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放心睡吧,一切有我呢。”

他的聲音那樣柔軟,又那樣強大,有着震動心魂的力量。我覺得好像有一層密密的又輕飄飄的網從天上罩下來,罩住我,到處都是迷茫茫的歡喜,甜滋滋的绮麗誘人,我幾分忐忑,又幾分害怕,還若有若無的有一些期待,在那樣的不安寧與不确定中,我追逐着那些混亂的渺茫和歡喜去,竟模模糊糊真的睡着了。

夢境裏蘇弗抱着一大捧花向我走來,臉上是那樣親切明朗的笑容,他站在我近前,請我聞花香,說,這是清香,這是甜香,這是暖香,這是幽香……這個呢?……他不再說話,張開雙臂,暖暖地笑着,将我擁在懷裏。

我自夢境中無比愉悅歡喜地醒來,發現身旁真的有縷縷香氣,側頭望去,見枕畔有一錦囊,正是師父給蘇弗的錦香囊,花香自這錦囊悠悠透出。這錦囊不是可防一切迷魂藥嗎?這麽寶貝的東西蘇弗怎麽随意放在這裏?

一旁,蘇弗并不在,我起身,蘇弗方好從外面走進來,依然拄着杖,但眉目清新,發際還有隐約水珠。我向他道“早”,然後将香囊舉起給他,他沒有伸手接,只是站在那裏笑道:“送你了,花香安眠效果應也極好。我要它也沒有什麽用。”

他忽然略微腼腆地笑了,一邁步,差些摔倒,啊,他窘迫得好像臉都紅了呢。

咦,他這樣羞澀是為什麽?送我一個香囊,用這樣緊張嗎?

稍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意識到他說錯話了,送人的東西,卻注釋成:“我要它也沒有什麽用”,怪不得他面紅耳赤,差點摔跟頭呢。

哈哈,我喜歡他的窘态。我是不是有點惡趣味呢?

歲月靜好

早餐的時候,我放棄前言——“在他面前吃不下東西”,主動坐到他對面。掌櫃的端來兩大碗玉米面糊糊,一大盤玉米面餅子,還有兩碟鹹菜。我二話不說,将他面前的糊糊端過來,然後将兩大碗糊糊互相倒過來倒過去,一通折騰。蘇弗詫異地看着我,他是不是以為我嫌糊糊熱所以把它折騰涼一些?

然後我又将玉米餅子每個掰下一角來吃掉,本姑娘這愛好會不會讓他疑惑?

再,兩碟鹹菜,每樣嘗一嘗再說。

我風卷殘雲禍害完了,覺得腹胃精神都沒什麽異樣,才将他那碗糊糊推過去:“請吃吧——”

起身離座去也。

蘇哥哥,本姑娘這是為您嘗膳呢。我被毒藥、蒙汗藥等等毒倒迷倒沒什麽,若是你被毒倒迷倒了,我還有好結果麽?

江湖生涯,風險莫測呵。

待我查看一番客店角角落落回來再瞧蘇弗的時候,他看着我,眸光中有一些晶亮光芒閃爍,讓我一下子心跳,他這樣溫潤感激的目光最是誘惑人了。

我想聰明如他,這是猜到我的意圖,被我大無畏的精神感動了?呵呵,本姑娘的類似善良,有待你繼續感動呢。

我們商量下一步的行程,在我的提議下,還是在這家疑似黑店繼續住下來,因為蘇弗實在需要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老話不是玩笑的。

我拿出銀錢給店主去買雞鴨魚肉山珍野味回來,蘇弗需要調養,而我,也再受不了玉米面窩窩頭了。

兩位店主買回來後,廚藝實在是太糟蹋原料,我又只會吃不會做,結果沒兩天就由蘇弗下廚,兩店主打下手了。

我吃着蘇弗做出來的菜贊不絕口,驚嘆:“天,你以前是不是學過?”他的烹調手藝不次于天山大廚呢。

蘇弗笑道:“沒有。以前都是蘇娘和阿微做。不過因為吃過,想象着也就做出來了。”

