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歡樂與悲傷同理 (3)

我知道你有錢,也知道你在國外不方便,可是你再忙,一個星期電話總要打幾個的吧?你不能因為忙就一個電話也不打!老太太年紀大了,你們買東西的時候,但凡心裏有她,就要按照她的要求買東西!那些高科技的東西對她來說不是享受,是負擔!……哦,接她出去?老太太一輩子在國內生活,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幾天就得憋出病來,就說電飯鍋,我都搞不明白,老太太能弄懂嗎?你給她弄一個六合一的,她反倒不會用了。超市裏的小電飯鍋,一百來塊錢,按鍵就一個,一上一下多方便!當然,我知道你是好意,問題是這份好意,老太太消受得了嗎?別拿你們的一起往老太太的身上套……”

周彥坐在一邊安靜地聽着,也不打攪。他聽着何雙雙的數落,有時候感覺就像在說自己,在不急不緩的敘述中,他竟也能想到一些詞彙。比如,那真正的愛從來無關風月,也不過是在平淡的流年裏慢慢地轉化成永恒的能量。怎麽能想到這個了?這句話是在哪裏看到的?

何雙雙終于挂了電話,然後又給李奶奶打了一個電話,“奶奶,我是雙雙。嗯,我幫您狠狠地罵了他一頓!他說今年春節就回來陪你一起過呢!……對呀,謝我幹什麽?您不好意思說,我就幫您說了呗!別說,您孫子挺孝順的,都別我說哭了。……沒有沒有,就是聲音有點兒堵,我哪兒敢真罵他啊!沒傷心,真的。好了,你老啊,就高高興興地等着,他保準不敢再亂花錢了。……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

何雙雙挂了電話,丢開毛衣,一側頭就靠在了周彥的身上,半天之後才呻吟了一聲,苦笑,嗓子有些嘶啞,說:“周彥,我覺得我幹不下去了。”

何雙雙點點頭,“以後我賣衣服也成,賣兒童玩具也成,反正是賣什麽都成,我是再也不能做這種人的生意了,太難了……還有半年合同才到期呢!到時候怎麽跟李奶奶他們交代啊,我都沒臉說。”

周彥不吭氣。從何雙雙制訂了這個偉大計劃開始,他就知道,失敗是必然的。何雙雙太感情用事,她這樣的人一輩子怕也成不了合格的生意人。

“前幾天,你在我家看的那些東西……”周彥的語氣停頓了一下。

何雙雙一側頭,“嗯,我早就想問了,那都是什麽啊?你不過了啊!過了今年,你是不是準備去自殺啊?”

周彥苦笑,“那都是我爸爸的遺物。”

“哎?真的?”何雙雙大吃一驚,“對不起!我不知道!”

周彥點點頭,他的腦袋裏有着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訴說,因此憋了半天之後說道:“沒事,那些東西,我看也不像遺物。我爸,其實,我爸,以前就是個賭徒。”

“啊?”何雙雙再次表示驚訝。

周彥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那個人,一輩子,他也不知道是怎麽活過來的。小時候家裏總是吵架,每次吵架我就跟姐姐藏在院裏,我們都快把那裏當成家了……”

何雙雙伸出手,摸了一下周彥的腦袋,“很傷心吧。”

周彥點點頭,繼續說:“他一直輸,一直輸。雖然我媽早先那會兒,總是說不過了,不過了,可她每次跑了還會回來的。後來,我爸輸得太狠了,我媽就真的跟人跑了,再也沒回來……”

周彥從來沒有對人這般坦白過,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都覺得,就因為家庭的問題,他跟姐姐總是敵人一等的。雖然如今,這個社會不再用到的品質去衡量好人壞人了,可是,來自童年的的噩夢還是影響到了他跟周晨。他們都不太相信家庭,所以,當周晨走入真正健康的家庭後,都會被吸引并且無力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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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彥一直說,說了很多。被村裏的孩子追在身後欺負,他一邊跑,身後還跟着一群孩子罵,“你爸你媽離婚了,你媽跟人跑掉了……”

