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白馬少年
緣起
将我的生命拾起
放在你的掌心
我的一切幻想會燃燒成快樂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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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岩峭壁。一朵碩大潔白的雪蓮花在岩石間盛開,青綠的葉在風中顫動。風,清新似夢;花,驕傲宛如天神。
一只手努力地向那花朵夠去,接近了,就要夠到了……
今天輪到我學劍。
師父寬袍大袖,一把劍舞将起來,缤紛四射,眼花缭亂。舞罷,問我:“你看到的是什麽?”
“劍。”我答。
師父點點頭,說:“再用心看。”身形陡旋,端得是龍飛鳳舞,驚天攪地。複問:“這回你看到的是什麽?”
我知道該答:“這次我看不到劍了。”理論課上,師父說過,手中有劍、心中無劍才是大境界,可我仍然是看到了劍。“還是劍。”我硬着頭皮答。
師父皺皺眉,幾分憐惜。——師父定然想,這孩子因摘雪蓮花從懸崖上掉下來,腦子摔壞了。——動作飄逸地折下一旁樹枝,道:“此番你用心看。”樹枝當即指南打北,威風無限。
複以樹枝指我,問:“這回你看到的是什麽?”
“樹枝。”
我老實答。
師父“啪”地将樹枝折斷,轉身走了,扔下弟子們在練武場。
我不好意思地站那裏,一旁十一師兄嗫嚅安慰說:“沒事,沒……事的……”若是他自己,估計要哭的心都有了。
“師父要讓你氣背過氣了。” 七師兄素來是乖孩子,望着師父去的方向,不肯置信地咂舌。
“你就說沒看到劍呀?混過去也就完了。——我就是這麽過關的。”五師兄頗有些懊悔經驗傳授得晚。
“師父定會趕你出師門了。”三師兄下了這句斷語。一衆師兄看着我,沉默哀憐。
我站在那青碧的天野間,望着一圍的大好少年。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且讓我逃。
那時的我,以為逃出去了,就有無限的光燦未來,嶄新的幸福溫暖。就可以如浪漫的武俠小說那樣邂逅英俊的白馬少年,攜手行去,在無邊的夕陽裏,同看江上峰青、煙中列岫;在雨後的杏花中,共聽柳下笛韻、水畔琴音……
樂觀總是好的。
而且我還愛做夢。
只可憐了師父,她的天資聰穎的第十四弟子自因為摘雪蓮花從懸崖上摔下來——就變成了我,資質魯鈍,邁不進武學的門檻。
師父定很難過吧,那天師父沒來飯堂吃飯,望着師父的空座位,我歉然起身,對五位師兄說:“我去給師父道歉。”
他們同情點頭。當我走出飯堂的時候,因鞋進了沙粒,蹲下來整理鞋子,聽裏面一直未說話的九師兄說:“師父不會趕十四妹走的,哪怕她武功全失——”
“為什麽?”
“你們等着看。”九師兄的語氣有些古怪的莫測高深。
咦?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的存在對師父很重要嗎?
書房裏,師父在作畫,畫上一清越少年在山巅練劍,端得好氣質風神。
“這是誰?好美!”我素來愛欣賞帥哥,伴在師父身邊贊畫上美少年。
師父的目光亦在畫上,微笑:“并不是誰。想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這樣一個少年。”她的目光頗有柔情夢幻。唉,我若是練武有天分就好了,就不用對着師父歉疚,一天到晚地想逃離了。
畫上少年瞧着并不似師父的丈夫大師伯。我只見過大師伯一次,印象中極憊怠慵懶的模樣,下山游俠去了,大半年也不見他的人。
“我若遇到一個這樣的美少年,一世的塵心就可滿了。”我對畫羨慕悵然。
師父笑了,說:“每個美少年都會長大。”那時的我并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只是想,我的心經由穿越都沒有變,那麽我愛的人,定然也一如我的信念,在歲月的成長中,清澈永遠。
