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我要和你一起
漫游
別怕,總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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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極度的恐懼,原來我還從沒有真正陷入江湖的兇險中,因為有蘇弗在。
那個目光純良言語溫暖的少年,不管有怎樣惡魔的名頭,卻是用他強有力的手,将所有的塵埃與殘酷壓下打落,托我行于雲上,便再糟糕貧乏的環境,都可以因悠哉美好的心情而享有一個看起來幹淨清亮的世界,可以騎白馬,執花朵,品美食,講故事……而他若不在,一切就都變了。
那是他的力量。原來我一無所有。
我被婦人擄至一戶偏僻的宅院中,院落并不大,銀白月光下可見堆着一堆柴草,種了一些菜蔬,還有雞窩豬圈。婦人輕輕推開正屋門,将我放置地上,然後去點亮燭臺。這是一個身形窈窕的婦人,當她來在我面前,拂開暗綠的裙裾坐在小木凳上時,我能感到她應該曾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舉一動間的細微雅致應是來源于根深蒂固的習慣。雖然辛苦謹慎的生活使她粗糙冷酷了許多,但愛美的本性還在。這使我稍稍安心,同是女人,也許會多一分安全?
我忐忑望着面前婦人,雖然她探索盯視我的深黑警惕雙眸讓我心生寒戰,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有味道的美婦人。濃直的眉,幽深的眼,小巧挺直的鼻子,微薄的嘴唇,整個人有一種不見陽光的陰暗、神秘的美。——這婦人有演恐怖片的潛質,而我生平最怕看的就是恐怖片。
婦人看了我好一會,才開口說:“你認識南宮陌?” 她很自然的說出來南宮陌的名字,出手解開我的穴道,随即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到我咽喉。
我只有答:“是。”
婦人思索地看着我:“你怎麽認識的他?”
“我父親認他為義子,我就認識了他。”我盡量少信息地回答。
“你父親?叫什麽?”
“喬澍。”
“喬澍?”她疑問,“他是做什麽的?”
“太湖盟主。”
“你叫什麽?”
“喬期。”
她眼中繼續狐疑神色,“你認識的南宮陌是怎樣一個人?”
“人說他是惡魔,人人得而誅之。”
“我是說他年齡、相貌!”
我只好答:“二十歲,長得還算英俊。”
婦人若有所思地看我:“把你所知道的南宮陌的事都講給我聽!”
我只有将南宮陌冒名蘇弗被我父親認為義子到天山接我的經過講了一遍。講述的過程中我不知不覺陷入極度的恐懼,那好像是本能的預感,我覺得好像我講完了故事她就會殺了我,因此一邊慢慢地講,一邊控制不住地哆嗦,然後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我講到悅來客棧,講到岚煙水影,講到分離,講那些糾結的情感,婦人好似對情感的八卦起了一些興趣,在我講的時候,将匕首拿離了我咽喉,當我終于講完,絕望之下我淚流滿面。
婦人微微抿嘴一笑:“傻丫頭,你跟他走啊,叫他的名字,喊住他,告訴他你喜歡他,不就可以了麽?他不知道你的心哪。”
我詫異看她,婦人笑道:“你就是太驕傲了。放下你小姐的架子,生存迫在眉睫,哪兒那麽多的矜持。不過與你說這些也晚了,因我不能留你在世上了。”她冷笑着複揚起閃亮的匕首,這時,裏屋傳來含含糊糊的聲音:“娘,什麽好吃的這麽香啊?”随着聲音,挑門簾走出來一位睡眼惺忪身形高大的少年,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嗅着鼻子。
婦人回頭柔聲說:“乖,待娘殺了這小姑娘就給你做飯。”
那少年已嗅着走到我面前,好奇地看着我,對婦人道:“娘,殺了她給我吃嗎?”
天,這是一個眉眼俊秀出奇的少年,雕刻一般的立體容顏,若論美,将蘇弗與陸小凡全比下去了!我奇怪那一瞬間自己怎麽起了這麽一個念頭,那美少年已用手指觸我的臉,笑着傻呵呵對婦人說:“娘,你看她哭了。”
然後他蹲下身跪在我面前,依舊用鼻子使勁嗅啊嗅啊,直到抱住我,在我的脖頸間嗅來嗅去,說:“娘,她好香啊。我喜歡!”
