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心驚。喬期的父親果然有眼光,挑他為義子,只是,但願他真的是神仙,才不會被這些對手碾成齑粉吧?
蘇弗已淡然開口道:“淩虛道長,她姓喬,是太湖盟主喬澍的女兒。我奉義父喬盟主的命送她回家。如果我不能做到了,請你代我送她回喬盟主身邊。”
人群中有人看淩虛道長的目光便有複雜神色。他們擒魔來,自然是拼卻一死的,蘇弗這話意味着,淩虛道長會是安全的,他不會殺他。
淩虛點了點頭,拂塵一蕩,當先便向蘇弗攻來。無數的刀劍齊上,身後的人越過我,有的還回頭望一望我,然後也奮不顧身地沖入戰團之中。
蘇弗只一句話,就從包圍圈中解脫了我。
我被兇猛打鬥攪起來的沙石迫得一步步後退。我看到身影起伏,有撲上的,有跌倒的,有被抛棄在戰團之外一身血污蜷縮的;我聽到無數的聲音,叫喊、怒罵、刀劍交碰……我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我一步步後退,距他們越來越遠。我蹲下來,抱住頭,将自己的雙目掩住。我知道,只要還有這些聲音在,他就還活着。
受傷的帥哥
有人在我身後,我驚悚回頭,那人躲到左邊,我轉過頭來,那人又躲到右廂;我不願陪這人玩孩子游戲,跳起來回身,那人鬼魅似掠至我身後。我沒可能與一位武林人士玩捉迷藏,索性不再理他,轉身看向戰團。那邊厮殺得越來越慘烈,鮮血漫天漫地飛揚,我想逃走不看,可是邁不開步。
我身側的人終于說了話:“丫頭,這些人幹嗎圍着一個人拼命?”是一個老男人的聲音,油膩膩浮華。
我轉頭看見了說話人,一個略顯猥瑣的四五十歲老男人,寶藍色萬字團花綢緞長袍,一手拄着鐵杖,一手撸着腮下一撮黑胡子,眯縫着眼,看場中戰局。
我瞧他也像會武的,因問:“你說,他會活下來麽?”有人說話總好過無,而問出這句話後,我的心為什麽揪着疼呢?
“他,哦,你是說那被圍攻的小子?身手快,頭腦冷靜,氣勢足,資質好,嗯嗯,是成就絕世武功的好苗子。可惜,圍攻他的人太多了,又都是好手;若少一半的人,還能應付得來。啧啧,我尋了大半輩子弟子,怎沒遇到他?若跟了我——”他滿是豔羨地停住話。
“你救了他,不就可以收他為徒了麽?”我心跳地誘惑說。
老男人斜了我一眼:“這小子的武功都到這地步了,江湖中也沒有幾個可比肩的,肯拜我為師?而且死到臨頭還這樣鎮靜冷酷的性子,不是我能駕馭了的,不能為己所用,我為什麽救他?”
他滿是欲望的目光望着我,像是誘導我,給他一個救人的理由。
這時候,場中的人已不太多,我能看到蘇弗的身形了,他遍身是血,在刀叢劍刃中旋轉着,忽然避不過,一把刀砍在腿部,他摔倒,拼命做着生命最後的掙紮,我再無法忍受,孤注一擲說:“你去救他,我做你的弟子,他說過,他會娶我為妻——”
老男人的眼亮了,看我說:“那你現在拜我為師,對我發毒誓,這一生都唯我命是從,不違拗半個字!”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可是,我要蘇弗活,只要他能活下來,我什麽都願意,哪怕将自己出賣給魔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因道:“只要你能救他活下來,我就拜你為師,照你說的做。你先救下他來!”
老男人鬼笑地瞧我:“先拜師,再救人!”
跟我談條件?那意味着你有興趣有所圖謀好不好?我挑了眉峰,銳利看他:“他死,可就不能再活了。你看着辦!”
老男人端詳我:“你為什麽不去救他?”