原來人家第一次下廚,就能鼓搗出這麽美味的東東,我啧啧稱嘆,天才就是天才,真是比不了啊。

我喜歡與他在“黑店”裏一起渡過的那些時光,空氣裏都飛舞着異樣的光芒,令我歡喜,和,回憶時惆悵。

《神雕俠侶》之後,我又給他講了《萍蹤俠影》和《七劍下天山》,給他講我最心水的武俠人物——“亦狂亦俠真名士,能歌能哭邁俗流”的張丹楓,給他背“願待滄桑換了,并辔數寒星”,那裏有我喜歡的納蘭容若和冒浣蓮。

我愛極他聽我故事的模樣:躺在那裏,枕在枕上,很認真地聽,黑亮的眼睛看着我,長長的睫毛忽閃閃,目光單純明淨得讓人忘記塵凡,心軟又心動。

他的頭發有着烏黑黑的光澤,用深藍色頭巾一系,倚散在枕上,每一根發絲都說不出的可愛,讓我總忍不住想摸一摸,當然,從來沒敢過。

他頸間挂的雪蓮花挂墜襯得他膚色細致可人,我越發覺得他似天山雪蓮,于雪線之上,極惡劣的自然環境中,沖破冰風冷意自在綻放,以極驕傲的姿态,展現震顫人心的美。

我向來喜歡行走在陽光下的明朗少年,但似蘇弗這般,來自黑暗的純真與堅定,穿過冰雪的無畏和溫暖,還是讓我訝異、癡迷了。

我發現,他是愛幹淨整潔的人,日常總将枕頭擺得周周正正,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于是我也被帶動得注意起周遭的環境來,很勤奮地為客棧打掃衛生。因為自知一切都是為他做的,便覺得自己像個幸福的海螺姑娘。而他,總是很歉疚地看着我做這一切,好像這一切應該由他完成才對。

他慣常愛笑,露出牙齒來,我會悄悄數他露出牙齒的顆數,那代表着他有多忘形,多開心。

他溫柔細心,總是不言語間為我做一些事,比如我眉飛色舞講故事時,他會不察覺地将水杯移到我手邊,那是提醒我,喝口水吧,不要講累了,我會覺得杯中的白水也分外甘甜;夜間他為我蓋踢飛的被子,他蓋的時候我總是會醒,但我會裝作睡得很沉;他的目光總是溫潤親切地圍繞着我轉,我若脫離他的視線走出大廳,他就會撐着出現陪伴,害得我輕易不敢離開他;他會變着花樣做各式美味佳肴,然後期待地望着我,好像希望我能喜歡,我若盛贊,他就會像孩子一樣開心;他有時也會将飯菜做糟糕,那時他就會搶先埋頭吃掉,然後将略好的一些推到我近前,伴着腼腆歉意的笑……

因他這樣溫柔與溫暖,我就搶着為他做事情,比如為他洗衣服、疊被子什麽的,他搶不過我,臉總是微紅,像清晨的朝霞一般鮮潤動人……

我們好像在比賽如何照顧對方,如何對對方更好一般。

那真是開心的日子。

那樣的日子讓人仿佛是在幸福中漫無邊際地飛翔,悠然之間,讓人由衷的向往一個詞:永遠。

他從沒說過一個有關情感的字,從來沒有一下暧昧親昵的舉動,純淨得讓我對他心生敬意。不管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的人,與他在一起,不管說什麽做什麽,怎樣都是舒服、自在、快樂。那實在是太美的感受。

“黑店”兩老板都成了我的忠實聽衆,他們有福啊,蹭吃蹭喝不說,還可以聽說書人講武俠。這古道之上,來往過客極少,在我們住的那些日子裏,清爽簡單,再沒有旁的客人光臨過。從客棧的窗子望出去,天空澄藍,綠樹枝葉蓬蓬然無限生機,太陽活潑潑灑下萬千光芒,歲月靜好,人皆可心,諸事順遂。

一個月後,我們決定要動身了,因為我們的銀錢快花光了,兩店主黑心啊,花起我們的錢來從不手軟。而最重要的是,蘇弗也差不多好了。惡魔果然是惡魔,複原能力極強,轉眼就生龍活虎身康體健了。

我們與黑心店主依依作別。我“依依”的是這一段難以忘懷的日子,店主“依依”的是我們提供的美味佳肴和武俠故事吧?