婦人愛憐地看少年,眼中閃過柔和的若有所思的笑意:“是啊,你也不小了,你若喜歡,娘把她給了你好不好?”
“好啊!”美少年歡喜地咧嘴笑了,然後大聲宣告:“娘,我餓!我要吃劉記包子!”
婦人歉道:“方才劉記包子關門了,娘今天送針線活的時候在鄭家多耽擱了一會,等明天再給你買,啊?”
“不,我就要吃!”那美少年撅嘴,嗚嗚做哭狀。
婦人嘆口氣,攏了攏鬓發,道:“好,娘現在去劉記包子店給你偷幾個來。”她看着我,忽然出手連點我幾個穴道:“這樣她就不會動,不會跑了,不過還可以陪你說話。”
婦人走了。
美少年被我挂在頸間的錦香囊香氣迷住了,拉扯我的衣服嗅個不完。我不知怎麽靈光一閃,忽發奇想,對美少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他迷茫地擡起頭看我,搖頭。
“我叫喬期。喬期,跟着我念,喬期。”
“喬期。”他瞪着美麗大眼睛可愛地跟着我念。
我點頭,然後對他說:“你站在院子裏,用最大的聲音把‘喬期’喊出來,讓我在屋子裏也能聽得見。你去喊一喊!喬期!”
那少年有趣地看着我,然後真的出了屋子,在院子裏大聲喊:“喬期!——”
我最初本想讓他喊“南宮陌”的,但怕婦人聽到跑回來,又想讓他喊“蘇弗”,到底還是讓他喊“喬期”了。
我聽着少年一聲比一聲大的喊“喬期”的歡喜聲音響在靜夜,心竟是一點點地失落。蘇弗會在左近嗎?他會聽到嗎?聽到了會趕來救我嗎?
忽然少年的聲音止住,我心狂跳,門際,蘇弗出現在那裏。
他将軟倒在他臂彎裏的少年放置一邊,飛快來在我面前。他看着我,驚疑緊張,他試圖扶起我,可是他的手還未觸到我,忽然臉紅了,躲閃了目光。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衣領方才被美少年拉扯開——
便這時外面又一人奔進來,傅岩!
傅岩看到燭光下的我,大怒,一把推開蘇弗,眉眼噴出火來:“她已是我未婚妻,你,你這惡魔!”他亮劍就刺。蘇弗一徑閃避着,尴尬說:“不是我。她被人點了穴道,你先救人!”
蘇弗的姿态太好了,只避讓不還手,傅岩一陣狠刺根本沾不到蘇弗衣角。大約傅岩覺得這麽鬥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恨恨收了劍,回身抱起我,沖出屋去。
在我被抱出屋的霎那我看到了蘇弗目光,我看着他,想起方才婦人說的話:“告訴他,你喜歡他——”可是我說不出來。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被傅岩帶走了。
傅岩怎麽也解不開我的穴道,他左試右試,我覺得我要被他折磨死了,痛得我直流淚。我覺得自從我離開蘇弗,就沒好日子過。
到天亮的時候,傅岩去回心橋邊的回心胡同找那婦人,但屋子裏已沒有人,婦人帶着她的寶貝兒子逃走了。
傅岩将我放在馬車裏帶我回太湖的家。馬車飛奔,車夫大聲吆喝着趕路,兩天過去,我動也不能動,程老爹從路邊村莊雇了一位大嫂照顧我,每天給我灌米湯維持生命,我覺得自己奄奄一息,就要死了,對程老爹說:“我要見蘇弗。”我哭了,我不要這麽死,我要見蘇弗。
程老爹眼圈也紅了,使勁地點頭,答應了我。
程老爹估計是深懂心理的人,他說,蘇少爺既答應了老爺平安護送小姐回家,以蘇少爺認真的性子,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所以應是一直在左近跟随保護,否則以他的快馬,早無影無蹤了。于是程老爹雇了不少人寫了“蘇弗——老程找”的大牌子,一路之上前後左右村鎮晃,果然晃了只半天,蘇弗就出現了。
蘇弗來在馬車前,跳上車,診一下我的脈,只三兩下就将我的穴道解開了,我覺得生命複蘇,血脈順暢,歡喜至極,忽然間淚水洶湧而下。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若不是他遲疑猶豫,我根本就不會受這些苦,這麽絕望。
他實在太可恨了。
一旁是傅岩陰冷的聲音:“蘇公子怎麽會解這穴道呢?難道,點喬小姐穴的人與公子相關?”
