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強地保持風度。——以後我不住地看到他這種性格行為,不管怎樣的艱辛之下,都不肯失去自我,那是他深入骨髓深入血脈的習慣和作風,讓人心疼,然後佩服。

他躬身施禮稱是,拜見天山掌門,語音清平如昔,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他有着令人驚異的超越恥辱的力量,讓我震動,更讓師父等人心驚。

我能看到師父目光中對蘇弗驚訝的品量。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少年來說,這麽狼狽之下,還能夠這樣從容鎮靜,控制自己的心緒,那無疑是一種近乎可怕的品性。支撐他的,該是怎樣的心理和力量?

他衣服的灰燼還散落在地上,不知後背已被烤得怎樣了?

師父嚴肅問八師姐:“這是怎麽回事?”

八師姐理直氣壯:“因為——”

她不該這時看蘇弗的,她這麽一看蘇弗,後邊的話就再沒有說出來,因為蘇弗的目光——忽然現出森冷狠厲的光芒——讓我一旁看着都一哆嗦。

那就好比,溫和的小白兔忽然變為兇猛的老虎,着實讓人反差太大的錯愕。

八師姐這麽一頓,蘇弗已道:“雲掌門,義父有托,家事急迫,晚輩欲即刻與喬妹妹上路,望掌門允可。”

師父微皺了眉,我知道師父不快是因為八師姐在蘇弗目光下的退縮,天山弟子,無論何時何地,決不允許怯懦的。

師父微笑看蘇弗:“江湖風波險惡,此去太湖路遠山高,不知少俠能護喬期平安否?阿惠,你請教一下蘇少俠的功夫,讓為師看一下。”

是啊,蘇弗既然被八師姐捉住烤着吃,武功一定不是八師姐對手的,八師姐為什麽懼怕他呢?

可是八師姐姜惠沒有拔出劍來,窘迫站那裏,好一會兒才硬着頭皮低聲說:“弟子不是他對手。”

她竟然不比,直接認輸了!

這太不是天山弟子的作風了!天山弟子,勇敢第一,頑強第二,不拼到山窮水盡,決不會輕易認輸的。

果然師父微挑了眉,沉聲問:“那蘇少俠是怎麽被你綁住的?”

姜惠低頭,知不可不答,也無從回避,只得輕聲道:“我用的迷魂香。”

忽的人影一閃,姜惠臉頰已挨了一掌,師父指她大怒道:“江湖下三濫的手法,如何出自我天山弟子之手?姜惠,從現在起,逐出門牆,不再是天山的弟子!”

我震驚之下,跪下求肯:“師父——”

一衆的弟子也紛紛跪了,懇求:“掌門——”

姜惠慢慢揩了一下臉上淚,手指微顫将腰間佩劍解了放在面前地上,倔強但恭恭敬敬給師父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向山下倉皇跑去。

我的淚水湧上眼眶,她已是第三個被師父逐出門牆的弟子了,她能位列天山掌門弟子是姜家的榮耀,此番回去可怎麽面對父母?她又是那樣驕傲的性格。

師父擡手命我們起來,抱拳對蘇弗道:“雲某教徒無方,累少俠受難,這廂向你賠禮了。”

蘇弗連忙一躬到地:“晚輩怎敢承當。”

他動作謙恭,話語也和氣,卻怎麽也掩飾不住神情裏的淡然高傲,顯然眼前的一切——姜惠的離去,我們的淚水,師父的心痛——沒有觸動他分毫。

我忽然想,他那麽敏銳的人,方才若肯求情,八師姐是不是就不會被師父趕走呢?可是他被架在火上烤,終究不肯這樣仁厚吧。

八師姐為什麽要烤他呢?

師父取出一個錦囊,說:“這是錦香囊,只要你佩戴它在胸前,從此天下的迷魂藥都對你不起作用了。給——”

師父将那錦囊托在手心,倏忽向蘇弗遞去,我眼前一花,只覺風勢淩厲,尚看不明白什麽,便見蘇弗一退、再退,連退三步,師父才将錦囊平穩放在他手中。這一會兒,師父的眉目是何等驚奇,不但不加掩飾,反而現出——敬重的神色!