後來我總是要想,若是那一天我們沒有出門會怎樣,其後的故事是不是就會改寫了?

可是沒有假如,我們在那個夏風沉醉的早上跨出“悅來客棧”的門,從此,“悅來客棧”就成了我們共同的美好而心痛的回憶——而且這個客棧名字此後在江湖簡直是随處可見,令人無端端觸景生感。

走到快中午的時候,古道對面,遇上了風塵仆仆一行人——若不遇上該有多好啊。

先是一位老家人大聲歡喜喚:“二小姐!”跳下馬車,揚着手向我跑來,樸實真摯的情意讓我一下子感動。

我,我只好意意思思地望向蘇弗,我真的不認識啊。蘇弗有些尴尬地一笑,對那位老人家喚了一句:“程老爹。”

程老爹看蘇弗的神色有些怪異,臉色變轉了好幾變,終究嘆口氣說:“少爺,老爺有書信給你,你要不要看呢?”

蘇弗的神色讓我都替他難過,他點頭,程老爹就将一封信給他,然後将我請到一邊,悄聲說:“二小姐,老爺讓我們接您來了,他——”老人家神色疑懼地看了蘇弗一眼,以更低的聲音說:“他是壞人!”

什麽也沒有老人家這句“壞人”再樸實生動的了。

然後他再說:“——老爺給您定親了,諾,那就是新女婿——普陀山的傅公子——”

我順着他歡喜的目光震驚地看到遠處馬車邊果然還有一人,穿得倒還齊整,一般武林人打扮,模樣麽——他就是天仙我此時也沒有心情啊!

程老爹已經歡喜地示意那位青年過來:“傅公子,這就是我家小姐。”

該大好青年端端穩穩地過來,莊重施禮:“喬小姐,我是普陀山逍遙劍傳人傅岩。奉——岳丈之命前來迎接小姐回家。沒想到這麽幸運就遇上小姐了。請小姐上車吧。”

我,就這麽有了一位夫君,上車與他走?那,怎麽可能?

我回頭看蘇弗,他站在那裏,低頭仍在那兒看信——那封信是長篇小說麽?這麽久還看不完?

岚煙水影

我,我不管了,我不是喬期小姐啊,我離開程老爹,走到蘇弗近前去,問他:“你要我跟他們走嗎?”

我一定要問啊,就算逃婚,也給我個理由先!

蘇弗看着我,他的神色那麽難過,末了,嘴唇有些哆嗦道:“義父給你選了夫君,蘇弗祝小姐此生幸福平安——”他轉頭就上了馬,身形那麽快,我只覺得眼前一晃,他人與馬已“嘩”地向前飛去,塵煙騰起,轉瞬就不見蹤跡,漸漸的,連路上的塵土灰煙都慢慢消落下去、恢複原狀了。

空曠曠的古道,突然就再也不見那人。

我站在那兒,明晃晃的日頭下,覺得眼前一切都是夢,一定是夢才對。

我站着不動,不知什麽時候淚已經滿臉。程老爹不知怎麽辦,好久才繼續嗫嚅一句:“二小姐,他不是好人——”

我信,這麽不負責任地走掉,就不是好人!可是我的淚為什麽更加止不住呢?

“連老爺都被他騙——老爺說,其實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被出身給連累了……”

老伯,你邏輯糊塗了,你這不是為他開脫,為他說話嗎?

