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極美的影像

桃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地: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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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長睫毛輕掃下來,在夕照的陽光下,給我留下極美的一個影像,雖則他的眼睛深處是陰郁的黑暗,有揮之不去的悲傷。

我不想他難過。遇到我,到底是給他增添了更快樂,還是更多的悲哀?我忽然想起一事,像個孩子似地輕搖他的衣袖:“我在你的書房裏看到一幅畫,畫上一個女子懷抱梅花,那是誰?”

他訝異地笑了:“你還見了那幅畫?那是蘇娘。我們當時将所有的鏡子抛下神女峰,蘇娘說,我總得看一看自己呀。我便畫畫給她看。蘇娘笑我畫的稚嫩,教我繪畫。從此我每年給蘇娘畫一幅,後來還添上阿凡和阿微,因為蘇娘一個人住在天魔宮中,很寂寞。我們長大了,每個人忙自己的事情,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只有日夜不停地為我們縫制衣服,我們三個人每次去天魔宮都會抱一大抱新衣服回來,穿不完的穿。等我做了教主之後,就可以将蘇娘從天魔宮解救出來,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他很樂觀的樣子,仿佛無限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

第二日,因見我好了許多,祁翾約我去後院松林裏練武。到那裏的時候,古鏡大師也在,那是一位高瘦的老人,年逾古稀,頭發眉毛都是花白的,非常慈愛,目光清明,一下子就讓人靜下來。他盤膝坐在林間空地上,看我們練了一會兒,便開始指點,他教我們做的都是基本功,我非常感興趣,也許我正走在成長為女俠的路途之中?可惜與我練雙劍合璧的是祁翾而不是蘇弗。

午時我們與古鏡大師一起吃齋飯,晚間回來見蘇弗時,他在讀佛經,面目安寧,潔淨的前額上仿佛有光輝在閃,神情間有着與古鏡大師一樣的祥和超然,令我想,蘇弗該不會是有佛緣的人?那可就糟了,說什麽也不能讓佛家把他帶走,然後對我吟哦“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啊。于是問他:你怎麽不練武?古鏡大師說,要拳不離手。

說完才想起,蘇弗若練武,被江湖人看見,豈不是洩露武功?

蘇弗倒清爽一笑:“我不能練啊。不練,挽天功的內力還在體內東奔西走要找出路,我若練,壓不住氣息,又沒有師父指點,會吐血身亡的。”他戲劇性的挑眉,顯然心情很好。

我坐在他身邊,憂心問:“很難受嗎?”

他笑了:“就想和誰打一架,或者救個人才行。這裏沒有傷重的人讓我救,所以只能讀佛經,心靜下來,氣息也就平穩了。其實畫畫也行,音樂也行,不過廟堂靜地,不好意思吵擾人家。”他笑盈盈的,模樣愛煞人了。

我說:“我去找畫紙來,你畫張我吧。”那一直是我的貪心願望。

他腼腆了:“我……試過……不行……我畫不出來。”

“為什麽呢?”我追問。

他被我問的無處躲無處藏的樣子,窘迫地說:“無法落筆,就是不行。”

真是怪人。

這日練武歸來途中,祁翾将一張字條交給我。字條是精致的印着花紋的紙張,上面只四個字“陌上花開。”字體初看秀隽妩媚,再看,則有沉着豪健的風姿,頗有審美意味。祁翾說:“送信人是天魔教人,化裝成俠客,意圖混入雲林寺,被拆穿捉住後交出這封信,說是給喬兄的。給他嗎?”

我知道這幾日祁翾派去各門派送信的手下紛紛回來,帶來很多的武林人,雲林寺內幾乎住不下了,整日商讨着讨伐魔教的事。祁翾那麽細心的人,魔教人若想混進來定然難。這信——難道是阿微給蘇弗的?還是蘇娘?

“給他吧。”我說。

祁翾道:“師姐,我們一起去給他。”

祁翾的話裏有莫名的緊張,他對蘇弗也是疑懼的吧,可他敢和我一起面對風險。

我說,“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

蘇弗在廚房裏做晚餐,我過去找他。蘇弗做飯的時間比廟裏的僧人們晚,因此竈間只他一人。進了門,先見他彎腰在鍋竈前的背影。他的長衫已褶皺得不成樣子了,也許是該回魔教換換了。他回去了,還會回來嗎?

