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21
大年初四那天,我跟趙知硯回了趟碧秀園。
一路上路況都不太好,那陣子大雪不停小雪不斷,年三十的雪還沒化,年初一的又給蓋上了。 再加上來往拜年的人太多,車轍把冰一道道都壓實了,環衛局緊趕慢趕地除冰除雪也沒什麽效果,平江大橋附近堵得那叫一塌糊塗。
我們八點鐘出門,将近中午才到。到的時候徐姐已經在張羅着做飯了,許是正在廚房裏忙着沒聽見門鈴,是老太太下樓來給開的門。 她穿着件新棉襖,绛紫色的絲光綢,袖口繡着梅花。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見了我高興得像個小孩:“你來啦!你可是好久沒都沒來啦。”
可不就是好久了,上個月10號我都準備來看她的,偏偏就是那天趙知硯被醫鬧家屬給砍了。我剛從闵雪家出來,還沒打上車就接到褚霖的電話,當時我給賀女士買的豆糕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之後事情就全亂了。
我手裏捧着一個牛皮紙袋,這是剛剛路上特地多繞了一段,又重新給她買的仙豆糕。我遞給她說:“這不是忙嗎,不好意思啦。你嘗嘗這個好不好吃?” 賀女士接過去抱在懷裏,從紙袋的敞口往裏好奇地探一眼。我又笑說:“還有啊,你看今天誰跟我一起來啦?”
她聞聲擡起頭,視線越過我,落在趙知硯身上。 卻并沒有我意料中的驚喜,她瞪着他看了好一會,搖搖頭說:“不認識,這誰呀?怎麽大過年的不回自己家,反倒來咱們家串門。”
我笑容慢慢淡下去。
其實過年之前徐姐就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了,說老太太病情好像惡化了些,走路越來越晃,忘性也越來越大,經常認不出人。 那時徐姐還不知道趙知硯出了事,雖然那段時間中心醫院的醫鬧事件一直都挂在新聞頭條,但她不太會上網,家裏電視也總被老太太霸占着看《戲說乾隆》,趙知硯的事情她不知道,也就默認他還在醫院忙着沒時間接電話,于是按照慣例,她打給了我。
但其實那時候我才是忙得找不到北的那個,我抽不出時間陪老太太去醫院,便給趙知硯發了條消息讓他去。發完我就把這事忘了,也不知道他後來真去了沒有。
我是知道她病情惡化的,卻沒想到會這麽嚴重。分明一兩個月前還是個機靈通透的小老太太,現在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了。 我怔怔看着賀女士茫然的表情,驀地一陣鼻酸。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趙知硯倒是很平靜,他向前一步,問:“這是誰?” 指的是我。
賀女士歪頭想了想:“這是我閨女。” “嗯,”趙知硯點點頭,“那我是你女婿。”
他語氣稀松平常的,聽不出多餘的情緒。我忍不住扭過頭看他,趙知硯淡着一張臉,我想說些什麽卻也說不出,只覺得心裏悶悶地難受。 這時賀女士一把拉過我,語氣驚喜又責備:“你什麽時候找了對象啦?哎喲,怎麽現在才帶回來給我看呀……”
有些奇妙地,我跟趙知硯俨然掉了個個。 現在在賀女士的認知裏,我是她的孩子、她的女兒,趙知硯只是個毫無關系的、初見的陌生人。 而我跟趙知硯似乎都不忍強行糾正她的記憶,于是便那麽錯了下去。
整個一頓午飯,賀女士都在喋喋不休地詢問趙知硯的年齡、籍貫、工作、愛好。 我跟徐姐在一邊聽得幾次想打斷,立馬就被賀女士瞪回去,好在趙知硯還算有耐心,老太太問了他就答,哄得她笑呵呵的,沒再有什麽大的情緒波動。
我想倒還真是多虧了高中那些八卦好事的老同學,要不是他們此前已經審女婿似的審過一遍,趙知硯現在未必能答得這麽漂亮。 大年三十那晚,就當是彩排了。
我見賀女士瞄着趙知硯直笑,看來對他挺滿意。也是,天底下哪有當媽的看不慣自己兒子? 後來我便安下心來,由着他們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地瞎聊,我埋頭吃菜,賀女士則給趙知硯倒酒,還給親自給他夾了小半個剁椒魚頭。
Advertisement
我餘光瞥見趙知硯表情僵硬起來,我想笑,又不能笑太大聲。我裝作沒看到,但趙知硯使勁拽我袖子,我只好擡起眼:“幹嗎?” 他做口型:“救我啊。”
啧,這男人可真沒用。
我勉為其難地施以援手,把他面前的酒杯拿過來,給賀女士解釋:“他不會喝酒,再說還得開車呢。要不我幫他喝了吧。” 賀女士有些落寞地“哦”一聲,很快又擺起笑容:“那不喝了,多吃菜。這個魚頭今天做得可香啦,這個剁椒的味道你嘗嘗。” 趙知硯:“……”
賀女士,實力坑兒,幹得漂亮。 我抿着酒杯直笑:“他也不能吃辣。”
飯桌底下,趙知硯給我悄悄豎了個大拇指。這下子賀女士郁悶得連笑容都沒了,她大概是覺得跟這位女婿毫無共同語言,扁嘴苦着臉自我安慰:“哎,也好也好。喝酒傷胃,你不會喝酒,有福氣……”