“我武功不夠。”我說。
場中蘇弗已命懸一線,我要不要屈服于這個猥瑣的老男人?我一穿越的,大不了一死回現代,有什麽好怕的呢?話說出口卻是:“你不是如我一般武功不行,救不下來他吧?”
那老男人估計也被我這種未來丈夫瀕臨死亡還鎮靜讨價還價的人驚到了,他瞧了我一眼,再瞧場中,“嗖”的如箭飛去,再不救人,人就不需要他救了。
我虛弱地捂住胃,覺得胃好痛,痛得我整個人難過得想消失掉。他會救下蘇弗嗎?
蘇弗不是惡魔麽?惡魔在武俠小說裏都是有九條命的打不死的小強,死了都能複活的,不是嗎?
老男人身形如鬼魅,那些人本已與蘇弗鬥至絕境,大家都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他這麽一個生力軍一至,左擊右打,直如摧枯拉朽一般。衆人都倒下了,最後一個倒下的是蘇弗。倒下的一瞬,我仿佛看見他望向我,——忽然什麽也沒想的,我向他奔去。
那一刻間,我的靈魂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天地間什麽都不存在了,只他一個人在那裏,等待我。
到他面前時,他已倒在地上,幽黑的目光望着我,然後這個家夥竟然牽動嘴角,微微一笑,閉目暈過去了。
老男人點穴止他的血,動作飛快地上藥包紮。他還真是要蘇弗活。
“拜師!”老男人得意洋洋地瞧着我。
“等他真正活下來的時候,我自然會拜你為師,我是天山弟子,言諾重于山,絕無反悔!”我本能地不願拜師,而且我要告訴老男人我是天山弟子,因為天山弟子門規甚嚴,有諾必踐,在江湖口碑極好。更為重要的是,天山弟子皆出自江湖名門正派,彼此照應,誰若欺負了一個天山弟子,就等于與整個武林正道為敵,會一呼百應聯合公讨的,蘇弗今天的境遇就是如此。
老男人看我的目光不一樣了,他忌憚了,也有些惱火,但他不舍得到手的蘇弗飛掉,于是點了點頭。
老男人去翻地上那些或死或殘喘的武林人的錢財,轉瞬貪婪地弄了一大包,然後又将各式武器收攏來捆上,只要有人反抗,他就用鐵拐給對方一下,估計是點穴,一會兒偌大的場地上,一個會出聲會動的傷者也沒有了。
他豔羨地去牽蘇弗的白馬,白馬一聲長嘶狠命地尥蹶子踢他,老男人怒罵一聲,飛身躍上馬背馴馬,他們這麽一鬧騰,蘇弗醒過來了
他臉色慘白,痛苦無力,像一個弱小的孩子不能自主,但他看到了我,目光現出溫潤的神色。
我不知為什麽歡喜激動,眼中莫名的轉出淚來。我就是太多愁善感了,暗自怨責自己一聲,忙将從天山帶來的七珍還元丹取出來給他服下,這個丸藥補血調氣,據說能起死回生,很珍貴有名的,是天山的寶貝之一。按姜惠說的制法,配制一顆七珍還元丹,比薛寶釵的冷香丸還難得,不但幾年的時光,還需“可巧”二字,是喬期自懸崖摔下來前全山比武第一師父給的獎品,被我珍重随身帶來。到江湖旅游,我還是做足了準備工作的,可惜喬期只有這麽一顆。
蘇弗聽我說出丹藥的名字後是感激的神色,他吃了丸藥,長睫毛合下來,面目表情很乖,乖得讓人心軟軟的。
遠處老男人再次被白馬摔下,他鬥不過傲慢、暴脾氣、悍猛的白馬,悻悻地放棄,自己踢踢踏踏地向遠處去了。
我蹲在奄奄一息的蘇弗身邊,那麽一個鮮活俊美的少年忽然變得這樣慘不忍睹,血腥的江湖啊,我怎麽會只想着穿越到江湖遇白馬少年自在旅游,忘記了會直面血腥殘酷呢?