蘇弗回過頭,見是我,停下手中的勺子,臉上現出笑,許是被煙火烤和蒸汽熏,臉頰微紅,額上滿是汗,“有事嗎?”他問。

定是我的神情令他猜到有事了,我将手中的字條給他。

蘇弗接過字條,看了一眼,眼中的光芒止了一瞬,說:“這是阿微的信箋,阿微的字。送信的人呢?”

我告訴他,蘇弗停了一下,眸光沉暗,長出一口氣,将手中字條扔進竈火裏,看着字條化為灰燼,他的表情很怪異,忽然“哎呀”一聲,連忙起身攪拌鍋裏的粥,然後低身撤出竈膛裏的火。他撤得急了,火星幾乎燎了他衣襟,灰煙嗆了他的臉,他咳嗽着,手用力地碾滅火,他的手在微微的抖,終于扔下木柴,雙手用力按住額頭太陽穴。“阿期,阿期——”他顫抖說,“你給我唱個歌吧。”

我有些發慌,給他唱《荷塘月色》:剪一段時光緩緩流淌,流進了月色中微微蕩漾,彈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麗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螢火蟲點亮夜的星光,誰為我添一件夢的衣裳……。

世間我的出現,也許就是來安慰他的。安慰他不安的靈魂。轉瞬,他依然要走下去,走他無可選擇、但是必須選擇的堅決的路。

他終于平穩下來,将粥端給我,我坐在竈臺前就着山野菜吃飯,問他,他說不吃。他一定是沒有胃口了。

飯罷,他陪我回客房,坐在窗前椅子上縫衣服。那是寺裏的僧衣,他試圖改小了給我穿。秋風起了,他說我練武回來最好披件罩衫,別閃了汗。我看着他的大手拿繡花針,一針一針細心專致地縫衣服,不知為什麽心中酸楚。

“我來吧。”我說。

我在那裏縫衣服的時候,他就在一邊默默地看,很晚了,也不說離開。

我将針線打了結,躊躇怎樣讓他離去,他忽然說:“你給我講故事吧,那個有白馬的故事。”

我知道他自己定是無法渡過這樣一個夜晚,他再堅強,也有心中的脆弱。阿微的信,應是告訴他,他們的師父已經故去了。

于是我給他講《白馬嘯西風》,講至睡眼惺忪。“明天再接着講,我要睡了。”練了一天的武,我實在撐不住了,在無法抑制的哈欠之後說。

“讓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你前幾夜發燒時,我一直在這裏……”他說,聲音越來越低,面色越來越窘,如蚊子,在那裏低頭不敢看我的哼哼。

我實在是困倦的沒有思維與他糾纏,匆匆洗漱,和衣睡了。

可憐的蘇弗,我這樣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來時,并不見他的人。桌上有盆,盆裏有清水,還有一方巾搭在盆邊。我知那是他為我準備好的,也不知他心情好了一些沒有。

漫漫長夜,他如何挨過的呢?

穿過熱熱鬧鬧的院落,如今,雲林寺裏已聚集了太多的武林人,那些人雖然知道蘇弗是南宮陌,也許是古鏡大師和祁翾有交待的原因,對蘇弗和我都避的遠遠的,并不近前。廚房邊,我見蘇弗手攬着一棵樹幹,在那裏幹嘔。我急忙過去,問他怎樣。他臉色蒼白,說“無事。”一徑搖頭。

他沒有吃早飯。

我給他端過來一碗白開水的時候,祁翾找我去練武。

我想不去,蘇弗此時瞧着很不好……可古鏡大師在那裏等。我柔聲問蘇弗:“你怎樣?要不要請古鏡大師看一下?”