他陰陽怪氣,蘇弗倒誠懇答:“這是本門點穴手法,外人原解不開。喬妹妹,告訴我那是怎樣的婦人,我會找到她,為你讨還一個公道。”
一旁是傅岩冷哼的聲音。
我抹去淚,将回心橋遇到婦人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期間,我又說出了“南宮陌”這個名字,說完我才意識到。傅岩估計又是一激靈。蘇弗倒沒什麽,我下意識看他,見他只是眉心動了動,便示意我接着說下去。想來,這世間我已有了在他面前說這個名字的特權。這麽一想,我心中好過了很多。
他聽罷原委,應是想到了什麽,但他不會與我們說,只道:“我這就去尋這人。”他看着我,歉然一笑,便欲下車。
“義兄!”我匆忙間急喚。蘇弗,我不會讓你走了,你走了,我幾時才能與你再見?而且,離了你,我是這麽的不走運。
他止在那裏,看着我。我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天地間忽然就靜谧安寧,我看着他朗然如月的眉目,親切的容顏。我要和你一起,蘇弗,其他的,我什麽也不要。
難以理清的愛
蘇弗靜止了太久,那樣的久,讓我的心從希望轉到絕望,我凄然看着他,我不相信。
可是蘇弗終于說了話:“不要和我一起。我——義父已為你做了最好的選擇。”說完他就跳下車廂。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閃便逝,整個人怔在那裏,我不相信!
可是由不得我不信。
我掩了面,擡手打落車簾,然後拼命抑制自己,不讓自己壓制不住的哭聲被外面人聽到。
我不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傷心。
有那麽一霎那我想,他是不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呢?他單純以為我是想和他一起尋那婦人——我的心中隐隐升起希望,然後又慢慢沉落,他那麽聰敏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的,怎會不解我的意思?他說“義父已為你做了最好的選擇。”那就是說,他明白,他完全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可他還是要拒絕。
因為他的惡魔身份嗎?他曾說過,他愛的人,他不會忍心落入與他一樣的命運。
我的心酸楚地扭成一團,大約此生也無法平複了。蘇弗,你帶給我的,你知道嗎?那麽空蕩蕩的難受,那麽無止境的失落與傷心,是怎樣也控制不住,什麽也不能挽回的。
仿佛我全心要的一件物事,可是我愛的人,不給我。
待冷靜過來我想,他到底是因愛我而過于為我着想呢,還是因為不足夠愛我而不顧及我今後的命運呢。
我想不清。愛,總歸是難以理清的。而他,也實在是一個我看不清的人。
除了他開心笑的時候,他大多是溫柔的平靜,也就是說将他自己包裹得嚴嚴密密的。
可我還是想當面問清楚他。
當我終于止住眼淚的時候我擡起頭,怔怔望着眼前遮去一切外界不能再見他的車簾。車簾是靛青的布,繡着飛舞的雙燕和嫩柳,那麽自在快樂,讓人想起江南的春三月,河堤煙雨,牧童竹笛,簾栊燕子,怡然滿是希望的春光。
生活仍有那麽多的希望和快樂。
車子停到喬家門前的時候,一路照顧我的周嫂來在我面前,福了一福,鼓足勇氣求懇道:“小姐,您留下我再服侍您一些日子可好?家中實在是缺用項……”她漲紅了臉。
我望着她樸實風霜的容顏,她有願望就大膽開口求,多好,至少曾努力争取過,不會遺憾了。我點頭滿足她的願望,她臉上現出那樣開心的笑。
滿足他人意願是這麽容易的事,他,為什麽不肯帶我走呢?