白馬走過來,在蘇弗身邊灰溜溜地低鳴着。
我從馬背背囊裏取出水袋,小心地喂蘇弗水喝,他的目光濕潤又軟軟的,令我的心都化了。
遠遠的老男人趕了一輛馬車過來,他将收集的兵器抱上車,對我說:“丫頭,我們走吧。”抱起半昏迷的蘇弗上車,帶我們走了。蘇弗的白馬默默地跟在車後,老男人“咦”了一聲,一邊趕車,一邊恨恨回頭翻來覆去地咒罵白馬。
傍晚時分,入了一山谷,磕磕絆絆走了許久,來在一個很大的山洞前,洞門口草樹淩亂,藤蘿絞纏,沒有人修整的樣子。老男人跳下車,向裏面喊:“阿莺阿鹂!”
“哎!——”随着嬌滴滴兩聲答,山洞裏妖妖俏俏走出來兩個年青女子,扭着水蛇腰,紅衣綠裳,濃妝豔抹,眉眼風情皆不似好人家女子。一個舉着團扇半掩面說:“爺,你去哪裏了,大半天也不見蹤影,奴家想你呢!”另一個拿着手絹招呼說:“呦,爺,這是拉回什麽好東西來了。”說着掀起車簾,一雙水眼下死勁地上下打量我,薄嘴唇一抿,笑道:“好水靈的妹子,原來爺帶回來一個小三啊!”
你才小三呢,你一家都小三!我大怒,冷瞪她,凜然不可犯,她眉一擰,眼一瞥,腰身一扭,摔了車簾。老男人一旁嘿嘿笑着,幫我将蘇弗抱入山洞。
“呀,她還帶着一個男人!”兩名女子好奇地追随左右,拉扯着蘇弗衣襟。“活的?”“天,這麽多血……”
山洞很大,外面是爐竈水缸鍋碗等物,裏面山洞套山洞,昏昏暗暗的。老男人将蘇弗安置在一個山洞中,抱來一捆柴草,那阿莺阿鹂對蘇弗很感興趣,一個端來燭臺,一個抱來衾枕,鋪床安被,送水送物,熱心得不行。帥哥就是帥哥,傷成這個樣子了也有不一般的魅力。一個用濕毛巾溫柔地揩拭他額頭傷口的血,一個體貼地将他的胳膊腿腳放舒适了,我覺得她們是趁機吃帥哥豆腐,好在她們動作并不淫邪。
我一旁看着她們照顧蘇弗,看着女人本性裏對帥哥的關切以及對傷弱的天然同情心,覺得人其實都挺可愛美好的。
她們自說自話地開始探讨怎麽照顧傷重者,一個說“當年我在醉紅院的時候曾遇過什麽什麽——”另一個說“我在怡月樓的時候也怎麽怎麽——”然後熬粥弄菜,煨湯熬藥,把照料蘇弗當成了最有趣的工作。
老男人喊:“阿鹂!來捶腿!”
“哎!”阿鹂戀戀不舍地用水蔥般的手指攏了一下蘇弗頭發才離開。
“阿莺,把我衣服取來!”
“來啦。”阿莺軟言應着,白玉般的手再掖一下被角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人家有媳婦的。”洞深處傳來老男人的聲音。
“爺!”阿莺阿鹂一左一右嬌滴滴地說些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昏暗的燭光下是蘇弗暗淡而痛苦的容顏。
是的,而今一切都聚齊了:受傷的帥哥、山洞、不可叫出名字的惡魔、隐居的武功高超的老者、妓女——武俠小說的各色情節齊備,我的愛情,卻哪裏找尋呢?
我會愛上伏地魔嗎?不,我愛光明正義的哈利波特。
地道的惡魔
蘇弗在那裏痛得顫抖,我知道他太難挨了,便說:“我給你講故事聽好不好?”