他面上勉強浮笑,說:“不用。你們去吧,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我囑咐他幾句方随祁翾去了,一路回頭,他都在樹旁疲憊憔悴地盡力對我笑。

因我回頭,不小心絆了路邊石塊,一個趔趄,幾乎摔倒,祁翾手疾眼快扶住我:“師姐,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忙說。

那天古鏡大師開始指點我們正式練劍。古鏡大師原來是天山除魔劍法的傳人。世人都道除魔劍法失傳,原來只是除魔劍法傳人出家的緣故。 他為什麽好好天山弟子不做,要出家呢?當然這樣的八卦我不能問。

古鏡大師只要我和祁翾練一招,哪知就是那一招也不能讓他滿意,我們一遍遍地練,午飯都沒吃,古鏡大師一直陪着我們。到晚間,古鏡大師将我們帶至他的禪房,随意吃了齋飯,再給我們講解、演練。

我累得筋疲力盡。古鏡大師令我坐下,打坐給我疏通經絡,我百骸舒适,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來時太陽都老高了,古鏡大師已與祁翾在院中練劍,我匆匆洗漱吃早飯,來在他們身邊。

心中一直惦念不安,不知蘇弗怎樣了?昨夜我沒有回去,他如何過的?可好些了?他那樣惡魔的體質,惡魔的心理素質,不會怎樣吧?

嫁給我好不好

到中午時,有更多的武林人成群結隊來,雲林寺實在招待不了了。衆人只好搬家,在祁翾的張羅安排下,一行人車輪滾滾前往祁翾說的另一個地方。

我走在蘇弗身邊。蘇弗牽着白馬,瞧着已好了許多,但氣色不佳,臉頰明顯瘦下去,風拂衣衫,連我都覺得他出乎意外的單薄。

我們邊走邊閑說着,我只要在蘇弗身邊,就有無止無盡的話,我說什麽蘇弗都可以接下去,他又是不張揚的,輕松随和,實在是一個最好的談話夥伴。那些武林人遠遠地看我們,也不知他們都在想些什麽呢?

半路時,祁翾請我過去,我跟他遙遙地走了很遠,都過了一個山坡了,他才背對衆人,将一張紙條交給我。仍是精美的信紙,不過換了赭黃顏色,上面只幾個字“蘇娘病重,速歸。”

“蘇娘是誰?你知道嗎?”

我知道。不僅如此,我還知道,這是阿微召喚蘇弗回天魔山任教主。

祁翾說:“仍是喬裝扮成俠客,以為借着人多可以到喬兄身邊,哪想你一直在喬兄左右。不關注別的,眼睛一直往你們二人那裏瞄,肯定有問題,我令人悄悄拿住,果然,搜出這張字條。”

我心慌亂,只有求助祁翾:“你說,這紙條若是要他回魔教任教主的,還把紙條給他嗎?”

祁翾道:“怎麽魔教教主過世了嗎?那字條‘陌上花開’便是告訴喬兄這件事的?教主死了,所以,他可以‘緩緩歸’了。我還想與魔教教主決戰為師父報仇呢!”祁翾扼腕,稍會兒道:“師姐,古鏡大師和掌門師父的意思,一向是讓你留住他。喬兄是那類以情為生命的人,世俗對他的牽絆并不多,權力未必是他在意和追求的。可權力也是最能改變人的,他若成了魔教教主,怕是不能留在你身邊了。等掌門師父帶天山弟子來,我們就會向魔教發起進攻。難道你願看着他成為魔教教主,與我們為敵,與天山為敵?”

我和祁翾一直在隊伍前面走。祁翾将紙條撕毀了,一點點撕成碎片,用手帕包了,放進懷裏。“師姐,我代你做主了。喬兄不能回魔教。魔教群龍無首才是最好,若能大亂,正是我們鏟除魔教的良機!”

