母親所住的小區名字,小區西南角的一座老式獨棟公寓,是他父親趙東平留下的遺産。 從跟趙知硯結婚那年起,那座公寓就成了我的任務打卡地。每月10號我需要陪他回去看望賀秋蘭女士,演上一天溫柔賢惠的戲,相當于給我自己續了一個月的房租。
一年有12個月,也就是有12個10號。 時間久了,這事便成了種無需明說的默契,9號的晚上我們各自打點第二天穿的衣服和要帶的禮物,10號早晨吃過早餐,我坐在鏡前化妝,他下樓去啓動車子。 有時我慢了一些,坐進副駕駛時會聞見他身上淺淺的煙味。
這日程早成了慣例,所以這也是我頭一回刻意提起。 但我想我說這話是沒什麽私心的,只不過是随意瞥見了手機鎖屏上的日期顯示,又順便記起上個月,他因為忙醫院裏的事沒跟我一起回去,害得他家老太太在我耳邊念叨了一下午。
我還在喝那杯水,水太燙了。我吹了吹水面,視線透過杯壁瞥見他剛放在桌角的空杯子,喝得真快,也不知道是怎麽咽下去的。
趙知硯掏出手機看日期,看完慢慢“哦”了一聲。沉吟半晌,他說:“明天我有個會,你自己去吧。”
我沒說什麽,望着他點了點頭。趙知硯也沒有再多說的意思,握着手機掃了一眼客廳,轉身進屋睡覺。 手搭在卧室門把手上時,他又像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扭過頭來:“知道該吃什麽藥吧?”
我正伸手去撿沙發上搭的那塊濕毛巾,聽了那話一愣,下意識就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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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關上了。 我隔着門板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他在脫衣,鋪床,然後倚在床頭,擰亮夜燈讀新聞。 再聽見他放好手機躺下的聲響時,我手裏的水可以喝了。我把它喝完,起身回卧室,一路走着一路關燈,通明的房間一格格熄滅,在我身後沒入黑暗。
我推門進去,趙知硯已經睡了。床頭櫃上放着他的眼鏡,他背對着我枕肘側卧,臉低低的,隐在我看不見的陰影裏。
我沒有騙闵雪,趙知硯也沒有騙我。 我們的婚姻無關愛情,只是一場對彼此都劃算的交易,平日裏我們互不幹涉地過着日子,偶爾我随手整理他亂丢的毛巾,卻從沒問過他工作忙不忙,他沒抱怨過我總喜歡開滿屋子的燈浪費電,卻也不會在寒冷的冬夜為我披一件外套。
要怎麽去形容這樣一種關系呢,我想了很久,大概就像當初他求婚時說的,“不介意的話,咱們搭個夥”。
這座城市的冬天很冷,清早醒來時卧室窗上模模糊糊一層白霧。 我關了鬧鐘起身開燈,床的另一半被子疊得很整齊,床單平整得沒有一絲皺褶,溫度也是涼的,就像沒人睡過。 趙知硯已經走了。
這工作狂一大早就跑回醫院查房上手術,我難得休假還要替他跑腿探親。 好在這人還算有良心,衣架邊靜靜放着他買好的花雕酒,我出門時可以直接拎走,不用再專門跑趟超市。
我在平湖公園站坐上公交車,車子穿過景區,朝這座城市的北邊去。路邊栽的小葉松柏在窗外飛逝着連成一片,透過針葉的間隙,平湖水面上淺淡的日影細碎地映進眼睛裏來。
我隐約覺得湖中央的小島上有起落的白鴿子,可那畫面太短暫,轉眼就看不見了。 我收回視線,閉上眼睛,車子一個拐彎,穩穩駛上了平江大橋。
陽光透過玻璃,曬得我半邊臉頰有些熱。不知怎麽,我忽然慢慢記起了許多許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那年冬天不算太冷,平湖水面只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我跟一個人坐在水邊長椅曬太陽,我低着頭在算一道題,他忽然湊過來說,梁初,我永遠都會愛你。
他說那話的一瞬間,他身後湖心島上的鴿子撲棱棱地全飛了起來。潔白的羽毛在陽光底下閃着油亮,鋪天蓋地的白,就好像見證了他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