程老爹有效地發現了為蘇弗說好話可以減少我的淚水,便繼續慢慢地說:“老爺說,他若還肯叫我聲老爹呢,說明他還記着喬家;若還能恭恭敬敬地接過老爺的信呢,說明對老爺還存義子之心,若是看完信沒說什麽,那這孩子就還可以信任——”

程老爹成功地止住了我的淚水,聽他講。——姜是老的辣,果然。

“一般人都怕,老爺說,不怕,老程你去,不要把他當惡魔,只當原來的少爺,定能安安全全把小姐帶回來。果然老爺料得準。”

我掏出絹帕來擦去臉上的淚。程老爹繼續道:“老爺說了,他就是一個自幼沒爹娘的孩子,只要認他為孩子,他就會留戀這個家,只要咱對得起他,喬家就沒危險。若有什麽大事,他還能來太湖幫忙呢。老爺說,他答應了太湖盟會力保二小姐為盟主,我想,屆時他沒準還會出現。”

程老爹,你太厲害了,你成功地說服了我與你們上路。坐到車上時我想,這程老爹若不去搞心理咨詢談判什麽的,簡直太浪費人才了。

我直接漠視了傅某人,傅某人也沒再說什麽話。我坐在車裏,程老爹和一位壯年車夫坐車轅,傅公子在外面騎馬,身邊還有一個書童模樣的仆人一路小跑着,我覺得傅公子昂然擺公子架子的樣子怪好笑的,——然後腦子裏就全變成蘇弗,茫茫撞撞無可救藥地心酸。

後來想,初見面,傅公子的頭巾就隐隐呈現綠色,也難怪他沉默不開心。

中午在車上吃的幹糧,到傍晚的時候,來在一座很大的邊城,這是我一路行來見到的最繁華的城鎮了。

那一時,我的心情已漸好轉,開始有興趣的看沿途店鋪行人。

我向來容易樂觀。

我當然知道蘇弗為什麽離我而去,古時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定下了就幾乎不可逆轉。他若對我無心,就不會這麽難過,這麽幾近倉皇的逃掉。

唉,他不明白,我并沒有古時那些被束縛的心。

太湖盟會他若來了,我要不要揪住他,然後表露心跡,與他浪跡天涯?——

我可會有那樣的勇敢?

我們的車停在一家很俊麗的旅館門前,旅館匾題“留賓館”,沿河而建,水邊有大大的石舫,岸邊柳下立一石,題 “岚煙水影” 四字,我看着那石上字,擡眼望遠山青淡的影子和近處河面的水澤波紋,覺得頗合意境,心下不由有些喜歡。

我們吃飯的地方在水中船上,踩着搖搖的木板上了大船,船中間是方桌木凳,船舷四面懸挂綠竹風鈴,風過飒飒做響,兩旁美人靠,映着碧水微波,風一過,人間萬事可以不萦懷一般。想來古人還是好,生活節奏慢,且有的是時間,可以在這搖搖晃晃的船板上,一杯水酒一盞茶,過大段日月,只是身邊陪伴的人——還是最重要的。

若蘇弗在這裏,我得多開心,與他有多少話輕松歡樂地講。而在別人面前,我自覺地就三緘其口,連多說一句話也不願。

傅岩點了飯菜,等待飯菜的靜默間,我離了他們到船邊看風景。

河并不寬,水亦平穩,有花船過來,粉衣綠裳的年輕女子在船上懷抱琵琶唱小曲,不時向沿途船上吃飯的人抛媚眼,引來浪蕩子弟笑聲語聲連連,估計是妓/女了,我大感興趣。汗,我這都什麽審美品位,與古時的好女子定然大不相關。

我倚在船邊看得正上瘾,忽然發現河對岸一匹白馬若隐若現,那矯健超群的樣子不是追風嗎?而馬上人正是蘇弗!我大喜,想也沒想地就大聲喚:“南宮陌!——”

賭一個輸贏

後來我想,我為什麽喊他南宮陌而不是蘇弗呢?是因為喊“蘇弗”不習慣,還是因為蘇弗發音卷舌不響亮,或者是南宮陌叫過好幾遍,已經叫熟悉了?