眼前便現出蘇弗仙人般清雅超脫的模樣。原來只要想起他,就能給我的心境帶來另一個世界,那種夢幻般清新的感覺真是醉心又迷人,讓我知道,哪怕他拒絕我,我的心底,仍深深愛慕他。
走進闊大的院子,一秀麗少婦率大約二三十男女粗壯仆人站在正房門前迎我。那些男家丁都佩着刀劍,果然是江湖人家,武器刻刻不離手的。秀麗少婦往前行了一步,她衣着鮮麗明顯與衆不同,腹部隆起,已懷孕了。此時她微低了頭,福下身去,怯縮不敢看我的眼睛,恭敬叫了一聲 “小姐。”聲音透着幾分不安與羞愧。
她就是喬期父親的小妾?可真年輕,不過十七八歲模樣。
她這般情狀對我,看來以前喬期挺厲害的。我不由一笑,點點頭,從她身邊走過進入正房。
喬期的父親喬澍是一位容貌威嚴身材高大的江湖漢子,躺在镂空雕花隔斷後面的大床上,手裏拿着飛镖,牆對面的靶子上已紮着好幾枚飛镖,在我們進來之後,他扭頭看向我們。我叫了一聲“父親。”傅岩恭敬施禮參見岳丈,禮數遠比我周全鄭重。
喬澍看他點頭道:“辛苦你了。一個女婿半個兒,我不與你客套。下月初一就是太湖盟會,你們若再不回來,太湖盟主就是別家了。我做了一十六年盟主,就此讓喬家落了下風仰人鼻息,我是真不情願,才叫你接阿期回來。我的意思是在盟會之前把你們的婚事辦了,這月二十八是雙日,就這天吧。還有幾天,阿期你看缺什麽短什麽,或喜歡什麽,盡數添補上。芳槿雖已按我的意思準備了,但婚姻大事,你的心思最重要。阿爹只你一個女兒支頂門戶,祖輩的基業,希望你能傳承下去。如今芳槿懷了孕,不知是男是女,能否平安順遂長大全仰仗你這個姐姐。阿爹起不來床,多少名醫看過,也沒有康複的希望,你這一回來,山莊裏裏外外,就全靠你了。阿岩是個厚道可靠的兒郎,小女年少,自幼寵得任性,不知世間險惡,阿岩你比她大四歲,多提點想幫,我這一生最欣慰的就是有這個女兒,将她的一生托付給你,我也放心了!”
我聽着喬澍的話,又是驚異又感動,喬期在她父親心目中竟是這樣地位。而傅岩的中規中矩盡職盡責,也實在難為。我這麽與蘇弗糾纏不清,他作為準女婿,并沒有什麽過分的表現,喬期父親說他厚道可靠,也許吧,但卻不是我預備領受的了。
因為,我固定是會逃婚的。與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我不會的。
看着像神仙
喬期的房間很有着女兒氣,有着一些很可愛的小東西,石雕木塑泥人,絹花竹籃盆景,各式各樣,充滿着生活氣息,興致盎然的樣子。妝奁等物皆竹編木刻,細致精巧,床帳色調是淺淺的朝霞紅,暖人心目。讓我想起天山喬期櫃子裏的那件朝霞紅罩衫,配着象牙白的裏衣,精致的紋繡,最讓我喜歡。與蘇弗最初同行時我特特穿的那件衣衫,好不容易離了天山,再不想穿天山掌門弟子固定的藍白兩色衣服了。——原來這也是喬期愛的顏色。我件件看着這些物事,想喬期到哪裏去了?這麽與我有緣的一個女孩子,是不是穿越過去過我的生活了?
她可會用電腦,懂得英文?緊急參加補習班?她可以辭職去參加武術比賽——
我正神想着,門口有怯怯的聲音:“小姐——”
我回頭,是那懷了孕的小妾——芳槿?
她費力跪下:“小姐,我——”
我吃驚,“你這是——”
“請小姐不要怪我,老爺,老爺要我我不能不從——”
她隐約有含了淚的樣子,我頭有些發大,敢情喬澍是賈赦,強娶的這個丫頭?汗,她與我說這些,是要我做主?我支吾:“你,你想怎樣?”
“我,只求小姐能容下我。”她嗚咽起來。
“好好,你快起來,你懷了孕,這樣對身子不好,快起來!”
她扶着我的手臂緩慢起來,仰起帶淚的臉:“小姐,我什麽都聽你的,從無非分之想——”
可憐的女孩,古時家庭中小妾生存不易啊,我憐憫心大發,“好的好的,你放心。快好好養着去。”
我好說歹說送走了她,看她扶着腰走遠了,一回頭,發現一個中年仆婦端着飯食在廊柱後,臉上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見我看她,忙收回看芳槿的目光,現出笑來:“小姐,這是您最愛吃的酒釀蒸糕銀魚羹。”
汗,武林人家,也這麽多彎彎繞?