晚間,我們這一行人到達官宦人家的一個郊外別院,祁翾在這方面總是有他的辦法。我被安置在臨水觀荷的香遠堂。“夏天的時候,滿湖荷花,這裏是璧山別院的中心,也是最美的地方。”給我引路的仆婦們笑着說。

然後那年歲微長的仆婦對跟在我身後的蘇弗說:“公子請入住隔壁的绮玉軒。”

蘇弗說:“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知道他是想聽我把路上講了一半的《白馬嘯西風》講完,那仆婦卻固執地笑道:“公子,夜已深了,您還是安歇去吧。您去了,我好安置小姐睡下。”

那仆婦的話幾乎再明白不過了,我不由看向這位意志堅定的仆婦,頗為有趣,再看蘇弗。蘇弗的臉微紅了,但他不肯讓步,同樣堅定道:“不勞你費心了,我會安置小姐睡下,你可以走了。”

他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其實挺不容易的,那仆婦卻是個固執認死理的:“公子這話就不對了。小姐還是姑娘身份,夜靜更深,您在這裏,算怎麽回事呢?”

蘇弗面上紫漲了,他惱怒還不能發作,站在那裏,迸出一句話:“我是她仆人還不行嗎?我向來照顧她入睡的,一直以來就是這樣,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那仆婦瞪大眼睛看他,很憤憤不平地轉身離去了。

我們一時都是不好意思。蘇弗讪讪的,自茶壺裏給我倒了杯水送過來,又到水盆邊将手巾浸濕了給我,這麽一舉一動完全公子風範的仆人又是誰能享受得起呢?我想告訴他,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可是我若拒絕了他,他會不會難過?

我接過他手中的濕巾,笑道:“我接着給你講故事吧。”

……

“如果你深深愛着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甚麽法子?白馬帶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這一段話我都是會背的。我給他講完,他好久不說話,終于說:“阿期,我是不是太貪心了?你原諒我。可是,我真的是不舍得。我們,也許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他眼眶紅了,轉上淚光。“阿期,我現在很害怕,我怕這僅有的時光也不是我的了。我很貪心,我要你完完全全地屬于我。剛才她說我們是什麽身份,——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愣怔在那裏。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我一直期待他的表白,可是他真說出來的時候我卻慌亂不知如何應對。因他現在說的和他将要要的,我無法給予。我怔在那裏,他已顫抖地雙手攬住我的發,欲将我攬在懷裏親吻我。

我臉發燒,推開他,用力地推開他,轉身就逃,不想慌亂間撞到屏風上,一個踉跄,不待我摔倒,他伸手拉住我衣衫,只一帶,我便回他懷裏了。他是武林高手,力氣、速度、準确度哪裏是我能及的?

我拼命地推開他,然後發覺他其實并沒有再行動,只是黯然地站立,近乎絕望地看着我。

我窘迫停在那裏,不知怎麽辦才好,他向前從我的腰間拉出一枚玉佩,那枚玉佩我系在裏邊衣帶上,被他方才一拉,外衣散開,玉佩便晃閃出來。

那是祁翾的玉佩,我還沒有還給他。一是我常将這玉佩忘之腦後,另一方面也是我不知如何向祁翾開口。練劍的時候有古鏡大師在;走在雲林寺中,周圍也時常有小和尚和武林豪客路過;祁翾平日忙裏忙外的,我也不得單獨和他相處的機會,人前給他一枚玉佩,怎麽着都是說不清的暧昧。

玉佩是青玉,中間镂空一個祁字,四周梅花邊。蘇弗将玉佩解下來,握在手中,手上青筋迸現,我大驚,怕他将玉佩握碎,忙叫:“你還給我!”

說出來就知道我說錯了。

灰燼上的笑

我忘記不了蘇弗那一刻看我的眼神,驚愕,痛楚,竟還有一些茫然。他張開手,将玉佩輕緩放在桌上,轉身走出門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誤會了。我想和他解釋,可是他方才的意圖太明顯,我怕。我怔了一會兒,還是追出門,想着不管怎樣也要與他解釋清楚,不讓他難過。漆暗的夜裏,我見他并沒有進一旁的绮玉軒,而是跳下池塘,池塘邊有小舟,他劃小舟而去。我心驚,大聲喚:“阿弗!你回來!——”

可他執拗的劃船,并不回頭,一下一下遠去,水聲、槳聲與黑夜交錯,漸漸融為一體,忽然就看不清人影了。

“阿弗!——南宮陌!”我大喊着他的名字,急的都要哭了,可我喚不回來他。

遠遠的火把亮了,一些人出現在對面湖岸,是祁翾和他的随從們。

忽然湖中槳聲一停,蘇弗身形陡起,半空裏一個飛旋,劍光閃亮,直取祁翾!