“阿期,幫為師在畫上題幾個字吧。”師父說。師父向來喜歡我的奇談胡言,将我當成閨中的小友般,是因為此才不趕我下山的嗎?我想了想,在畫上寫了兩行字:“愛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是我穿越來時推開的門上寫的字。無數的門排在夢想的時空間,無數的願望寫在時光的門楣上,我選擇了愛與幸福,一定會實現的吧。心理學裏的皮格馬利翁效應我一向銘記在心,好意的期許與堅定的信念會引導人接近夢想的,人對穿越更是要有信心。
師父果然沒有趕我出師門。
她不再教我練劍,她自己練。
每天清晨,她的嗆啷劍聲都将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懵懵懂懂中被她牽着手來在庭院,然後就那麽憑欄坐着,看黃薔薇一簇一簇開在氤氲的空氣裏,清潤的陽光緩慢的移,映着亭閣的影子漸漸變轉在青玉鑿花的地,照在一旁排滿兵器的鐵架子上,刀的鋒、劍的刃閃閃發亮晃我的眼睛。我喜歡那光芒,——我歡喜時它就跳亮,我浮泛時它就冷靜。
庭院中,師父仿佛總是不知疲倦的,一遍遍讓劍在空中劃過敏銳的痕,将悅目的溫柔與鋒利完美地交錯在一起。我喜歡她輕盈靈妙的身姿、迅忽莫測的劍式,于是在這樣的癡迷中,大把大把的日子在充裕美麗中悠閑過去。
我十四歲了,确切的說,在古代這個武俠世界裏,我已經過了一年,我十四歲了。而若按現代的紀年,我二十四了。
能夠倒轉十年,重回天真單純的韶華豆蔻時光,自然是歡喜的。當然,古時的十四歲與現代的二十四歲差不多,也到了考慮終身大事的年紀了。
十四歲生日那天,十一師兄蹬蹬蹬蹬地跑進我的庭院,邊跑邊抹着滿頭的汗:“十四妹,山下來了一個人,說是你的哥哥!——”
哥哥?
在我穿越來的這個世界裏,我是已經沒有了哥哥的。
我的名字叫喬期,我的哥哥們名字叫喬朔喬明,在我穿到這裏的兩年前,一場震驚江湖的慘烈武鬥中,他們全死去了。
我的父親叫喬澍,現任太湖盟主,我的母親叫韓螢飛,因兩子一戰全亡,傷心出走不知所蹤;我還有一位長姐,早年間鬧婚戀自由,跟情郎跑了;自母親離家以後,父親又納了一位小妾,一直無所出,就算有所出,也該是我的弟弟,不是哥哥的。
我狐疑中下山。
遙見山下溪水邊,立一白馬少年。少年身量颀長,發束淺青色巾帶,晚來的風吹起他青色衣襟,蒼茫暮色中,我不由自主迎住那一雙清澈的眼。
他的目光純良,面部輪廓可謂柔和,此時微微擡起頭來看我,深遠黑眸中一抹清亮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千古的恒長,輕而易舉迫近我的靈魂,讓我傾刻間顫栗,他,将是——我這一世的親人?
好脾氣的人
他見了我,亦是歡喜,唇邊綻放微笑,放了馬缰走上前來。他行走的樣子顯示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并不似江湖的豪莽武者,秀雅間有意想不到的禮貌。他雙手解下頸上的烏金鏈子,遞在我的面前。那鏈子與我頸間挂的一模一樣,镂刻着忍冬草的葉,正中一朵雪蓮花清新綻放。
便似他,雅致俊逸,清如雲峰雪,秀若岩間花,我還從沒見過比他更似雪蓮花的少年。
我接過鏈子再雙手還給他。他微笑的樣子,他幹淨的舉止,不知哪裏讓我的心微微混亂,心深處的閘門緩緩打開,身前身後的風旋轉着吹拂,仿佛把前生後世所有的情感一瞬間輕輕扭轉。
“妹妹,”他略微頓了頓,鼓足勇氣對我喚出這個親切的稱呼,“我是父親新認的義子,這是父親給你的信。”
他些微腼腆的笑,自襟懷中取出一紙薄薄的書信遞與我。
我打開信來看。
這該是父親的親筆信。可我從沒見過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他的筆跡我更加不認得。
信中父親讓我随這位叫蘇弗的義兄速速歸家。
蘇弗,很怪,又——很好的名字呀。
我望向他,義兄,多麽好的緣分。
我的心在跳。難道——我穿越來,推開那道雲霧間寫着愛與幸福的門,就是為了遇見他麽?