他咬牙勉強說好,我便給他講《射雕英雄傳》。我自小記憶力就好,感興趣的小說看一遍就可以講給同學聽,差不多的對話都可以是原文,還能講得聲情并茂的。蘇弗聽着聽着果然入了迷,瞧他的神色,也許真的些許忘記疼了。
第二日也在阿莺阿鹂往來穿梭和我講故事中渡過,一些近身照料的事都被阿莺阿鹂搶了,打趣說:“人家沒過門的小媳婦面嫩,還是我們來吧。”我便躲出去,免得蘇弗尴尬。
老男人不樂意了,因為阿莺阿鹂整日圍着蘇弗轉,忽略了他,第三日一早帶着阿莺阿鹂駕車走了,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空蕩蕩的山洞裏,只剩了昏昏沉沉在傷痛中掙紮的蘇弗和欲拯救蘇弗魂靈的我。
我為什麽要給他講《射雕英雄傳》呢?還不是讓他知道什麽是俠義正道嗎?然而我清晰的知道,永遠不要存着改變別人的心,沒有任何人會為他人改變的。愛,也沒有那樣神奇的力量;何況蘇弗愛不愛我,還是很遙遠很模糊的事情呢。雖然他說會娶我,過後我想明白,那只是他要救護我騙陸小凡的一個借口而已。當不得真的。
他這樣淡然的性子,沒那麽快速強烈莫名其妙的愛的。
而且他說過,他若真在乎的人,是不會娶為妻的。
每個人所顯現的只能是他品性中的某一方面,此時這一種品性強一些,彼時那一種品性淡一些,但他若沒有的品性,是不會被喚醒的。記得網上曾見過勸慰女孩子的一句話:“你不是天使,也沒有男人需要你拯救。”
我嘆氣,去尋找原料生火做飯熬湯,放棄奧妙的靈魂拯救,解決最直接的溫飽問題。
我的廚藝實在稀松平常,當我忐忑不安地将好不容易鼓搗出來的淡粥清湯面餅及素炒苜蓿葉端給蘇弗時,蘇弗笑着連連贊說:“好吃。”不但将餅、菜吃光,連兩大碗粥和湯都喝盡了,倒讓我意外的開心。原來有人誇我做的飯菜好吃,比誇我什麽都讓我高興呢。——後來他說,當時一看你就是不會做飯的,哪裏煮粥還用同時做湯的?汗。
他很配合的吃光,結果有些窘态,到下午時,終忍不住了,掙紮要起身,疼得一身汗,哪裏動得了呢?
我猜出他是為什麽了,想一下,對他說:“你知道嗎?在遙遠的外國曾有一位女子叫南丁格爾,她在戰地醫院做護士,把護理當成偉大的工作。在她的護理下,軍隊傷員的死亡率直線下降,她被稱為提燈女神,創造了一個節日——護士節。在護理人員眼中,你就是一個病人,生理需要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就把我當做阿莺阿鹂吧。”
我将用具取來,躲出去,蘇弗讪讪的,也只得依了我。
我的心撲騰騰跳。武俠小說裏總是有少年少女療傷的段落,是感情增進的巨大橋梁,原來是因為此嗎?
後來我久久不敢再看他的目光,估計他也是一樣,這真是沒法避免的事情。
我是現代人,倒還沒有什麽,古代社會,這般親近照料,義兄義妹的身份可以嗎?
果然此後他待我的神情、看我的目光都變了,用“暧昧親切”來形容也還是不恰,最貼切的比拟仿佛,《紅樓夢》裏寶玉初試雲雨情後,從此待襲人與別個不同。
汗,我煩惱莫名,我要的情感可不是這樣的。
我對愛情有着太多的夢想與期待:初相識的心動,一點點的吸引接近,然後情投意合,真心相許,攜手一生,地久天長……
就算沒有雨中漫步、流星許願、花前月下,也不能這樣突飛猛進啊。
而且他的目光怎麽好似,我已經是他的人了呢?
