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04
直到我按下公寓的門鈴,才發現早上走得有點急了,忘了戴戒指。 可惜現在想跑已經晚了,很快鐵門“咔噠”一聲打開,保姆徐姐走出來迎接我,把我手裏的酒接了過去。 我理了理頭發,揚起臉,賀老太太站在公寓二樓的陽臺上,正笑眯眯地俯望着我。
她這人性子挺直的,喜怒都形于色,從我跟她見第一面起就是這樣。
那年趙知硯牽着我來見她,她歪在沙發裏揣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看那神色,她對我還算滿意。盯着我琢磨了好半天,才咧開嘴笑呵呵說:“趙知硯,你別是從大街上随便拉了一個回來糊弄我吧?”
我愣了一下,差點就笑出聲。趙知硯也笑着,暗暗捏了捏我的手,把我拽到一邊坐下:“騙你幹什麽,我們談了好多年了,只是一直沒找到時間結婚。” 他說着,轉過眼來看着我:“對吧梁初?”
也不知道他是天生就這麽不要臉,還是做醫生做得有了處變不驚的本事,怎麽撒起謊來都不帶臉紅。 我不敢看人,只是盯着地面點了點頭,這老太太不知怎麽卻一下子火了,直起腰來,重重一拍桌子: “找不到時間?領個證能浪費你幾分鐘時間?既然都談了好多年那為什麽不早點結,非把人家姑娘拖到快三十歲,趙知硯你有沒有點責任心?”
她聲音很大,語氣很嗆,我被她吓了一跳。我本能地哆嗦一下,趙知硯挨近我,從後面安慰似地攬住我的腰,湊到我耳邊低聲:“阿爾茨海默病,容易激動。沒事。” 我點點頭,釋然地吐了口氣。接着也對他輕聲說:“把你的手拿開。”
他讪讪地咳嗽,随即我腰間的熱度消失了。賀女士還在沙發上憤然喘着粗氣,視線落到我手上,又皺起眉:“連個鑽戒都沒有……” 趙知硯立刻說:“是我忘了,這事怪我。我明天就帶她去買。”
戒指就是那個時候買的。 本來我說在路邊買個假的充充樣子就好,趙知硯卻非拉着我去首飾金店。最後沒辦法,我挑了枚很簡單的銀圈戒,沒有多餘裝飾,中央鑲了顆不大不小的鑽石。 櫃臺服務員幫我戴上,我并攏五指,放在燈光底下看。銀亮的光芒随角度變換着,趙知硯倚在櫃臺,歪頭看着我:“喜歡嗎?” 我指腹輕輕摸着那顆鑽石,笑了笑說:“挺漂亮的。”
後來事實證明趙知硯是對的,所謂知母莫若子。第二天我戴着鑽戒回去交差,賀女士拉過我的手就要去劃玻璃,試試這鑽石是真是假。 我被她溫暖又蒼老的手抓着,在玻璃上劃了一道又一道,尖銳的聲音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我萬分無奈地回頭,趙知硯坐在沙發上幸災樂禍,拿杯子的手都笑得發顫,清亮的水從杯口一點點漾出來。
說來有意思,那之後老太太記性一年不如一年了,可回回我來看她,都還記得檢查我無名指上的鑽戒。 看見那顆閃光的碳,就像吃了顆定心丸,知道她兒子的婚姻依舊穩定美滿,她也笑逐顏開,往我碗裏再多夾幾筷肉菜。
有時候我心裏不是滋味,覺得自己像個騙子。可再一想,更沒良心的應該是他趙知硯吧,畢竟這幾年我風雨無阻月月不斷地來碧秀園幫他圓謊,他這大孝子自己倒是忙得很,隔上幾月就要放我一次鴿子。 這次更過分,居然還連起趟來了。
我用五十步笑百步的方式安慰了自己,跟着徐姐走進客廳,賀老太太已經扶着樓梯下來了。 廚房裏叮叮當當溢出飯菜的香氣,電視裏播着上世紀的港臺劇。我坐在她身邊削蘋果,她盯着屏幕專心看劇,信手接過一塊塞進嘴裏,扁着嘴嚼了嚼,然後搖頭說:“不甜。”
我也嘗了一塊:“嗯,确實不甜。” 她臉上露出小孩般的表情:“要是趙知硯在這兒就好了。咱們不要吃酸蘋果,讓他吃。” 我忍不住笑了。頓了一頓,輕輕解釋說:“他最近有點忙。下個月,我一定讓他也一起來。”
老太太滿不在乎地擺手,說“沒關系啦,忙就忙吧”。我丢了那蘋果,又去削一只梨,一集電視劇播完,她跟着哼片尾曲。 我說:“每次來看您都是在看這部片子,這麽多年還沒看膩啊。” “當然啦,”她神秘兮兮地看着我,“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知道啊,您都說過好多遍了。”我邊削皮邊答,“1991版的《戲說乾隆》,鄭少秋演的。” “不不不……”看來是我理解錯了意思,她連連搖頭,然後很認真地說,“這個啊,是我跟趙東平一起看的第一部 電視。”
說話分神,一不小心梨皮被我削斷了,掉在地上。我把刀放在桌上,彎腰要去撿,老太太已經先我一步拾了起來:“哎,真可惜,都削了那麽長了。” 沒等我開口,她丢了果皮又說:“算啦,別削了。留點肚子,快要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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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認識賀女士那會,我只覺得跟她挺投脾氣,後來才發現胃口也出奇地一致。 我貪涼,愛吃辣,她也是,于是夏天我們一起坐在院子裏吃冰淇淋,冬天就圍在燈下涮紅湯鍋。偶爾碰上過節,再開瓶酒嘗嘗。 這些都是胃病患者碰不得的東西,趙知硯也自覺,每次都敬而遠之,坐在飯桌邊默默地遞紙刷碗。
老太太總是一邊涮着肉片,一邊說趙知硯吃不了辣,好沒福氣。 可能是人上了年紀,就愛說重複的話,後來吃麻辣龍蝦時趙知硯沒福氣,吃辣子雞時趙知硯也沒福氣。 我聞着空氣裏焦香的辣味,這中午又是一桌川菜。我打開那瓶花雕酒,給賀女士倒上一杯,她摸起來呷一口,又夾一筷水煮魚送進嘴裏。 我等着她再說趙知硯沒福氣,可等了好半天都沒有。她只是自顧自地吃菜,一頓飯都快吃完,才忽然開口說:“他們老趙家這是遺傳的。脾胃弱,肺也弱。” 我一愣,酒杯抵在唇邊,忘了吞咽。
“趙東平是肺癌走的,趙東平他爸也是。”她低頭,兩手各拿一支筷子,顫顫巍巍地挑着魚肉裏的刺,“臨走的時候腸胃也都老了爛了,半夜疼得睡不着覺,抓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說胡話……可能趙知硯是那時候決定學醫的吧,還是進了胸外科,一輩子跟他爸的病打交道。”
我慢慢放下杯子,那一口酒還是沒喝下去。 我拿過她盤子替她挑起刺,她看着我,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像是在對我講,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孩子太靜啦,後來什麽事都憋在心裏,跟他爸一個樣。這哪行呢?不忙的時候,勞煩你陪他多說說話……也勸勸他,別再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