風刷刷在耳際吹過,仿佛天意盤旋,一遍遍地悄聲附耳:是的啊……是的啊……所以穿越時空讓你與他相見。
我覺得耳畔好似被風吹得灼熱起來了呢。
他已說了話:“我奉父親的命接你回家。”他微笑地補充:“今天是你十四歲生日。”他的雙眸那樣親切和氣地看着我,我不由點頭。
“那麽随我走吧。” 他說。薄光霧霭裏,他整個人現出幹淨暖人心的氣質,将他的周遭、整個環境都浸染透了,忽然就帶來了天澄明、風清鮮,讓人一下子信任喜愛他。
我站在那裏,心跳躍忽閃,就這樣,随他走嗎?
不待我細想,十一師兄在一旁急了,說:“師父沒在,你若接師妹走,得師父回來再說。”
啊,這話說得是,我微笑告訴他:“我師父前月離山,你先在山上住下可好?等師父回來。”
蘇弗點頭,十一師兄這才緩了一口氣的樣子,大步過去牽蘇弗的馬。
我對蘇弗說:“随我——”
那邊白馬一聲長嘶,前蹄騰空踢向十一師兄,好在十一師兄反應靈敏,驚忙避過,但十一師兄哪裏是肯認輸的性子,躍身就拽馬缰。蘇弗忙轉頭道:“兄長且住!我這馬倔強得很,除了我誰也不讓牽——”
他身形一展便過去,掩在十一師兄身前挽住馬缰,克制住發怒的白馬,訓責道:“追風,你幾時才能學會認人?難道你看不出,他們,是我的朋友——”
那馬傲慢得很,漂亮的大眼睛警惕審視地盯着我和十一師兄,很不服氣被主人訓的樣子,讓我不由笑了。
蘇弗笑着解釋:“熟了就好了。”他拉着乖下來的馬兒随我和十一師兄走,我見十一師兄在那裏對天空翻白眼。
十一師兄這一年負責巡山守門戶,也負責馬場,遠遠的有馬場弟子跑上來——說是弟子,年歲卻是比我們都大。天山弟子衆多,像我,像十一師兄,是掌門弟子,負責掌管各樣事務,每年輪換;其餘的弟子則為普通弟子,練武之餘,各有職守,由我們這些掌門弟子分別管理。
十一師兄對那跑上來的褐衣弟子說:“洪伯,不用你接手,人家這馬認人!”
我笑十一師兄小心眼,轉頭見蘇弗,卻見他歉然一笑,禮貌溫和的樣子,好像在為馬的個性致歉。同樣是少年,他真是好涵養好脾氣的人。
洪伯引領說:“請小哥往這邊——”
蘇弗望望那邊馬廄,笑道:“我這馬不合群,若與別的馬在一處,說不好會打起來。我拴這邊吧。”他語音清和,對那匹馬卻是寵得自在、理所當然,牽着向另一側空蕩蕩的馬廄走,十一師兄鼻子都要氣歪了,脫口來了一句:“真是格色!”
他說的是方言,大約是說,怎麽這麽特殊惹人厭。蘇弗也許聽不懂,——但十一師兄的語氣太明顯,蘇弗回過頭來,笑道:“千裏馬難免有些脾氣,我待它如兄弟朋友一樣,望兄長海涵。”
他溫和地說,像是生來就不會着惱,但那謙遜的微笑裏,卻有不可匹敵的卓然風度,自青綠的天野間,注目展現。
讓人一凜,忽然就悟到自己有些過分。
十一師兄不好意思了,看看蘇弗又看着我,勉強咧嘴笑了一下,那模樣可真耐看。
我向來覺得十一師兄是猛虎的性子,今日終于知道了什麽叫柔能克剛,在蘇弗可覆蓋一切的溫文裏,十一師兄的暴脾氣好似沉入深潭,無處發作,望着十一師兄的可愛樣子,我不由悄悄地開心。
我伴着蘇弗向山上走,他的微笑、身姿仿佛将整個天野都感染得清新又和暖,令我自己都變化了,分外地注意起步履儀容來。
啊,這個少年真是過分,只他一出現,對我竟是這麽大的改變。
至松間居,三師兄正在院子裏練劍,聽我介紹了蘇弗,三師兄注目打量蘇弗一番笑道:“蘇兄人中龍鳳,彼山簡陋,恕招待不周了。”然後問我:“十四妹,是安排在迎賓,還是棠園,還是雲深?”