尊敬的帥哥,雖然你說你會娶我,我卻并沒有同意嫁你啊。
當然古時候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防線,可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回事的。
所以,蘇哥哥,這回是你誤會了。
武俠故事依然被我講下去,從射雕講到神雕的時候,老男人帶着阿莺阿鹂回來了。
那時蘇弗已經神速地好了很多,可以下地扶牆行走了。後來我想,老男人一定是沒想到蘇弗會好這麽快,不知是不是我的靈丹妙藥起的療效呢?
老男人瞄一眼扶牆而立的蘇弗,對我說:“我救活了他,現在你拜師吧。”
我想了想,就地跪下,發誓說:“喬期依諾拜前輩為師,這一生都唯您命是從,不違拗半個字!”這是老男人要我發的誓言,我心心念念的記得。從此我的一生會另一個樣子了吧?
我不懼怕,因為蘇弗愣怔在那裏。我知道,在情感世界裏我贏了,他将永遠欠着我。我不貪圖他的愛,但我要他欠我,欠我一輩子。
老男人滿意地笑了,從衣兜裏拿出一枚藥丸來:“好,你把這個吃下。”
估計是什麽控制我的定期發作的毒藥?我坦然伸手接過,準備以大無畏的勇氣吃下,蘇弗的一生會不會也将被這藥丸影響呢?
哪知人影一閃,蘇弗撲過來将我手中的藥打落,我都沒看明白,蘇弗已抽出我腰間的劍刺向老男人。老男人用鐵杖擋,鐵杖竟被寶劍咔地削斷,劍尖随即沒入老男人前胸,鮮血噴了我一身一臉。我驚呆,阿莺阿鹂尖叫。老男人大叫一聲回掌猛擊,蘇弗劍削其手臂,老男人躲閃,蘇弗劍鋒削掉他一只手,随即刺入老男人小腹,他速度太快了!老男人慘叫後退,蘇弗劍割其咽喉,老男人勉強後避,蘇弗随即跟進欲削掉對方的頭——忽然他停了劍鋒,轉頭看向我。
然後他這一劍再也落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了我難以置信、驚恐萬狀的神色。
他是惡魔南宮陌,我第一次真真實實地見證了。老男人就算存了私心,可他救了他,提供衣食住所養好了他,而他的報答是殺了他,只因老男人威脅了我?
我想起了農夫和蛇的故事,此時,老男人是農夫,日後,會不會是我?
蘇弗拿劍抵住老男人咽喉:“說,你放棄她做你的弟子,以後也不得以任何理由威脅她傷害她,我就留你一命。”
老男人目光狂亂又恐又恨,傷口的血在洶湧地流,他在痙攣哆嗦瀕臨死亡中點頭,蘇弗就放過他,對我說:“喬妹妹,我們走。”
他一手扶牆,看我走出山洞了,才強撐着走出來,另一手提着我的劍,劍尖的血仍在不住滴落。
他一聲呼哨,一會兒,白馬從山谷深處跑來,蘇弗讓我上馬,然後他飛身上馬,懷擁着我向谷外奔馳而去。
白馬四蹄履地如飛,周遭景物紛閃逝去,一切如同當日離開天山時一樣,只是我,再不是當初心懷跳躍歡喜的我了。
因我的身後,是一個地道的惡魔。
我們行到一個村鎮。
估計我臉上身上的血以及蘇弗手提血染的劍有如兇神惡煞,街道上的行人見了我們都驚恐躲避。我們在路口一個露天面鋪前停下來,下馬方欲進去時,裏面一人正端碗面湯走出來,随意擡頭,不想看見我們,媽呀一聲,扔了手中的碗,奪路便跑。旁邊吃面的人不約而同擡頭,然後不約而同棄座逃走,一時桌翻椅倒,人摔孩哭,轉瞬一街兩巷的人都在逃,一會兒一個人影也沒有了,扔下無數的蔬菜、籮筐,滾了滿地的水果,一只家禽撲打着翅膀咯咯叫着在空曠的街道上向遠處蹒跚飛去。
我不由看向蘇弗,蘇弗面無表情,用手拄着桌子支撐他自己,對躲在門後邊的夥計喚:“店家!”