我大驚失色,祁翾已迅捷避過劍鋒,他身側的随從們搶上護主,被蘇弗利刃擊飛,蘇弗劍光直刺祁翾,祁翾回劍相迎,只兩個回合,已被蘇弗迫得在地上翻滾。眼看蘇弗淩厲追刺,祁翾胸前的錦囊被他一劍削飛,我嘶喊:“住手!——”

蘇弗止住了劍。

祁翾的随從們登時箭上弦,團團包圍住蘇弗,凜冽待發,生死之勢瞬間立轉,我大喊:“師弟,別放箭!”想也沒想地躍入湖中。

秋日的湖水已經很涼了,我恍惚見蘇弗看我一眼,然後人縱起,飛向院牆外,消失不見了。

我的心忽然便與冰涼的湖水融為一體,不知己為何物,也不知後來怎樣被祁翾拉上船的。

蘇弗,竟然就這樣走了。

祁翾對我說:“師姐,你不要傷心。不知你想過沒有,喬兄這麽走是存心?”祁翾收好我還他的玉佩,再系被蘇弗削斷的錦囊帶。“我想喬兄當是從別的渠道得到了回天魔教任教主的消息。他沒有理由離開你,便演了這麽一出。你送我的這錦囊我挂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見他在意過,何至于突然發作?師姐對他的情,他那麽聰敏的人,當一清二楚,怎會突然懷疑了呢?而且他若要走,走陸路就可以了,為什麽偏劃船到對岸來找我?又不殺我,只為了削斷這錦囊的帶子嗎?喬兄什麽時候是這樣行事的人?我認為,他演這一場戲,是給人看的。也許還有魔教人在我們的隊伍中,我倒要當心了。”

我想的卻是:蘇弗就是成心削祁翾的錦囊去的。他那麽清傲的人,看着祁翾胸前的錦囊不快應已很久了,但他不說什麽,待我拒絕他,才發作。

我拒絕他了嗎?我拒絕的只是——當然對蘇弗來說也許是一回事的。

我不該将他的錦囊送人。可我在冰冷的湖水裏游過去救他,他明知我不可以受寒的,卻不管不顧,一徑走掉。

他誤會了,他大約也是真傷心,還是他真的打算放棄我了?

我應該難過的,可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卻都是他攬我入懷的那一刻,他的眉目,他俯下的唇——我的臉發燙,這麽左思右想的,就真的發起燒來,冷得直哆嗦。

古鏡大師為我診脈配藥,小和尚送熬好的藥給我。再沒有人在我身邊哄喂我吃藥,也沒有人在近前照顧我。祁翾每日會來看視我兩次,可我的心裏是更難過。我無數次夢見蘇弗來至床邊,真真切切地用濕巾為我擦臉擦手,向我笑,心裏暖得似乎花兒在夢裏競相開放,觸手可及皆是甜美幸福,醒來卻一片虛空。他給了我多少,此時就留給我多少空洞,無法填補。

我就這樣失落了他麽?他做教主去了,再不來照顧我。

我靜靜地流淚,再自己擦幹。我必須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将傷心深深掩埋,随着日子的消逝,慢慢好轉,沉默地吃飯、行路、練劍,也許,這樣就是成長,就是堅強?

一個月後,師父帶着一衆天山弟子來了。在璧山別院裏開了一次武林大會,我縮在角落裏,不想見任何人。非常慶幸的是,十一師兄沒來,留守天山。我已經習慣于在武林人的指點和議論中面不改色地走過,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還可以對師兄們笑着打招呼。我才不會倒下,我原來比想象中更堅強。我要在灰燼上站起來,在人生的路途上,給以笑容。

支撐我的,是傾心劍。

我和祁翾配合得越來越好,雖然我們自始至終只練一招:我先出劍,祁翾随即刺對手前心。這一招,從靜止的靶子練到移動的靶子,從并肩出劍到對面出劍,我幾乎練到條件反射、随心所欲,連師父見了,也不由點頭——師父向來不輕易稱贊人的。

原來我練武真的是有天分的,也許是喬期的潛在資質終于被我喚醒了。

因我和祁翾練的是除魔劍法,所以那些武林人再怎樣議論我,也不敢當面輕忽我。

在我失落愛之後,傾心劍還可以支撐我生存。師父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了,所以堅持要我做傾心劍的傳人?