他說的這三個地方:迎賓館是招待一般外客的;棠園,是當兄弟接待,與師兄們起居在一處;雲深書院,則在後山山頂,留宿特殊重要客人的。
我說:“雲深吧,那裏靜。”
三師兄看我一眼,笑道:“好,請蘇兄随我來。”
我的确存了私心。按說蘇弗即是我的義兄,就不是外人,應該住棠園,日常可以與我們師兄妹一道吃飯,也方便。可我覺得——他這麽仙人般溫雅不染凡塵的模樣,只雲深書院的那些廊宇和雲杉白桦才配他,且書院清靜,敞亮,方便我随時去看望,——如果我想的話。
我向來矜持,師兄們的宿處從沒涉足過。
師父說,女孩子,首當矜持自重,才讓人敬愛的。
我的性子本也如此,喜歡的人,一大堆說不完的話;不喜歡的人,難得有什麽語言。師父曾屢次勸我:“要放開心懷,多與人交往。”卻實在是難。
這裏,三師兄笑容燦爛地對我說:“十四妹,煩你去趟疊煙樓,喚梅嬸帶兩人去雲深打點飲食起居。”
我以為他是為了省事省時間,後來才知道,他支開我,是為了帶蘇弗走仙人橋——自松間到雲深,有條近路,通常用來考驗敵對的客人——一條單索道,鋪着尺寬的木板,遙遙連在山那邊的頂端,手中只可扶一條繩索,腳下,萬丈深淵。
若膽量小的,當即就會腿顫頭暈。
我不明白,蘇弗瞧來這麽和氣禮貌,不微笑都不說話的,三師兄怎麽一見面就當他是敵人,要考較他一番?
後來我才知道,那也許是因為我不會武功,而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能感覺到危險。
那是武林人的本能直覺,什麽樣的溫和微笑都掩蓋不了的。
蘇弗,那樣溫文的少年,周身隐着讓人退避三舍的鋒利嚴寒。——等十一師兄告訴我這些的時候,已是很久以後了。
甜美的折磨
我喜樂樂地與梅嬸們到雲深書院的時候,亭子裏,三師兄正與蘇弗喝茶,瞧他二人的神情,明顯是在枯坐熬時間。不過我喜歡蘇弗的坐姿,像林間的松,微風拂過,挺秀卓然。這人,連坐姿都這麽有韻味,翩然好看。
三師兄見我來了,立即安排梅嬸等人收拾屋子,又安排晚飯,然後陪着我和蘇弗用餐,說了一些路途勞累,有何見聞,山上氣候等不相幹的話後,叫上我告辭離開。
暗藍夜幕中,我一顆心飄飄然歡喜間也能感覺到身邊的三師兄不大愉快。因為他和蘇弗相處得不和睦,沒有共同語言?——呵,我的這些師兄們,各個都自負才華,不是好相與角色,我這一年已見多了他們彼此間的較勁。真是難為蘇弗了,也不知師父什麽時候能回來?
到第二天早飯時,聽五師兄說起昨天三師兄帶蘇弗走了仙人橋,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當下就有些惱了。
我放了筷子,安靜問三師兄:“我不明白,山上每位師兄師姐的兄弟姐妹來,都要走一回仙人橋嗎?”
三師兄見我認真,忙站起來:“十四妹你別惱,我給你賠不是。這蘇弗說帶你回家,如今江湖邪魔橫行,極為動蕩不安,試一下他的膽量武功也是為了你路途安全。再,”他停了一下,面上微微現出不愉冷笑:“我還真沒見過像他這樣年少輕狂不把咱們天山放眼裏的人,一時氣盛,你別計較我。”他端端正正施了一禮。旁邊五師兄忙嬉笑打圓場:“哎呀,這也算不打不相識,以武會友。”
我實在不明白蘇弗那樣溫和禮貌的人怎麽就年少輕狂不把天山放眼裏了,我不知當時情形,因此不好說什麽,一旁的九師兄發了話:“人家年少輕狂也有人家的本事。昨天我是見到他過仙人橋了。平心而論,那潇灑自若的身姿,如神仙一樣,除了師父,你、我、在座的誰可以?這是師父沒有見到,否則,他就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第十五師弟,你們還別不信!”