那中年仆婦在一旁滿是笑地看我吃飯,說:“二小姐越來越有太太的模樣了。”聽得出來,她對太太有深厚的感情。我向她笑,她欲言還止,終于道:“也不知當說不當說,小姐還是提防那一個的好!自從懷了孕,作威作福,說這個罵那個,已經攆了好幾個老人了。論理,她伺候您一場,與您最近,我不該說,但她借給您籌備婚禮之名,昧下了多少銀子,自己添了多少身衣裳!好多東西明明老爺說用最好的,她就敢偷梁換柱,金的變銀的,大珍珠變小的,連喜服上的金線都換成了絲線!小姐您一向不理論這些,寧可要泥雕木塑花兒草兒也不要金哪銀的珠寶,可是我們看着不公!若太太在,她敢?有她胡為的可能?”
我只得點頭謝她,這一家子也真讓人頭疼。
還是半路跟來的周嫂好,什麽也不說,只低眉順眼勤謹照顧我,善良好意的笑。
屋中只兩人,我問她:“你覺得蘇少爺怎麽樣?”
我太想知道別人的眼光。
周嫂笑:“是好人。”
我心底差些歡呼,又問:“那傅少爺呢?”
周嫂笑笑:“也是好人。”我暈!
“你說我是嫁蘇少爺好還是傅少爺好?”我成心看她怎麽答,周嫂大驚失色:“小姐,您已許婚傅少爺。”
“我知道。我是說,依你看,是蘇少爺待我好還是傅少爺待我好?”
周嫂想了想,憨厚笑道:“蘇少爺待你好。”我那個開心啊,笑容綻放正美呢,周嫂已接着道:“傅少爺待你更好。”
我無趣僵在那裏,唉,還不如不問。
我仰在床上,想出了推遲婚禮的理由:芳槿準備的結婚用品沒一樣合我的心,全得重新準備。那樣就能将婚禮推遲到太湖盟會之後,而太湖盟會,蘇弗會來嗎?
他若來,就是對我好。是不是呢?
第二日我大為不滿否定了一切婚禮用品。昨日送飯來的中年仆婦原來是程老爹媳婦馮氏,馮氏見我發作芳槿別提多開心了,跟在我身邊,意氣風發,不住指點加言,芳槿一路委屈解說着,最後只好抹淚了。
婚禮成功被我推遲了,喬家仆人認為,二小姐這是向芳槿小姨娘開戰呢。
喬家的氣氛微妙起來。周嫂說,如今仆人們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因為誰都知道,她是二小姐心腹,争着搶着告訴她林林總總的八卦,周嫂盡職盡責地轉述給我聽。她說:“小姐,原來在蘇少爺去天山接你之前,老爺曾經打算把你許配給蘇少爺來着,但被蘇少爺拒絕了。老爺忖度說,定是蘇少爺武功蓋世,有些自傲的,怕你配不上他,所以只同意先做義子,沒同意當女婿。”
哦,原來喬父曾想為我們訂婚,而蘇弗竟拒絕了?
我心下一跳,問:“你還聽到了些什麽?”
“就是講老爺當初怎麽收的蘇少爺做義子及身份敗露的事。”
我請她講給我聽,周嫂登時來了精神,繪聲繪色把她聽來的八卦給我講一遍。
起因是有一俊秀少年到太湖偷珍珠,被司空家發現,與羅家、龍家群起捉拿。哪知少年武功高強,殺人無數,血腥之中,蘇弗出現,救了太湖人。蘇弗被引見給盟主喬澍,喬澍一眼發現蘇弗不凡,當即留下秉燭詳談。蘇弗自稱是孤兒,幼随師父在深山長大,孤身游歷江湖,并無落腳之處。喬澍便提出以女兒相嫁——
我聽到這裏,不由汗顏,喬澍老人家,您就這麽膽大,将女兒嫁給這樣來歷不明的人?
然而卻被蘇弗婉拒了。蘇弗說:待令嫒見了我,若願托付終身,再議婚事;若令嫒不心儀,恐誤了令嫒終身。
喬澍便将蘇弗認為義子,讓他去天山接女兒回家,估計是以為兩人見了面,再一路同行,沒準婚事就成了。
我這才明白蘇弗為什麽對陸小凡篤定的說會娶我,原來女方家早有意在先了。而山洞養傷後,估計蘇弗對這門婚事已是心內承認,所以才有悅來客棧那些快樂時光。他那時也不想想他惡魔的身份?這人對自己真是太自信!