“少俠如此武功,雲某真是井底蛙了,見笑。”

蘇弗微微一笑:“雲掌門過譽了。掌門好意,晚輩在這裏謝過。告辭。”言罷,向我再溫和一笑:“喬妹妹,走吧。”

他根本就沒将錦囊放在眼裏!要知道天山的靈藥在江湖是何等的有名,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那微微的一揚下颌,那眼梢若有若無的清淡笑容,他哪裏是不将天山放在眼裏,簡直是将天下都不放在眼裏!看似溫文的外表之下,一股傲氣飛沖,毫不加遮掩——豈止是狂呢——恨不得讓人立即與他一較高下——好在我不會武。

我怕再出麻煩,當下向師父告辭,取了包裹,随他下山。

一顆心輕撲撲跳,我真的跟他走嗎?

為什麽要跟他走呢?

這時候,回頭還是可以的……

卻有什麽理由推搪?

可,我為什麽又想冒一下險呢?

山下,他牽來他的白馬,笑問我:“你的馬呢?”

我這才想起,方才一徑下山,忘記到聆風軒找十一師兄取馬了,不好意思道:“我再回去找十一師兄領馬。”

我方要走,他拉住我衣袖。

我止在那裏,風依稀拂面而過,遠處山坳裏的桃花開了,紅紅紛紛,花瓣随風,一朵朵疏疏搖搖的起落。

“何必再生事端?”他柔和說,“上我的馬吧。”

我上了他的白馬追風,他飛身上馬,攬我在胸前,一手持缰,一聲叱喝,白馬四蹄翻飛,絕塵而去,奔向廣闊的天野。

今夕何夕兮

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在飛。身後是他溫暖寬厚的胸膛,身側是他堅實有力的臂膀,風劈面而過,把我的頭發瘋狂地向身後吹拂,會不會吹到他臉上呢?

那是一個大風的天氣,或者說,歸于我們過快的速度。

他應該沒我這麽多念頭,因他策馬狂奔,有如逃命。

那讓我隐隐不安,雖然我的心因得以與帥哥同乘而劇烈歡喜地跳動。古詩有雲: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知,心悅君兮君不知……

有那麽一霎那,我覺得我在飛離,一切的過往與現實都不存在,只餘他,和我不可知的前程。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過往在飛逝。

到天黑的時候,他終于勒住馬缰,停了下來。眼前是不大的蒼藍湖泊,一彎湖水在深遠幽暗的背景中閃爍着寶石的微光。

我瞬間遲疑,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仿佛讓我來在了過去與未來的交彙之中。鮮明記得的是畢業實習時在山東某地,也是這樣的夜晚、湖水和風,坐在湖畔當時想,若有我愛的人自遠處走來,伴在身邊,這一世的塵心皆可以滿了吧。

可是那樣的人,在我漫長的等待中,都等到畢業了,都等到工作一年了,卻一直不肯出現,讓我茫然又凄涼。我自小至大可以說諸事順遂,家境優裕、父母寵愛、學業優秀、工作順利,放眼看去整個世界都是玫瑰色的,可偏遇不到愛情,所以才讀着讀着《愛麗絲夢游仙境》在睡夢中穿越了嗎?

他跳下馬,見我未随他跳下,說:“下來吧,今晚在這裏休息。”

我依言下馬,右腿邁下,哪知半日飛馳,全身上下已僵硬酸痛,馬鞍太硬,又太擠,一路上雙手緊抓馬鞍橋,雙腿緊扣馬身,雖然一直憑毅力堅持,這一會兒左膝酸軟,全然無力,控制不住平衡,整個人栽下來,栽向蘇弗的懷抱。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迅捷接住我,然後扶我立住,關心問:“怎麽——?”我搖頭說無事,這才意識到他手還攬在我肩,我們不約而同紅了面龐,尴尬了。

蒼藍暮色中,還是他率先一笑,放開我,去拉他的白馬到湖畔飲水。他待那馬很親切溫和,如老朋友一樣,卸下馬背的負擔,拍着馬身,刷它的鬃毛——湖水邊,他們兩個和諧優美得似一幅畫。

我望着他們,喜悅又羨慕。

腳下是濕潤草地,我的心便如那些灰蒙蒙小草暗地裏蔥油油生長出無限生機。

他尋了一塊背風的地方,鋪上布氈,對一直站立一邊的我說:“過來,坐下休息會兒。”