九師兄的話一落,三師兄瞪着桌面,額上青筋突出,不再說話,坐下來,大家悶聲吃飯。
九師兄的話觸及到在座每位師兄的心病。——天山的掌門弟子都有可能承繼掌門之位的,我的這十幾位師兄師姐,雖然不說,但個個都很用心。若蘇弗被師父收為掌門弟子,日後就同樣有可能成為天山掌門。師父最忌的就是嫉賢妒能,以往大師兄二師姐被趕出師門,都與此有關。師父說:“沒有容人雅量,沒有胸襟氣度,不配位列天山弟子!”
九師兄看了我一眼,他的意思我明白,他這麽說過之後,師兄中再也不會有誰找蘇弗的麻煩了。
我卻覺得非常歉疚和難堪。
我怎樣給蘇弗道歉?
他遠途到天山接我來,我的師兄們待他這樣不友善。
我步入雲深書院的偏院時,梅嬸正在院子裏晾青色長衫,見了我,梅嬸笑道:“這是你家哥哥的衣衫,他可真是個勤快人,一大早就來洗衣服。我說,小哥快放下,我來洗就好了。他那樣謙讓客氣,瞧着尊貴公子哥般的人品,卻一點架子也沒有。”
我聽了心下喜歡,入後院的時候,蘇弗已經站起來在等我,他本是拿了書在看,此時将書卷在手中,定是聽到了梅嬸的話,面容有些微的腼腆。
紅柱綠頂的亭子間,他一身白衫站在那裏,映着蒼藍遠山與晴空,眉目清亮,姿儀出塵,恍如手繪畫中走出,耀目晃我的眼。
世間确有一人,當你看着他的時候,天地亮潤,一切都是光明明的。
我抑制住心跳,問他住得可好,他謙謝一番,我便微紅着臉說:“我不知昨日三師兄帶你從仙人橋過來的——”
“啊,”他不待我難為情說下去,接話笑道:“沿途真是好風景,山峰,松林,草甸,震撼的美麗,都是我從沒見過的,人說天山是世外仙境,果然名不虛傳。”
他截住我的話,也截去我的難堪,那樣溫柔似水的笑着,恍如什麽都不知的一般。
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都明白的。
我望着他,世間竟有這麽讓人舒服的人,這樣照顧我的情緒,這麽敏捷,善良,三師兄還說他輕狂,怎麽會?
外面有弟子飛報:“掌門回來了!”
我歡喜,請蘇弗随我去拜見。哪知方到師父院門,就被守在那裏的十二師姐攔住。十二師姐此番與十三師兄陪師父去了一趟金陵,許是江湖風霜歷練的原因,人明顯沉穩端嚴了許多。
她亮炯的眸子掃一眼蘇弗,對我道:“師父遠途辛勞,這一會兒正在休息,師妹請先回吧,等明日再拜見。”
她的言語表情都堅決沒有餘地,我心下疑惑,依言告退。
歉然對蘇弗說:“我們明日再來——”
蘇弗笑道:“正可以準備行裝和路上食物——”
是啊,我欣然:“我帶你去彙香苑,瞧瞧路上帶些什麽。”
自我穿越來,代喬期掌管了半年天山飲食,彙香苑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宗宗美味,如數家珍。天山弟子來自各地各名門正派,武林和氣一統,發揚光大的意思,也帶來了天下各地的名吃美食。當我在彙香苑裏沉醉于缭繞的香氣美味時,覺得為了這些美食穿越也值得了。
今年由七師兄負責飲食,我将來意一說,七師兄立即将我去年彙編成冊的《食譜》自櫥櫃裏拿出來,由我們挑選。
七師兄很正常地禮貌客氣,讓我稍稍心安。若是我的師兄師姐們都不友善,蘇弗會怎樣想象我的為人呢?