然後不待我後悔叫出這個名字——這名字不是随便可以叫的啊,就聽身後一陣風聲,有人猛撲過來掩住我的嘴,我大驚恐,奮力掙脫,但對方力氣太大,我掙不開——正撕擄着,水面上蘇弗踏船飛縱而來,劍光閃亮刺向與我糾纏的人。

那人放了我,與蘇弗鬥在一起。

我轉過頭來,方才“襲擊”我的人果然是傅兄。他定因為我叫出了“南宮陌”的名字好心過來想掩住我的口,然而河對岸的蘇弗一看我們這陣勢,以為傅某人在對我不利,趕過來救援。

我站在船邊看他們打,劍來劍去,倉啷森然。其實我挺怕打鬥的,刀劍不長眼啊,但是蘇弗的身姿實在太好看了,雖然我看不出什麽道道來,比如“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但他翩然自若的神情還是足夠我欣賞癡迷的。我發現蘇弗不只是平時生活中注重整潔儀表,打起架來也是潇灑幹淨,眉目俊毅。而那邊廂,傅某就狼狽狠絕咬牙切齒如拼命一般了,他一定不是蘇弗的對手,我這麽想着,旁邊程老爹已大叫:“兩位不要打了!少爺!手下留情!不要傷了小姐的夫婿!傅公子!——唉,小姐你快讓他們住手!”

他急得滿頭汗,我連忙放棄欣賞,叫道:“別打了!”

我的聲音并不大,但蘇弗很乖,他當即住了手,旋身看向我,哪知傅岩陰狠人,一劍兇狠刺向蘇弗背心,我大驚:“小心!”

看到我神色,蘇弗反應靈敏,也沒回望,整個人就飛出船舷避水裏去了——否則非被那劍透心而過不可。

我趕到船邊,見蘇弗在水裏掙紮,他竟是不會水的!

我慌急,見船上有長條木凳,連忙扔過去。但我力道小,木凳離蘇弗還有一些距離,他仍在水裏掙紮沉浮,我想也沒想,踩船舷跳下水,以自由泳向蘇弗快速游去。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麽恐懼過。

我将木凳用力推向蘇弗,大喊着讓他抓住,蘇弗到底是學武人,比一般人冷靜,他抓住了木凳,我的心緩了一緩。我一邊游水,一邊安慰他:“抓住木凳,放松,不用動,你自己會浮起來的。”我推着他和木凳向花船而去,我不敢回方才的大船,怕傅岩再殺他。

這麽一亂,大約花船上的人也一直在關注我們,船娘将我們拉上船去,那位彈琵琶的歌女很讨人喜歡,滿面含笑,殷勤招待我們,令使女幫忙照顧蘇弗,還問我要不要換衣。

我見蘇弗雖狼狽得讓人心疼,但瞧來并無大礙,便告訴歌女,請載我們到河對岸,我們的白馬在岸上,那裏有幹淨衣物。

船停到河對岸白馬邊,我上岸自馬身上将包裹取下,拿到船艙中,和蘇弗輪流換了幹淨衣裳,蘇弗喝了不少河水,這一會兒臉色仍然發白,但瞧神情已好了許多,惡魔的複原能力總是驚人。

我将包裹中僅有的一塊碎銀子給了那歌女,并謝她。她可能很少見我這樣游泳救少年郎的女孩子,送我們上岸時,柔聲笑說:“小姐真是女中豪傑,與公子珠聯璧合,天造地設的一對玉人,祝你們恩愛情長,永結同心。”

咦,她怎麽料定我們是一對戀人?

我心中高興,并沒說什麽,轉頭看蘇弗,他長睫毛低垂,微微尴尬,無語上岸。

他牽了馬,我在他身邊向前走,這是去哪裏呢?我可不管。

也不知他都在想些什麽?

路邊有各式店鋪,我有興趣地挨個看,出一家店門再入一家店門,他只在店門前等我,也不說話,再陪我至下一個店鋪。

他被水淹,是不是還不舒服?這麽一想,我擔心出來瞧他,蒼茫暮色裏,卻見他唇邊一抿,向我現出招牌笑容——這樣的笑容我太熟悉了,都能招牌笑了,可見沒事了。

我繼續逛小店,心卻一點點自歡喜中沉落下來。他一定認為我有了夫君,再不會對我現出真心容色了。

卻原來,他如果退縮離去,我一點法子也沒有。我能怎樣做?難道還真地站他面前對他說:不要管那婚約,我和你去天涯海角——

我當然知道,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原來,并不是我不勇敢,而是他,不給我勇敢的條件。

我的理智清楚地約束着我的心。

這是一家玉器店,一枚翡翠镯子晶瑩碧透,我将那镯子托在手中,真好看。——雖然知道我沒錢,可我還是将它帶在腕上左右端詳。世間美好的物事,我不能擁有,但總歸還可以欣賞一瞬。這片刻的歡喜記憶存留心中,那是誰也奪不走的,是不是?