然後他去尋幹柴生篝火。原來,他這麽策馬飛奔,不是逃亡,是為了趕到這個湖邊露宿的。

野外露宿,是武俠小說裏最浪漫的場景之一了,少男少女在篝火旁烤山雞野兔青蛙小魚什麽的,邊吃邊聊天,周遭是清風明月花草蟲鳴……

培養感情極好的地方。

我暗想,果然是穿越的,一入江湖就是經典環境。

看得出來,他很有野外生活能力,熟練架好了火,便坐到我對面,從背囊裏取出水袋及食物遞給我,伴着他溫潤的微笑。

他這樣的微笑,我很快就熟悉了。初開始覺得溫柔親切,看多了,卻覺得那微笑即是牆,恰到好處的禮貌,将真實的他嚴嚴實實地隐藏在雲山海外,與人隔了不可逾越的距離。

我想着初見時他略顯稚嫩的純真,及面對八師姐時,忽然淩厲狠決的目光,還有,在師父面前目空一切的傲慢。

此時火光映着他的眉目,俊雅清華,恢複溫良少年模樣。

他掩飾得太好。

他到底在掩飾些什麽呢?

我沒想到他竟是一個安靜沉默的人,長久的時間過去,他只埋頭吃飯喝水,不說話。

我在靜靜的夜風與篝火邊思忖着:他天性如此嗎?還是習慣性地控制說話?就如武俠小說裏的暗探或職業殺手,訓練有素地收斂個性與鋒芒,不多說一句話,不多留一個痕跡,以便在人群之中,輕而易舉地消失無蹤。

帥哥的心,亦是海底針呢。

或者是他害羞?

他既然不說話,那麽我來制造話題。

我将從天山廚房帶來的那些特色小吃一樣樣給他送上,并加以介紹,哪知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只是認真點頭地聽,然後微笑地津津有味地品嘗,再無下文。

一點沒有與我趁勢閑聊的念頭。

月亮升起來了。此時周遭:月亮、星光、湖水、草地、篝火,一樣也不少,但明顯的,他沒有打算與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然後再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

我用木棍漫無目的地撥弄篝火,上天将這麽美好的武俠小說夜晚送到面前,竟然這麽一無所得平淡枯燥地浪費掉?

太不甘心了。

于是在風花雪月的心思消散之後,我決定作記者采訪,問他兩個萦繞我心的實質性問題,且為了不讓氣氛變糟,先問他比較容易答的那一個:“義兄,我父親為什麽急着要我回家,家中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汗,我這個做女兒的,到這時候才想起關心一下父親和家,他會不會以為我欠缺親情呢?

他正在那裏慢悠悠地喝水袋裏的水,也許是寂靜太久,我驟然出聲吓着了他,他險些沒嗆到,忙放下水袋,臉上現出招牌笑容:“沒有,只是義父腰病複發,行走不便,因此七月太湖會盟之上,義父想提議由你來接任太湖盟主。”

太湖盟主!我,我驚呆了。我是穿越來遇帥哥談戀愛的,哪想到會有什麽盟主……而且,我什麽武功也不會!

他看出我驚異,安慰鼓勵我說:“你是天山掌門弟子,以你的武功接任太湖盟主沒有幫派會不服的。”見我仍不安,緩不過神來的樣子,便再加了一句:“若有人敢不服,我會盡全力幫你。”

他說得那麽篤定,那一瞬,黑亮的眸子現出真摯動人心的光芒,倏忽穿透了他一貫的避人于千裏之外的微笑。原來他真心的時候,眉目是如此光華盛放。

有這麽一位帥哥高手幫助我,我也許可以勝任一個傀儡?……

可我心心念念還有第二個問題,對于他這樣過于自我保護的人來說,那也許是他的隐私,但我非知道不可,那對我至關重要,不知道就不得安寧。——熱衷八卦的人,總是有數不清的要八卦的理由。

于是我問出第二個問題:“你,與我八師姐有什麽恩怨嗎?”

他一下子怔在那裏,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面孔嚴肅下來。我發覺,他嚴肅警覺的時候其實是他容顏最漂亮的時候。

我以為他不回答了,誰知他沉默一會兒,說:“我與她有家仇。”

這麽簡單的理由,有這樣難說出口嗎?