蘇弗在喬家收了四個徒弟指點武功,在去天山之前還以義子身份代喬澍召集了一次太湖盟會。太湖十三家幫派聚集一堂,祭奠死者,哀情激憤,誓死除敵,忽然有幫衆報:那個殺人少年又來偷珍珠了!蘇弗便率太湖盟衆圍剿該少年。
該少年就是陸小凡。
蘇弗先是派喬家四弟子出手,那少年叫道:“怎麽你們也是天魔教中人?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衆人誰也沒想到這少年是天魔教的,先是呆了,然後奮勇一起沖上,自然不是對手,蘇弗便現身出手救人,一直将少年逼迫至懸崖邊,退無可退,少年急了,忽然對蘇弗跪下道:“主人,你當真要殺我麽?我可是為蘇娘過生日才偷珍珠啊!”
群豪嘩然,當時參加這場追剿的有來太湖龍家探親的姑爺鄱陽姜家公子——姜惠的哥哥,姜公子脫口而出:“天魔教的主人,你是南宮陌?”
回答他的是蘇弗的沉默。
衆人大恐慌之下舉兵刃撲上,蘇弗卻帶着陸小凡騎白馬逃走了。
随後便燒毀了姜家。姜家幾十年的武林之家,數十口人,在他面前根本無還手之力。眼睜睜看家園被燒毀,姜惠追蹤蘇弗報仇,姜家其餘人便奔赴武當請武林盟主淩虛道長發英雄帖,齊集各路俠義門派除魔,一路追蘇弗至塞外,于是便有那一場圍剿。
蘇弗對自己武功過于自信,沒把江湖俠客們放眼裏,結果差點喪身戈壁。
而姜惠追殺蘇弗期間,陸小凡不住相幫姜惠與蘇弗搗亂,他二人産生了情愫,那是很久以後我聽姜惠講起的了。
喬澍在聽說蘇弗之事後,怕蘇弗拿了信去天山拐走女兒,忙命老程找普陀傅家。傅家在喬期得傾心劍後曾提過親,被喬澍以年紀小推脫,此番果然痛快應了婚事,派傅岩接喬期回家。這就是全部的經過。
周嫂說:“多虧當初蘇少爺沒同意婚事,現在看傅少爺多麽好,又穩當又和氣,武功也好,不但教男人們練劍,還與男人們喝酒呢。男人們都誇他,說,蘇少爺看着像神仙,不好接近,原來是惡魔;傅少爺有氣派又穩妥,是個踏實的當家人。所以,小姐你還是嫁給傅少爺好。”周嫂以她的認知為我做了判斷。
措手不及
我來到練武場,傅岩正在教家丁們練武。他和厚地教他們,忽然看見我,停下手,向我走來。
我笑了一下,引他到一邊亭子裏坐下,說:“會武功真好,我什麽武功也不會了。”
他吃驚地望着我:“怎麽?”
我指着自己頭:“我摘雪蓮花從懸崖上摔下來,腦子摔壞了,就什麽武功都不會了。”
“岳父還想你三日後争太湖盟主呢!”
“是啊,我不知怎樣與父親說。他一定會很失望了。其實不争太湖盟主又怎樣,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他看着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道:“你不要告訴你父親。”
“為什麽?”我瞧着他。
他面無表情一笑:“你若不會武功,争不來太湖盟主,岳父定會大為失落,雖然無可奈何,但對你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那個芳槿并不是省油燈,在這個家,會沒你容身之地的。”
哦?他瞧來周周正正的,竟有這麽多心腸?
“那也沒什麽,我就回天山去。師父總會容我。”
他看我一眼:“你還有我。”
我吓了一怔,我只是想找他說話,看我沒有武功他會怎樣,是不是就退了婚呢?哪想到他說出這麽深情的話,讓我措手不及。
“我本來有一些打算,看來必須實施了。”
我奇異看他。傅岩笑道:“你會當上太湖盟主的。”他的笑容怎麽那麽腹黑陰謀,一點都不陽光呢?我竟然陡然有些害怕。
我想念蘇弗的笑。
他已揚聲喚過他的書童:“吟風,這三天你陪着主母把逍遙劍七十二式入門劍法學了。若主母有一式沒學會,瞧我怎麽收拾你。”他再向我一笑,野心勃勃地大步離去了。
吟風,那個豆芽菜似的瘦弱小書童,可憐巴巴地催促我練劍。原來他已十四歲了,自小與哥哥賣身為奴服侍傅岩,不知父母家鄉,哥哥去年死掉了,說着的時候眼圈發紅,也是一可憐孩子。他一板一眼地教我。我只有無奈地學,學着學着有了興趣。逍遙劍法比天山劍法好學多了。至少這個小書童的程度還是我可以企及的高度,而師父的劍法,我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只一出手就覺得糟蹋天山劍法,太丢人了。
我在孩童時期曾随奶奶比劃過太極拳、八卦劍,都似模似樣的,但那都是強身健體的,這小書童教我的卻是:這樣可以致人死命,那樣可以廢了對方,聽着我都寒戰。我累了,罷手不學,小書童就跪在地上求我,不住磕頭:“您若學不會,少爺會殺了我!”