唉,我本來就敏感的心在蘇弗面前成倍地擴大,煎熬,卻又歡喜。仿佛靈魂的某一部分自蘇弗的出現忽然蘇醒,對周遭的感覺分外的清晰,又分外的慌亂。
真是甜美的折磨。
相信愛情
午時我在雪蓮堂裏再也睡不着,心中眼間全被蘇弗的形象充滿,那真是想控制都控制不了的。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一見鐘情是怎樣的情感,想:那得怎樣時刻準備的心和愛的沖動呢?臨到自己卻發現原來真的會那樣,那個人只一出現面前,自己的心就會知道,我要愛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對蘇弗應該說并無了解,交談的話也有限,可是他卻可以這樣忽然走進我的心,歡喜與愛慕在心底醞釀升騰,跳躍燃燒,将我迷醉席卷。這突如其來的情緒那樣美、震蕩心魂、甜蜜、還有不安。
我回味着蘇弗的每一個笑意,每一個清澈的眼神,臉紅心跳、神游徜徉的時候,雪蓮堂的門被推開,八師姐探親回來了。
八師姐名叫姜蕙,家住鄱陽,頂頂有名的武林世家之女,一向豪爽,大說大笑的,可是這一回歸來明顯不對勁,不但沒有大包小抱的物什,人也似失了魂,進屋來,定定不發一聲,身上披的鬥篷撕一道扯一道的,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
我驚問:“八師姐,這是怎麽了?”
她搖頭,眼中恨得含了淚,沖裏屋沐浴去了。
我疑問又擔心,不明白什麽樣的人敢欺惹武林中天之驕女般的姜大小姐。
唉。
難道是因為蘇弗出現的緣故,我的師兄師姐們都變得不對勁?蝴蝶效應麽,還是鲶魚效應?
我去彙香苑将蒸好的糕點小吃包好,弄了一大袋子。啊,我是要與義兄到江湖旅游的,可不是去流浪的,所以美食一定要備足。想八師姐應還沒用飯,便挑了她喜歡的桂花棗糕、茯苓夾餅給她帶回來。
自我穿越來,師姐中只八師姐和十二師姐常住天山,其餘的師姐都嫁了人。我們三人住一室,日常很親密友愛的,尤其八師姐,因我失了武功失了記憶,分外憐惜照顧我,關于喬期的一切都是她講給我聽的。
這一會兒,她換了裝,挽了發,一邊吃桂花棗糕,一邊對我說:“你知道惡魔南宮陌嗎,誰當着他的面叫了他的名字,他就殺了誰?”
我聽師兄們說起過。“沉默南宮,笑面姚金”,時下江湖風頭最勁的兩大男女惡魔。據說南宮沉默的時候就要殺人,而姚金笑容綻放的時候也是要殺人。這兩人師出同門,武功神鬼莫測,江湖聞之色變,不過傳來傳去的,少有人見到他們就是了。
“我的哥哥遇到了這個惡魔,指認了他的名字,結果!——”
我大驚站起來,她已幽幽道:“結果他沒有殺我哥哥,卻把我的家燒成灰燼!我追着他報仇,不是他對手!”
她咬牙切齒,我悚然而驚:“你追着他報仇?你不怕?——”
她撇嘴道:“怕他做什麽,我又不當面叫他的名字,他不能殺我的。而且,而且——”她聲音暧昧了一會兒,期期艾艾地問出一個名字來:“你聽說過陸小凡嗎?”
陸小凡?沒有,我聽說過張小凡,聽說過陸小鳳,可是沒聽說過陸小凡。
從此她埋頭吃東西,不再說話。
我去霓裳館取我上月訂做的衣服,邊走邊想,八師姐這麽神神道道一反常态的,是不是戀愛了?
陸小凡,何方神聖呢?
哎,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鐘情呢?
便如那位“義兄”蘇弗,平白無故地突然出現我面前,恰合我幻想的心,如越劇《紅樓夢》裏唱的“天上掉下來林妹妹——”他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蘇哥哥”?
路上,我意外看見了師父,她正一個人在山坡上散步,素袍廣袖,拖着一身的憂郁金光,優美、孤獨、惆悵。
我聽八師姐說過,師父的丈夫——我們的大師伯,年前忽然喜歡了金陵的一個歌妓,半個江湖都知道了。
多麽奇怪的一件事。
師父的美貌驚絕一世,師父的武功江湖動容。大師伯竟然喜歡了一個歌女,只因她有黃鹂般宛轉嬌麗的歌聲?
師父看見我,招手說:“來,阿期,幫我寫封信。”
今年由我負責天山對外書信聯絡。我随着師父向蒼墨齋裏走,師父說:“阿期,若是你愛的人不愛你了可怎生好?”