我随即想到家仇有很多種,江湖上的血腥仇殺,會有人命,那的确很沉重。

從此他不再說話,也不再微笑。

看得出來,他雖然習慣掩飾,但還年少沒有城府,他真實的心情讓人立即就能感覺到。

我冒犯了他,這個問題讓他不高興。我知道這一點後,再多的問題,比如父親怎樣收他為義子這類輕松些的八卦也無法問出口了。

我耐不住這夜的沉默,決定睡覺。于是到黑暗的小樹林裏轉一圈,遙聽他在那裏與馬說話,回來時見他在湖邊嘩啦啦洗手洗臉,我蒙上厚厚的鬥篷,意興闌珊地睡了。

醒時已天明,側頭見篝火仍在燃着,蘇弗卻不知哪裏去了。他的包裹整整齊齊在一邊放着,遠處,白馬追風在自由自在吃草。顯然他并沒有走遠。我起來梳洗,收拾包裹,清晨的涼風裏,心中有些微的不快樂。為了什麽呢?為了帥哥的別扭與冷淡麽?我不由自嘲地笑了。

當我坐下來吃杏仁脆棗餅當早餐的時候,蘇弗不知道從哪裏快步回來,薄霧彌漫的晨光中,他捧着一大捧紫苜蓿,襯着他清爽幹淨的面容,滿是笑地對我說:“醒來啦!那邊山坡上的花,喜歡嗎?”将花送到我面前。

我只微笑看花,點頭不語。

他便将花遞給我:“給你摘的,拿着啊。”如哄小孩子一般。

他的眸光明亮亮有頑皮的笑意,聲音清和,臉上現出明快暖人心的笑容,昨日的事已無影無蹤了。

我的心無來由暖熱起來,知他定是為昨夜的事不安,因此一大早摘花來哄我這個義妹,難為他如此童心,将我當小孩子了,因此笑着接下,低頭一朵朵細看那嬌美的還沾着露水的小花。

忽然一束綠毛毛草編的毛毛狗出現在眼前,毛茸茸顫微微的。“啊!”我驚喜擡頭,眼前是他伸着的手,和明朗的又略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哈,你還會編這個?”我接過毛毛狗,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在真相面前

我手裏拿着毛毛狗轉來轉去,不知為什麽前所未有的開心。後來他說,我那時的樣子如孩子。其實他才是如大孩子一樣呢,一邊在那裏吃早餐,一邊偶爾擡頭看我一眼,笑容明淨可愛,跟孩子似。父親書信上說,他年二十,正經是我實際年齡的弟弟,若有這樣一位俊美純朗的弟弟,可不是莫大的歡喜?

我看那一大捧紫色的苜蓿花,呵,這還真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呢。為了留下記憶,我心念一動,取出錦囊,将花葉摘下來放入囊中。隐約記得苜蓿花的花語是希望與幸福,跟西方的幸運草有類似的含義。拿破侖就是因為看到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彎身采摘的時候,避過了飛來的子彈,所以這草就成為幸運的代言。

它們會給我帶來幸運和幸福嗎?會的吧。

我的臉上一定是挂出了偷着美的止不住笑意,當我回過神來時,見蘇弗正專注地看着我,眼中是忍不住的笑呢。

“怎麽?”我問他。心裏悄悄跟出下一句:“沒見過美女笑嗎?”

他說:“草原上有一大片呢,你收集它做什麽?”

我止住撕葉子的手:“因為,我收集了它們放在枕邊,可以治療失眠——”我開始胡說八道,苜蓿是止血良藥,與失眠怎有幹系?但我若枕邊有了希望與幸福,一定會容易入睡了吧?

“是嗎?”他感興趣起來:“那我再摘一些去。”

“這些足夠了。”我忙說。

他不好意思笑道:“我是為——蘇娘摘一些,我自小被蘇娘帶大,她總是睡眠不好——”

我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圓謊,眼睜睜看蘇弗弄一大抱來裝入布袋。

“嫩葉還可以炒着吃,極為鮮美——”我不知所雲。

蘇弗笑了:“你與我三弟阿微太像了,什麽都會想到美味,昨日我就想說這個。”他哈哈大笑了。

我尴尬看着他收拾東西牽馬,搭言道:“你還有三弟啊,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他的臉上依然是喜悅的笑意:“我只有一位師兄,一位師弟,我們三人自小在師父與蘇娘身邊長大。師弟阿微是美食天才,沒有他不能琢磨出來吃的東西,一說起美食來就眉飛色舞——”他笑了,不知是想起來他三弟阿微的模樣笑,還是想起昨日我說起美食來的模樣笑。

其實他笑起來的時候太好看了,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他牽着馬走,我就跟在一邊問:“那你師兄呢,他喜歡什麽?”我其實是想問他愛好什麽,但不好直入主題啊,便兜圈子套話。