裏面一陣亂,一個夥計被身後的人推出來,險些摔個跟頭,踉跄兩步,扶了桌子:“客,客官——”舌頭打結,話都說不利索了。
蘇弗道:“先打兩盆水來,給姑娘洗臉。”夥計一哈腰,轉頭倉皇離去,“當”地撞桌子角上,磕絆着就進去了。
我洗臉洗手,蘇弗坐在對面,将劍用水擦洗幹淨了,推過來還給我,說:“真是好劍。”我點點頭,沒有應聲。忽然想,在天山我曾用這劍給他削綁繩,估計那時他就注意這劍了。
這是一把不尋常的劍,比一般的劍小,只有兩尺長,但鋒利無比,削鐵如泥,是武林人夢寐不得的寶劍,劍身刻“傾心”二字,在江湖上還有一個名號,叫“除魔劍”,他知曉嗎?
店內只有牛肉拉面,蘇弗又點了幾樣小菜,夥計哆嗦着腳步送上來,走路如醉酒,碗盤放在桌子上磕碰得清脆有聲。
蘇弗笑看我:“吃啊。”然後埋頭大吃,好似美味得不得了。
我看着那劍,想起方才還滿是血,又想到老男人噴血的慘狀,我無法下箸,胃裏不知怎麽泛上來條件反射般的惡心。
蘇弗擡頭瞧我,現出無辜的純潔跟小白兔似的笑容:“怎麽,不對口味嗎?要不要換一家店?”
太可惡了。
我端端正正告訴他:“對着你,就會想起方才山洞裏的鮮血,我吃不下飯。”
蘇弗拿筷子夾面條的手停住了,好一會兒,埋頭繼續吃面,他吃得很慢,很認真,待吃完了他那碗面,方擡頭看我,萬分平靜地說:“你怎麽也得吃點,從此地到江南,一路上你都得面對着我,不吃飯可不行。”
我被他氣怔住,他繼續平靜道:“我答應了義父,平安送你回家。”
哦,我微笑:“我父親知道你是南宮陌嗎?”
他臉色變了。我一時不解是為什麽,過一會兒才恍然明白,原來我又說出“南宮陌”這個名字了,在他的面前!
叫名字有什麽了不起的,他是伏地魔,還是他是皇帝呢?
我壓不住怒火,微笑着挑釁:“不好意思,我又叫出南宮陌的名字了,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他垂了睫毛,看着桌面,沉着臉運氣,冰霜一樣的容色。
我再也不想忍耐了,說:“南宮陌,不就是南宮陌麽?有什麽不能叫的?人起了名字不就是讓人叫的嗎?南宮陌!——”
“別叫了!”他站起來喝道,瞪視我,眉峰銳利,滿面雷霆,好似下一刻就要殺了我。
我仰起臉來看他,比他方才平靜的樣子還平靜呢。
他終于頹然:“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他聲音那麽沉痛,我不解他的意思,他卻不再說了,忽然換了神情,無所謂道:“你愛叫就叫吧,如果不怕招來更多殺戮的話。”然後他就笑了,嘴角微翹,目光微揚,潇灑倜傥風流無賴的樣子着實讓人惱火!
他竟還有這樣的面孔呢,我真是走眼了。
純良、真摯、腼腆、天真的少年,他是嗎?
他坦然自若結賬,再對我現出招牌微笑:“走吧。”然後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補充說:“你父親當然不知道我是誰,否則他怎會認我為義子呢。”
我被他的模樣徹底惹怒了,冷笑道:“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我不會認你為義兄的。也不用你護送,我可以自己回家。”
我抓起劍,歸入劍鞘,一個人向前走去,心難過得直哆嗦。
我走了很久,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他還是追來了。
我不明白自己的心理,到底是他追上來讓我好過一些,還是讓我更憤怒了呢?