我欣賞那镯子太久,店主以為我有心,殷勤介紹镯子的珍貴與千般好處,告訴我如何識別真假翡翠。我感興趣地聽着,直到最後,不得不問镯子價錢。

店主伸出一只手。

“五兩?”我問。

“不,五十兩。”

我笑着搖頭,将镯子放下。

店主忙問:“小姐欲出多少?”

本小姐一兩銀子也沒有了,我告訴他:“我今日沒帶銀兩,等我以後再來。”

我保持着笑容出了那家店,繼續沿河畔向前走。這時候,天已全暗了,店鋪都關了門,我在安靜的石板路上繼續向前走。柳絲拂面,我今夜要去哪裏呢?

我駐足看蘇弗,他不妨我回頭,匆促間忙浮現笑容。不合格呢,達不到招牌标準。

我繼續向前走去,身後馬蹄聲清脆,他就由着我這麽一夜走下去嗎?

前面沒有路了,我上小橋,再向前走。還好,這裏不實行宵禁,否則,我們會不會被官兵逮捕,引發一場激鬥呢?

他不說話,我便一直走,我看誰到底能堅持過誰呢?

那時我還是心懷淘氣的,自己跟自己賭一個輸贏。——後來發現,與蘇弗在一起,我從來就沒有贏過。

因我忽然發現,路邊現出“岚煙水影”四字,燈籠下,石上四字那麽真切,我不由擡眼看前方黑暗裏的樓匾,可不是“留賓館”?我初時還奇怪,這裏又有一家連鎖店?然後我看到店門裏氣急敗壞匆匆出來一個人——傅岩,他也看到了我們,停下步。

蘇弗終于說話了,話卻不是對我說的,他說:“傅公子,小姐平安回來了,告辭。”他将我的衣服包裹遞給傅岩,轉身上馬離去。

他這一回倒記得将我的衣物還給我了!

漆黑的夜幕裏,我望着那人越來越遠,馬蹄聲越來越快敲在我心,忽然一陣心痛,整個人有些發暈!

他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這條路我這麽一直走下去,就會走回這家旅館!

夜幕裏只剩下兩個人,我,和傅岩。

我不知道傅岩都想了什麽,只聽見他勉強保持平靜但還隐有憤怒的聲音:“你明知道他是誰,為什麽還救他,不為武林除害?”

敢情他是想訓斥責說我。你是誰?老師嗎?本小姐已不上學多年。

“他是我義兄。”我平靜地頂回去,轉頭便走。

“你,你去哪裏?”

“我愛去哪裏就去哪裏,請你不要管。”我就是一青春期叛逆少女,你拿我有什麽辦法?

我噙着淚再将那條路走回去。

然後任由自己淚流滿面。

這回我可糟了,身無分文,蘇弗又不在,我露宿街頭?還是這麽走一夜直到天明?

我的快樂與平安,他就真的一點也不管了嗎?

我白白給他講了那麽多武俠故事。——這竟是我唯一懊惱的付出,想來也真可憐。

我終于走累了,沿着石橋蹲下來,眼前橋面上竟刻着三個字“回心橋”,我定定看那三字,終于無法抑制,痛痛快快地哭了。

有人來在我身邊。

我擡頭,以為會是蘇弗,哪知是一位陌生的中年婦女,她好奇地看我:“姑娘,這麽晚你還不回家,在這裏等誰呢?”

我在淚水裏答:“南宮陌。”

只覺背後一痛,整個人軟倒,那婦人夾着我,身形如鬼魅,掠入路邊的黑暗胡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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