他笑:“大哥阿凡喜歡做木匠活,山上所有的桌子椅子櫥櫃他都拆一遍然後再依樣做出來,他心靈手巧,做出來的東西精致極了——”說着說着他自己笑出聲來:“他的椅子做出來一個就被阿微賣掉一個,他就只好不停地做,有一次他哀求阿微,我什麽時候能坐到自己做的椅子上休息一天啊。阿微說,休息一天可以,不過賣椅子的訂金我已經收到明年了!——”

他那樣開心的笑,我想他一定有一個快樂的成長環境和親密友愛的兄弟關系。

“你呢?那你的愛好是什麽?”我問。

“我喜歡練武。”他說。

我們便這麽一路向前走,他為什麽不與我一道騎馬了?我想。

然後不由暗暗檢讨自己怎麽這麽多绮念。

忽然他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沙裏竟埋着一枚金元寶,黃澄澄耀眼。我穿越來,曾在喬期的箱子裏發現不少銀錠銅錢,金元寶倒還沒見過,以為蘇弗會拾起來,哪知這位仁兄只低頭看了一眼,就繼續前行了,一點沒有要那元寶的意思。

路不拾遺?

或者是如現代社會一般警惕騙局陷阱?——這麽荒涼原野,人影不見,會有騙局嗎?

走了一會兒,我終忍不住問:“那不是元寶嗎?你為什麽不撿起來?”

蘇弗眨了眨眼,笑看我問:“為什麽要撿?”

啊?我沒想到他這樣反問,當即汗顏,難道是我貪財麽?因說:“因為——它是無主的啊。它是元寶,很有價值的,不知幾時幾世被誰人丢落在這裏,你若撿起它來,就可以讓它繼續發揮功用;你若不撿它,置之不理,不是讓它覺得很埋沒、很委屈、很不被重視嗎?”

我很瓊瑤地做了這一番辯論,便瞧他,看他有什麽話說,哪知蘇弗笑了:“你說得是有些道理,不過你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它本是有主人的,它不是我的。”

我,我不肯被他駁倒,反問:“只有你的你才要嗎?那麽請問,世間萬物到底有什麽是你的呢?”

他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世間本沒有什麽是我的,所以,又何必要呢?”

他的聲音落寞下來。是啊,追根究底,世間本沒有一物是人所有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人生世間,到底何為有,何為無呢?

我不想他因此情緒低落,走了一會兒,便笑着岔開話題:“義兄,我父親是怎樣遇到你的,又怎樣收你為義子的?”

這該是輕松的話題了。他笑笑,方要答,遠遠有兩匹馬踢沙踏石,并辔而來,他見了那馬上的人,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來的是八師姐姜惠及一名我不認識的白衣帥哥。

這位帥哥生得眉眼清秀,一張娃娃臉,滿面桃花,顧盼皆笑,無憂無慮游戲人間的樣子,輕松歡快而讨喜。

他——難道是八師姐的——陸小凡嗎?

唉,真是冤家路窄天地狹小,可憐姜惠與蘇弗又見面了。

那白衣俊秀書生與姜惠側頭說了什麽,瞧其神态是阻止,姜惠卻不管不顧,放開馬缰,馬勢兇猛,向蘇弗直沖過來。

我大驚,蘇弗已飛身掠起,向奔馬迎頭攔去,迅疾間,我看不清蘇弗動作,姜惠的馬已被蘇弗掀翻,沉重栽倒在地,簡直如古代戰争大片在眼前上演一般!

姜惠從地上狼狽躍起,也不言語,手中寶劍迅狠刺向蘇弗。蘇弗端然立着,動也不動,只翩然擡手奪劍,顯然沒把姜惠放在眼裏,哪知姜惠似料定蘇弗出手方向,倏忽變招斜刺蘇弗咽喉,那劍變得詭異,生死瞬間,蘇弗不可思議移身避過,迅猛回掌擊向姜惠面門,其勢淩厲,白衣書生大叫:“二弟住手!”拍馬來救,蘇弗那一掌便轉了方向,虛做鎖喉,随即奪了姜惠劍來。

蘇弗手指夾着那劍,刷地擲向白衣書生,怒道:“你瘋了,竟然教她本門功夫!”

白衣書生接了劍,下馬抓住姜惠,阻止她繼續拼命,一邊回話道:“那又怎樣,你不也在太湖收了四徒嗎?”