他提缰攔在我面前,高頭大馬上,彎下身來,晶亮的眸子看着我,似要看透我一般,親切玩笑道:“你知道我是誰,也不曾提劍殺我,可見不在意的,何苦又生這麽大氣,棄我而去呢?”
我是更怒了,他怎麽可以這樣親昵說話,這麽糾纏模樣待我?不知怎麽就想起照顧他時我們的親密接觸,他因此而看輕我,以為我已是他的,逃不掉了麽?于是我分外平靜認真地對他說:“我的劍是除魔劍,我不殺你,是因為我不會武功,我打不過你。你若現在等着我刺,我會為武林除害的。你敢試一試嗎?”
他的笑容凝結了,他沒有讓我試的膽量,我從他身邊走開去,堅定地走下去。我不是十四歲情窦初開的古代小姑娘啊,你就算看出了我曾喜歡你,也用不到這樣成竹在胸吧?
過了很久,他還是跟了上來,我回頭,給他現出花兒綻放一般的笑容:“你是追上來讓我刺你一劍嗎?”
他靜靜道:“不。因為你說你不會武功,而你拿着一把整個江湖都會眼紅的寶劍,我要保護你的平安。”
一切有我呢
這,是他在找借口了。
姜惠曾告訴我說,這把劍,沒有人敢搶走的,因為傳說這是一把認得主人的神劍,不是主人的人拿了這把劍,會死掉。
幾年前,就是這把劍現身江湖,引起了大規模搶奪激鬥,無數的人因之死去,其中包括喬期的兩個哥哥。而搶到劍的人拿着這柄劍沒有能邁出一丈遠的,忽然就會死掉,當時的場面驚心恐怖。
到最後,沒有人敢再碰那把死人身邊的劍,在衆人的呆呆注視下,悲痛欲絕的年僅十歲的喬期跑過去,拿起那把劍跑來送給傷重的父親,奇跡發生了,她跑了半個山坡的路也沒有死去,喬期的父親喬澍看着劍說:“好孩子,你有膽量,這把劍是你的了!”他們攙扶着向山下走,有大膽的武林人追上來從喬期手裏搶走劍,結果沒走多遠又死掉了,那真是詭異的一幕。喬期拾起劍來繼續與父親向前走,依然安然無恙,仍有人不甘心,再将劍搶走,結果又死掉。喬澍仰天大笑流淚:“這是把認得主人的劍啊!不是它的主人拿着就會死掉。你們誰還來搶?”沒有人再搶那把劍,從此這劍歸喬期所有。
我忽然想,方才蘇弗拿了這劍殺人,又提了劍走這麽久,什麽也沒發生,難道,劍也認得他是主人嗎?
蘇弗、喬期。我默默念這兩個名字,忽然發現“弗”與“期”兩字連起來,竟是“夫妻”一詞。難道冥冥中真的有“緣”存在嗎?
他的馬在我身後慢悠悠地跟着,好吧,你願意跟那就跟着吧。
我走出村鎮,沿着荒寂的古道向前無目的地走,我這是去哪裏呢?天漸晚了,我想,怎麽也得先找家客店,我要換了這一身衣服,老男人的血濺一身,實在太惡心了。而且我的胃也餓得疼了。
暮風沉沉,山巒樹影連在一起,四野黑乎乎地有些怕人,我忽然想,多虧有惡魔在身後跟着,否則一定會很害怕吧。
汗,這句話聽着怎麽不對頭呢。
終于前面現出一排黑黝黝的建築,到近前時發現還真是一家客棧。不過偌大的客棧裏隐隐透出微弱的燈光,昏暗得讓人産生不安全的感覺。不知為什麽讓我想起電影新龍門客棧。
客棧的兩扇木板門很大也很破,一扇半開着,掀開門簾進去後,我馬上就後悔了,店裏面的兩位主人怎麽這樣五大三粗滿臉橫肉不似好人呢?