?等會。 之前趙知硯不會吃辣不會喝酒,她說他沒福氣,怎麽現在換個身份進家門就又有福氣了?這老太太跟她兒子一樣的沒原則。
我斜眼看趙知硯,他沒什麽反應,只默默地喝着湯。純屬翻臉不認人,我剛救了他,現在他就不理我了。 我翻個白眼,接着又聽見賀女士問道:“家裏都有什麽人呀?” 趙知硯說:“沒什麽人,我爸媽都走了。”
他那語氣漫不經心的,我卻猛地一怔,心髒像被人敲一下似的,手裏筷子都捏緊了。
他是不是入戲太深了,好像真的扮演起了我的角色,連我的身世也信手拈來。 我忽然覺得我心裏有些難過,可也分不清是因為被他提起了過去的事,還是為他面對着自己母親卻講出這樣的話,我哽着喉嚨發不出聲,木然盯着盤子裏的菜,賀女士卻慢慢笑了: “真巧,我這孩子也是。她命好苦,爸媽早早的就都沒了。”
越來越混亂了。 我擡起頭,桌對面的徐姐也是跟我一樣困惑的神色,那些只言片語似真亦假,已經把我們兩個聽糊塗了,只有賀女士和趙知硯神色尋常。 趙知硯慢慢地看了她一眼,我來不及回神,忽然有雙溫暖而蒼老的手伸過來,握住我的:“好好對她,好好過日子吧。你們要好好的……”
她說得很含糊,聲音又不帶偏旁,也不知那個“她”指的是我還是趙知硯。實則現在我們兩個的身份也早就亂七八糟了。 我只能輕輕點頭去順應她的意思,趙知硯也“嗯”了聲:“知道。”
傍晚時候,我們從碧秀園回家。 下午窗外又下了場雪,雖然不大,但也已經足夠擊垮這座城市的交通,我坐在副駕,看看前面紅燈組成的長龍,再從後視鏡看看後邊的龍尾巴,這條神龍既不見首也不見尾。
趙知硯不耐煩地摸了幾回煙盒,但每次都是剛碰到又把手縮回來。我閑得無聊就去擺弄車載音箱,我想連藍牙聽歌,但我不太熟悉他這車,鼓搗半天都沒連上。 趙知硯被我的無知擊垮,伸手搶過我的手機。我不服氣地旁觀,他按兩下屏幕,沒多久又給我遞回來。
我驚訝:“這就好了?” “不是,”他說,“你來電話了。”
我垂眼,是闵雪打來的語音通話。一陣頭疼。
我盯着那個畫面看了好半天,內心極度抗拒。但我的抗拒敵不過她的執着,最終我還是接了:“過年好啊。” 闵雪很生氣:“大姐您耳朵聾啦,電話都聽不見的?” 我尴尬得咳嗽:“我剛才有點忙。而且這邊也太吵了……”
現在這車裏靜得地上掉根針都聽得見,我說話的同時,趙知硯輕蔑地嗤笑一聲。 我右手拿着手機,左手去掐他胳膊。似乎是沒瞄準,一不小心掐到他右肩上那道快要愈合、但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
他驟然“嘶”一下,嘴裏低低地罵罵咧咧。我趕緊讪讪收手,電話裏闵雪直擊主題:“行吧,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提醒你一下,明天晚上的同學聚會別忘了來噢。”
這還不算大事?實不相瞞,如果她沒打這個電話,我明天真的打算要裝作忘記的。 我閉着眼絕望後仰:“真要去啊?不能不去嗎,那晚你問我的時候我都喝醉了,喝醉了說的話不能算數。” “酒後吐真言。”闵雪冷冷打斷,“梁初我說沒說過,你要是不去咱倆就絕交。” “……”
從前我總說,我跟闵雪之間是她說了算,但其實她這人并不是強硬的類型。嚴格來講,她從沒要求過我必須要做什麽,她只是給完建議後讓我自己決定,而恰巧最終我都決定聽她的。 因為她的建議大多都是為了我好,沒對我不利過,也沒讓我覺得不舒服過。時間長了,我便總結出經驗,猶豫不決的時候去問闵雪就好了,聽她的總不會錯。
而今天大概是頭一回,她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幾乎是強迫着我去參加那個我并不想去的班級聚會。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握着手機不做聲,我們之間靜了那麽片刻,後來闵雪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就是怕見到陳炀嗎?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當年你們最後到底是誰的問題,別人心裏沒數難道你自己也沒數嗎?”
她越說越激動:“梁初,你有什麽好怕的?你給我把腰板挺起來。”
車裏很靜,她聲音很大,從聽筒裏尖銳地洩漏出來。 我不确定趙知硯是不是聽到,我低頭捂着手機,求她別再說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姑奶奶你別吵,我去還不行嗎?”
“你早這麽說不就完了?”闵雪說,“我給你說啊,我都打聽過了,你前男友最近好像不太順,沒準現在已經是個落魄憔悴的中年油膩男了呢。你就放心吧啊,肯定沒你老公風光就是了。”
我哽了哽,還沒說話,餘光裏趙知硯挑眉,嘴角若隐若現地勾了勾。
狗東西,耳朵還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