蘇弗冷笑:“我不在意他們的生死,你能做到嗎?”

白衣書生一愣,蘇弗說:“若師娘知道她學了本門武功,她會怎樣下場?”

白衣書生怔了好一會兒,答:“我會娶她。”

蘇弗幾乎悲憫:“大哥,你要她與我們一樣命運嗎?你若真為她好,你忍心?”

我一旁聽着他們對話,一邊想着,原來阿凡就是陸小凡;一邊飛速地跟着他們的對話轉。然後,忽然明白蘇弗的話裏隐藏着什麽意思,他若真為誰好,就不會娶她,因他不要所愛的人落入與他自己一樣的命運!

他會怎樣的命運?

姜惠一旁不屑冷笑:“如果死亡就是你的命運,我非常願意與你一樣的命運。而且,馬上,你就會看到自己的命運了!”

她抓起胸前一個牛角,用力地吹起來,那聲音其實是很蒼勁悲涼的。

白衣書生欲阻止,但終究縮手,對蘇弗道:“在江南,你曾與名門正派追剿我,現在你看,我們的命運翻轉了。因你非常仁慈的送給了我一個名字:陸小凡。呵,從此,我是陸小凡,而你,卻是誰呢?”

蘇弗道:“你不用因太湖一事怪我,你,殺了太多的人。”

陸小凡笑了:“我有選擇麽?待會兒你試試看!他們如蝗蟲一樣,難道死亡就該是我的命運?況且我殺人旁人都不當回事,你為什麽心內不安?難道我殺人還加重了你的罪過?”陸小凡嘲諷地笑,他一笑就面現雙酒窩,孩子氣地玩世不恭。

“我已是名門正派弟子,為什麽如此逼我?”蘇弗沉黯。

“因為你在自欺欺人。”陸小凡還笑,姜惠已飛身上馬,催他道:“快走了!這麽啰嗦,你想為他陪葬麽?還是想為他送葬?”然後,姜惠看向我:“十四妹,你真不知道這人是誰麽?告訴你,就是他燒毀了我的家園!”她手指向蘇弗。

我清晰記得,她說惡魔南宮陌燒毀了她的家園。“南宮陌?”電光石火間,我想到這個名字,難以置信的,我亦脫口叫出了這個名字。

姜惠掩住了口,白了臉色看我。

天地間忽然是沉默的靜。

愛的賭博

南宮陌!——他竟然是南宮陌!怎麽會?

我并沒有害怕我說出那個“不可說”的名字,而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意圖從他身上看到傳說中的南宮陌的神秘、兇狠、殘酷,但眼前的一切,相差太遠。此時戈壁灘的荒涼之上,他如走錯地方或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對視我的目光,低垂了眼臉,只一徑望着腳下亮白的碎石,閉緊了唇,沉默不說話。空曠的陽光下,他修長的身姿,如玉的青衫,翩然空靈,宛如誤入人間的仙人,錯愕之間,茫然不知何往,讓人陡生無限憐愛和惋惜。

我瘋了,竟然會花癡起“惡魔”來。忘記了,誰在他面前叫他的名字會被他殺掉。

忽然想起電影《暮光之城》,那裏面的女主愛上了美少年吸血鬼,随時可能被天性嗜血的愛人殺掉,可是她站在愛人面前,篤定地看着他,說:“你愛我。”那麽堅信,那樣不顧一切。

那得怎樣的愛,怎樣的信任與勇敢,願意拿自己的生命,與死亡來一場愛的賭博?

我心微微地顫抖,我不是電影裏的女主啊,我沒有她堅定,沒有她勇敢,而且,那是電影故事啊,現實生活中如何做得準的?

我站在那裏,等待美少年變成惡魔。

世間,總難免這樣的時刻,被自己的幻想所欺,但在失去的時候還是要永恒地保持信念——一如《笑傲江湖》裏的小師妹對林平之,縱然死去,心中的愛仍在,執着不肯幻滅。

我堅強地擡起頭,用最大的力氣勇敢看他——勇敢地看毀滅來臨。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當然沒有想象中的勇敢堅強,只是因為,我不面對也沒有辦法。

安靜裏,陸小凡說話了:“如果你下不了手,那麽我來吧。”

他的聲音裏有冰冷和嘲諷,森亮的寶劍光芒忽然就兜頭而下,我沒可能有任何動作,唯一的反應是閉上了眼睛。

——然後,我聽見嗆啷一聲,寶劍落在碎石,身邊有風掠過,一陣撲騰騰亂響——我睜開眼,看見蘇弗已經把陸小凡摔倒在地,然後他根本不容陸小凡起來,就整個人撲上去,如猛獸一樣,兩個人在沙石上扭打在一起。

他們師出同門,武功應該都是很高的,可是這一會兒好像全無章法,倒像兩個孩子在憑蠻力打架。或者是因為,武盲的我根本看不明白他們的高超之處?