但人家沒準還真是良民,我身後那位才是貨真價實的惡魔呢。
兩位店主見我進來,停下手中的活,兩雙賊目打量我,眼中皆不是好神色,其中稍微年輕一些的走上前來,目露貪婪之色:“咦,小娘子,可是要住店?你一個人?”
他似要吃人的野獸,我心發慌,回頭掀門簾欲逃,蘇弗正扶門框進店,我幾乎撞他懷裏,他連忙扶住我,自己晃一晃才勉強站住。我這才想起,他一身的傷還沒好利索,走路還得咬牙扶牆勉強行進呢。
“怎麽了?”他低聲問我,聲音怎麽這麽關愛、親切、好聽呢?我忽然覺得其實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看見蘇弗,裏面的店主換了聲色,稍年長的瞄了瞄蘇弗情狀,笑招呼道:"小哥回來啦,這陣子聽說江湖不太平啊。"
蘇弗道:"大掌櫃放心,我向來人畜無害。"
旁邊的二掌櫃便哈哈大笑,瞧着我淫邪羨道:"小娘子粉嫩啊,小哥這一趟豔福不淺。"
蘇弗出手刷地便抓住他手腕翻轉:"她是我妹妹!"
二掌櫃吃痛呲牙咧嘴大叫:“好漢饒命小人胡說有眼不識泰山再也不敢了!”
蘇弗放了他,大掌櫃連連道謝奉承,二掌櫃對我殷勤謙恭低聲下氣稱姑奶奶請我入座。
江湖,□裸的弱肉強食拳頭說話,像我這樣的,還是躲在天山品嘗美食過一生算了。
粗餅糙湯,皆難以下咽,江湖生活苦啊。可是在蘇弗面前我要保持形象,努力地吃糠咽菜,眉頭都不皺一下,何況中午沒吃東西,又走了半日,我也實在是餓壞了。
餐罷二掌櫃送上撲蓋卷,敢情就在這大廳裏席地而睡啊!
我還以為可以像武俠小說裏那樣潇灑說:“要上房兩間。”然後店家答:“不好意思,只剩一間了。”那麽我就可以和蘇弗住一間屋子,讓我獨自睡這家黑店還真不敢。當然我睡床他打地鋪,或者他睡床我打地鋪,反正他還是病人。哪想到,原來連單間都沒有啊。
蘇弗大好人,看出了我的恐懼,主動提出陪我去後院的“沐浴間”。他跟店家要了木棍當拐杖,強撐着走出來,然後靠在樹幹上等我。那一天是上弦月,黑蒙蒙的暗夜樹影裏,我換了衣裳出來時,遠遠的見他倚靠在那裏,不知為什麽,心暖暖的泛上來感激與安寧。
我們在大廳裏一角靠牆的地兒鋪開店家拿來的破舊棉褥,蘇弗很痛苦地慢慢躺下,他不出聲我也知道他難受,因他的動作那樣艱難。可憐滴人。
以前我都幫他的,可是我不想再幫了,因為他是惡魔。
當然他以前也是惡魔。
我的良心在那裏嘀咕着:人道主義,救死扶傷,醫者父母心,罪犯還給保外就醫呢……我挨不過,只得問:“要喝水嗎?我去給你拿。”
他笑了,昏暗的光影裏笑容那樣溫軟讓人動心:“不用,你接着給我講故事好了,小龍女掉下了懸崖,然後呢?”
“你猜她死了嗎?”我問。
他笑:“沒有。”
“為什麽?”我很好奇,他也知道武俠小說掉懸崖不死定律?
“因為你不傷心。”
我發現我沒有辦法鎮靜給他講故事了,因為我的心在輕撲撲跳,我發覺,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他了?
我的被褥挨着他被褥,我躺下,睡不着覺,黑暗裏瞪房梁,不知多久的時間過去,身體僵硬不得不翻身的時候,一旁的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