他姐姐騎着自行車,帶着他大村小鎮地轉悠。

周彥覺得自己應該能用最利落的語言,将自己的故事給交代清楚。可是,在這個傍晚,他說得口幹舌燥,也只是說完了自己的童年。

何雙雙在一邊沒怎麽說話,周彥也沒怎麽說,但是何雙雙卻一直哭,擤鼻涕擤得鼻頭都紅了。

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晚,周彥住了口,忽然又不想說了。他沒辦法告訴何雙雙,後來他媽又回來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跟姐姐都明碼标價地反複賣給他爸爸。這些事情,周德凡活着的時候,從來沒跟孩子們說過,一次也沒有。

直到他臨死前幾日,不知道從哪個渠道得知,他自己的親弟弟也卷進了這件事之後,老人的精神才大受打擊,終于連氣帶堵地離開了人世。

若不是王叔叔,怕是父親這輩子都不會說吧,他害怕孩子們再受驚,再被傷害一次,于是閉口不言。他一直覺得自己錯得多,實在對不住孩子們。

這話要怎麽說呢?周彥沒辦法用人類的語言講這些事情總結起來。說道最後,他只能沉默,不願意再去說自己的母親,那個曾經愛過他們的母親。

父親死後,她也通過很多渠道來聯絡他們姐弟,好不容易接通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爸活着那會兒,說是要跟我複婚呢!”

周彥當即挂了電話,母親在別人家早就生了孩子,跟別人結婚都十幾年了。

雨還在下着,周彥撐了一把黑傘,跟何雙雙一起離開了服務中心。何雙雙沉默,她甚至覺得很羞愧,周彥說的世界,離她的二次元乃至三次元的世界太遠了。她甚至無法想象,這人是怎樣長大的。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何雙雙開始感情用事起來。她想着法子給周彥弄好吃的,弄好玩的,她甚至去寵物中心給周彥弄了一只波斯貓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總之她覺得她應該做些事情,因為她真的很想安慰他。

在周彥說自己的時候,他本人沒什麽,何雙雙的心竟疼得要碎了。她恨不得自己是周彥的媽,真的,她就是這樣想的。

她恨不得穿越到周彥的童年,做他的姐姐,做他的媽媽,做他的班主任,反正她願意活在周彥童年世界的每個階段。這樣每當周彥不幸時,她就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給他世上最溫暖的愛,這裏面有所有的慈愛,可何雙雙忘了,這裏沒有愛情。

便是那樣,她也願意去嗎?何雙雙想過這個問題,後來她去頂願意的,即使不能在一起,她也不願意他傷心。

轉眼,夏季已過,秋天來臨。何雙雙的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與困境。

一位被她照顧過的陳爺爺去世了。何雙雙每天都要給陳爺爺打一個電話。她反複打,就是沒人接,不得已,她只好拿了備用鑰匙去了陳爺爺家。

老人沉默地死去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膝蓋上放着一張報紙,電視依舊開着,翻來覆去地演着健康知識講座。主持人一邊說着常識,一邊推銷營養品。那确定以及肯定的叫賣聲在屋內盤旋着。

陳爺爺養了一只波斯貓,那貓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邊上,一天沒吃東西了。有人進來,它依舊不動,好似什麽都明白了。看到人,也只是輕輕地喵嗚了幾聲,繼續趴在陳爺爺的身邊。

長這麽大,何雙雙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去發現死亡,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可怕,只是心一剎那就碎了。她走過去推了一下老爺子,老爺子身體冰涼。

她是畫畫的,比旁人敏感得多,便立刻承受不了,滿腦袋胡思亂想,一邊想,一邊顫抖地拿起電話。第一個電話并不是報警或者通知死者家屬的,而是打給了周彥。

如何處理這種事情,周彥很顯然比何雙雙強。他叫何雙雙別動現場,去門外站着,接着,周彥報了警,趕緊開車出了門。

等到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陳爺爺的家時,何雙雙已經站不住了,癱在了陳爺爺的家門口。

那門口,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在看着熱鬧。

周彥走進去一看,陳爺爺身上蓋着一張床單,他想着一定是何雙雙給蓋的。她害怕,就只能站在了門口,卻又怕陳爺爺寂寞,便開着門守着。後來人多了,她覺得陳爺爺該有尊嚴,就又跑進去幫陳爺爺取了一張幹淨的床單蓋上。