我為師父傷心,但趾高氣揚地說:“那是他失落了福氣,我會同情他的錯誤,替他抱憾。”
師父輕拍着我的手,笑了。
蒼墨齋裏,師父沉吟了好一會兒,終究輕輕地說:“代我給你大師伯寫封決裂的信吧。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他的妻,他不再是我的夫。”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恍惚似怕碰碎什麽。也許,她怕碰碎的只是那顆求完美的心,不忍打破,不能打破,卻仍是無可挽回的破滅,于是只有小心的呵護住脆弱,讓聲音聽起來清平如故。
那一刻,她竟然微微一笑,春光麗麗中,她的笑容裏是無邊的黑暗、荒涼和悲傷。
我将卓文君的《白頭吟》與《訣別書》寫了,念給師父聽。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複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袅袅,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春華競芳,五色淩素,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師父垂了頭,我知道她落淚了。
我懷中是蘇弗捎來的那封信,可眼下不是與師父說這個的時候,因此先去書院尋蘇弗。一路走一路想,師父與師伯同門學藝,青梅竹馬,是江湖羨慕一時的神仙眷侶,竟落得如此結果,你,還敢相信愛情麽?
遙遙聽一向清靜的書院裏有莫名的喧亂。待我尋聲出書院後門,見臨近絕壁的那片空地上架起了篝火,一圍的普通弟子們手提長劍聚在那裏比比劃劃議論着。
他們這是在做什麽?燒烤野炊麽?
我向來喜歡這片緊鄰懸崖絕壁的空地,安靜時坐在這裏看對面山峰,常讓我想起《天龍八部》裏的“青衫磊落險峰行,玉壁月華明”,就會發好一陣子白日夢:段譽不見,蕭峰也不見,鐘靈木婉清都不見。只十幾個師兄師姐争天山掌門,我的運命大約便是到了出嫁年齡,憑父親一句話嫁人?
當然,現在來了一個叫蘇弗的人……
我走近人圈一看,赫然發現,那畢畢剝剝燃燒的柴上架着烤的竟然是一個人,而不是野豬全羊什麽的!
他們瘋了,怎麽吃起人肉來!
我叫道:“你們這是做什麽,快罷手!”
然後,我驚悚莫名的發現,火上架着烤的那人——竟是我天上掉下來的蘇哥哥!
豈止是狂呢
我急了,沖上去一下子推到烤肉架,然後奔過去看摔落地上的蘇弗。
還好,他跌在那裏,雖然手腳被縛,煙熏火燎,狼狽不堪,但此刻神情寧靜,看我的目光晶瑩亮燧,整個人瞧來并無大的不妥。
後來我總是忘不了他那時呈現在我面前的清淨面容和晶亮目光,他的唇邊微微現出一抹笑意,劫後重生的驚喜下更多的是讓人震顫的出乎意外的安寧,讓我納罕、迷惑。
他,怎麽能做到這麽安靜地超脫人寰,好像在過的是別人的生命?那是最讓我不解的。
而因了他神情的過分安寧,眸中閃現的星點火花就分外璀璨迷人,讓人一顫的心動,我避開他的目光——他是在表達感激吧?我匆忙地用力去解他手腳上綁繩。
“十四妹——”一旁八師姐過來,她大約從沒見我這麽發狂過,她一向說我安靜溫柔得十足似深閨裏的小姐,托生在武林家實在是錯了,這一會兒她驚異阻止我:“不能解綁繩!你知道他是誰?——”
“他是我義兄!”我對她大聲說。
這裏沒有旁的掌門弟子,主使捆綁燒烤蘇弗的定是她了!
八師姐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遠處有弟子拜見師父的聲音,師父來了。
我們一起拜見師父,我說:“師父,他是我義兄——”說着将我父親的那封信遞給師父。
若是我早告訴八師姐蘇弗是我的義兄,會不會就沒有這一場沖突誤會了?可是八師姐那會兒一門心思沉浸在陸小凡,我還想晚上再與她說呢。
唉,可憐的蘇弗,他是不是與我的師兄師姐們八字犯沖呢?
師父看信的時候,我繼續與蘇弗的綁繩做鬥争,怎麽系得這麽緊?索性拿出寶劍削斷。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能感到蘇弗一直在看着我,目光溫潤,旁若無人,或者說溫情脈脈?我不敢看視他。
啊,我總是喜歡自作多情好意揣測人的。
我的耳邊又隐隐地發熱。
師父看罷信,問道:“你叫蘇弗?”
蘇弗掙紮站起身,他行動有些不靈便,但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