姜惠跳下馬奔到我身邊,神情緊張地抓住我胳膊:“快走!”她拖着我,意圖将我往馬背上送。“回天山去!離開他們!師父能保護你一生一世!”她急切慌張說。

她怎麽這樣恐懼害怕呢?

因為南宮陌這個名字嗎?

我扭頭看地上那兩人,陸小凡已經完全沒還手之力了,被蘇弗一膝壓在地上,一拳拳擊下。

我感激姜惠,這個時候她完全沒看她的戀人,只一門心思要我逃,而陸小凡已出聲叫饒:“好了!我錯了!她由你處置!”

蘇弗的拳頭停住,陸小凡伏在那裏,喘息道:“不過試一試你,還真發瘋!想殺我滅口嗎?”

蘇弗放開陸小凡,坐在沙石上。他背對着我,我看不到他此時表情,他後背的青衫在風裏微拂,人不動,也不說話。我無端的在他的背影中看出悲哀寂寞,還有壓抑無可排解。

我總是愛以己度人的。

到這時候,我也猜出來,他們兄弟倆根本就沒有用內力武功什麽的,他們只是在打架,孩童時的打架,否則武林高手,一拳就足可以讓人斃命了。

陸小凡強撐着爬起來,他被打得不輕,面色也不好看,指蘇弗道:“好,你不殺她,你喜歡放火,你就去放火!”他氣得有點語無倫次,“一個月之內,你別忘了!……”

他在那裏咬牙切齒,蘇弗終于說了話:“太湖喬家亦是我現時的家,你去幫我向師娘求情。”他的語氣分外平靜。因為他打架打贏了,所以陸小凡必須聽他的麽?

陸小凡鼻子都氣歪了:“憑什麽,我才不去見師娘,我寧可殺人!”

蘇弗擡眼看他,那超脫淡雅的神态仿佛他們談論的不是殺人放火,而是烹茶賞花;剛打完架的人可以俊美飄逸如此,真是讓人不服都不行,而他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立時呆掉,整個人都懵了。只聽他清平的聲音對他的師兄陸小凡說:“因為我會娶她,她是你的弟妹,你不保護她的生命安全和她的家園,我做鬼也會夜夜出現在你的門前,讨伐你。”

陸小凡臉都要氣綠了,估計是想象了一下暗夜裏師弟鬼魂出現的景象,兩邊眉毛一上一下地抖動,終于說:“好好,你厲害,我現在就去找師娘。你,——你還是逃吧!蝗蟲們來了!”陸小凡飛身上馬,叫一聲“惠兒,快走!”整個人箭一般的遠去消失了。

我忘記不了姜惠縱馬離去時看我的複雜又悲憫的目光。好姐姐,我與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啊。只是不解,蘇弗為什麽突兀說這樣的話呢?我們的情感遠遠沒到談婚論嫁。

白馬灰溜溜一聲輕鳴,蘇弗轉頭看一眼白馬,動也未動。

我轉過頭,驚呆了,遠遠的戈壁灘上慢慢圍過來一大圈人,黑壓壓的,持刀佩劍,步步逼近,這就是陸小凡口中的蝗蟲們了?

我看蘇弗,以追風的速度,此時他若逃,誰能追得上他?可是他如雕像岩石,動也不動一下。

真是酷到極點的美麗雕像,高傲地迎接剿殺,世間還會有人比南宮陌再張狂嗎?

我無力看那些人,為首是一高髻道人,長眉深目,高蹈肅穆,一甩拂塵,指蘇弗道:“你,就是那惡魔嗎?”

蘇弗站起身來,看向他們,沉默。

我終于明白為什麽說“沉默南宮”,因為只有南宮陌本人面對這個問題才會沉默。

嘩啦啦,一圍的人利刃鋒芒,對準了包圍圈中的他,也有的對準了我。

他們大約有一二百人。蘇弗一人站在那裏,孤單沉靜倨傲。荒涼的戈壁灘上,那一幕景象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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