我就問他:“你哥哥是不是傅少爺殺的?”
他癟癟嘴略帶哭腔說:“是他做錯事。主母慈悲,您可憐可憐我!”
我被他逼得披星戴月地練劍。逍遙劍法也有很多複雜之處,我只有拿出少年時學鋼琴的勁頭,一遍遍地練下去,直到沒有錯誤,直到流暢。
到第三天下午,小書童終于笑了,這小子笑起來的模樣其實挺猥瑣的,看着他我就想起《紅樓夢》中的賈環,他若演賈環一定适合。
傅岩那麽穩當的人怎會調\教出這樣一個仆人呢?
傍晚時分,我在練武場上苦練,傅岩回來了,他看我演示一遍,笑着上前又指點我一番,他的水平與小書童不可同日而語,他糾正之後,連我都覺得自己大有長進——也就是說,舞得更好看了。傅岩說我這是“劍舞”,還不能真正對敵,“不過,女子學武我一向不贊成,女子就該溫柔娴靜,縫衣刺繡,相夫教子;打打殺殺,那是男人的世界。”
他這話倒教我刮目相看,怪不得我不會武功他沒有什麽過度反應,但他為什麽還讓我學逍遙劍呢?就我這水平,能争來太湖盟主嗎?
而且,蘇弗,會不會來呢?
那一夜我眼前晃來晃去全是蘇弗的模樣,思前想後的,下了無數決心,不知幾時才入睡。
真是一位神人
第二日早喬家上下整裝出發,喬澍被四個家丁用藤椅擡着,我與傅岩一左一右,趕赴會盟地司空山。
司空山很高,一路有洗馬池、雷洞等風景,風光秀麗。到得山頂,眼前豁然開朗,現出大片的平坦土地,四周旗幟飄揚,司空家的人早列隊相迎了。
能夠參加武林小說中的武林聚會,我還是挺好奇的;想着蘇弗也許會出現,就更是心懷跳動了。
偌大的場地上,已來了數家幫派,我們是十三家幫派到得最晚的。那些幫派都有自己的标志旗幟,紅綠黑藍,或張王李趙,或鷹獅虎豹,瞧着都很威猛,而旗下站立的各式各樣的江湖壯漢們,更讓人有群豪會的感覺。
喬家的場地在正前方居中,因為喬澍是盟主的名分。
按慣例,應是盟主發言,但傅岩向喬澍有默契地一笑,向前走上一步,大聲道:“衆位!在下普陀山逍遙劍傳人傅岩,受岳丈喬盟主委托,主持此次盟會。喬老英雄任太湖盟主已一十六年,剛直、公正、英俠,為太湖一十三家幫派信服愛戴,但今年喬盟主身體有恙,遷延不愈,而江湖又邪魔盛行,太湖盟友深受其害,喬盟主因不能親身以赴,率大家夥除魔,保各派平安,深感歉疚,因此願讓出盟主之位,由能者居之。在坐各位英雄豪傑,若自忖有抵抗強魔、保八百裏太湖平安的能力,無論男女老少,皆可上場自薦,展示武藝,大家公推最強者為盟主,不知意下如何?”
“正是!”底下衆人紛紛大叫應着。司馬家旗下便走出一位壯年,抱腕道:“我叫司馬元,惡魔陸小凡盜我家珍珠,殺了我家七人,此仇不共戴天,在下不才,願意擔此重任,與天魔教決一死戰!”
說罷便站在場中央展示了一套刀法,虎虎生威,瞧着很是厲害。
該人演示完畢,西邊羅家也走出一人,南邊龍家也走出一人,都言稱被陸小凡殺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