後來一問,果然是這樣的。

後來,陳爺爺單位的人來了,警察來了,鄰居們也來了,而他兒女的電話卻一直關機,聯絡不到人。再後來,警察聯絡了法醫。做了鑒定,陳爺爺屬于自然死亡,他心中上有個心髒起搏器,十年前裝的,如今老爺子的心髒不再跳動了,可那個心髒起搏器還在動。

那貓就一直靜靜地聽着這個響動,也許它覺得自己的主人還活着吧。它用爪子勾着陳爺爺的大背心,就是不送爪。

何雙雙失聲痛哭,警察問她什麽話,她都敘述不明白,周彥抱着何雙雙,心裏已經開始後悔了,他就不該慣着她,不該叫她撞上這堵牆。

這天晚上,脾氣一向很大的石林,很難得的誰也沒罵,只是嘆息着對周彥說:“雙雙不适合做這個,我是她媽,我還不明白她?伺候老人這事兒好說,問題是老人們年紀大了,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她那個買賣也不是說不好,真挺好的!只是,一年來上幾次,這日子便過不好了。”

是呀,何雙雙一點兒都不适合這份工作。

陳爺爺去世了,身體被存放在殡儀館裏冷凍了半個月,他們才跟陳爺爺的兒女聯絡上。早年,陳爺爺就跟妻子離了婚,兒女都跟了前妻,後來陳爺爺就一直獨身到死。

那些歷史裏的恩怨,誰能說得清呢!何雙雙唯獨無法理解的是,陳爺爺的喪事,他的兒女一個都沒來,只是寄來五千塊錢,向委托何雙雙幫他們辦理了。

周彥毫不客氣地幫何雙雙拒絕了。合同上沒寫,他們也沒這個義務。

遺體告別會那天,周彥倒是陪何雙雙去了,很意外地見到了陳爺爺的兩個兒子跟一個女兒。他的這些子女怕是一肚子的怨氣,臉上沒有一絲半點兒的悲戚,只是見到人就訴說着他們的不幸,被父親抛棄的艱難。

到底是誰不對呢?周彥無法評價,而在這個過程裏何雙雙也是沉默的。她不斷跟周彥唠叨着陳爺爺的好,陳爺爺跟那只貓的小故事。

對了,那只貓呢?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何雙雙為陳爺爺的事兒忙前忙後,最後處理得很好。 她的事業頓時有了口碑,一下子,那報名的能有四五十人。可何雙雙本人卻大病一場,趁着她生病,周彥與石林悄悄地幫何雙雙結束了她的事業。

也不是結束,要是結束了,怕何雙雙要內疚一輩子。因此,石林還有何副主任、周彥,思來想去,就想起了姜凱芳家的毛毛兩口子了。

那兩口子運氣很不好,在同一家公司來着,一結婚他們上班的公司就倒閉了。如今毛毛懷孕,這兩人卻失業在家,姜凱芳為這事兒,也沒少跟石林背地裏哭。

一別子的閨蜜了,石林很願意吃一回虧,将何雙雙的生意白送給了別人。

于是她就打電話一問,毛毛兩口子挺高興的,第二天一大早便送來了一萬塊錢。娃娃們沒錢,卻也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何雙雙病好了之後,宅在家裏半個月都沒出屋。這天傍晚,周彥買了幾斤大櫻桃去看何雙雙,一進門卻看到她蓬頭垢面地坐在懶人沙發上講電話。

“……李奶奶,吃剩菜對身體不好,你還是別吃了。我幫你報了個秧歌班,你記得去,哪裏可好玩了,能交很多朋友……”

她叽裏咕嚕地說了半天才挂了電話,見周彥看她,便讪讪地笑了,“我就是陪他們聊聊天,也不費勁,我也不想管,真的,可我跟他們不是有感情了嘛!”

唉,這個傻雙雙啊。

周彥将櫻桃遞給了秀兒,轉身便坐在了一邊,将何雙雙拉過來摟在懷裏說:“雙雙。”

“啊?”

“咱們結婚吧……”

“啊?”

我們總要結婚的,為了不孤獨地死去。這是結婚唯一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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