師父被推舉為武林盟主,定于第二日進攻魔教。當天下午,來了喬澍、喬朝等人,他們狼狽而來,帶來一個消息:蘇弗燒毀了太湖喬家。他一個人,親自去的,将喬家人趕出家園,放火燒了喬家。

我不知道蘇弗是怎麽能做到的。喬澍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喬朝義憤填膺,紅了眼睛;芳槿抱着一個月的小兒可憐地在喬澍身後流淚。孩兒啼哭,程老爹和馮氏們急忙照看。我忽然想起八師姐将蘇弗架在火上烤的事情。蘇弗燒毀喬家,是不是與我有關?我又叫了“南宮陌”的名字,是我,害得喬家失了家園。

我悄悄逃出大廳,逃到水塘邊。深秋的風吹透我的衣衫。古鏡大師說過,我體內的毒,最受不得寒,寒氣就是病引子,那一刻我想的是,就讓毒發作吧,讓我抛棄一切,再不用面對我需要面對的。

身邊是寂寞枯荷,飄轉落葉,遠處人聲沸騰,燈光爍爍,我在柳下石邊抱膝蜷縮成一團,聽夜風蕭瑟低吟,有寒鴉掠月飛過。

蘇弗此時在做什麽?

他的計劃實現了,他當上了魔教教主,這一刻可還會記得我,傻傻的只知道愛的我?他那樣深遠的心機謀劃,想起我的時候,會歉然的笑還是輕輕一嘆呢?

我不再想他,因為想他會讓我難過。寒冷刺入我的骨髓,我會就此凍僵了吧?他便再縱橫江湖毀滅一切與我也都無關了。我将離開,去往一個安樂地,花明柳綠,到處是溫暖美好,有相愛的人執手溫柔的笑,沒有謊言、利用、殺戮,只有愛,無盡的愛。

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期望:讓我飛往夢想中的溫暖與光明。

祁翾百忙中還想着我,他發現我不見,派人滿園子搜尋,終于找到我,送我回房,再次請古鏡大師為我開藥方,熬藥,師父來探視我,喬朝晚間陪在我床邊。

我燒得昏昏沉沉,第二天沒能随他們一起進攻魔教。我是不是潛意識也想躲過這場厮殺呢?

俠客們慘敗,死傷數人,還有人失蹤,師父身受重傷被擡回來,完全憑天山靈藥延續生命。

俠客們總結教訓,那就是天魔山機關衆多,完全是人和陷阱機關鬥,魔教的人幾乎影子也沒見,敗得實在冤。下一步采取的措施是:誘魔教人出天魔山。具體實施方案:我與祁翾成親,不信魔教教主南宮陌不來搶親。

因師父重傷,現在代任武林盟主的是江北盟主詹大俠。這個人來廟裏較早,蘇弗前番照顧我的一幕幕親見,因此想出這個計策。祁翾推脫:“在下婚事需家父同意。”詹大俠一拍膝蓋道:“哪個讓你真娶親,不過做樣子給南宮陌看。賢侄且說,喬姑娘若成婚,南宮陌來搶親的幾率有幾成?”

祁翾稍做沉吟,答:“十成。他一定會來。”

我訝異,不明白祁翾怎麽比我自己對蘇弗的感情還有信心。

他們不征求我的意見,喬澍同意了,我只有聽從的份。

于是放出風去,傾心劍的兩個傳人要成親,成親之後,就可以練傾心劍高級劍法,魔教之人再不會是對手了雲雲。

山莊裏開始安排部署,等着蘇弗跳陷阱。婚期定在十天後,太近,怕消息傳不到魔教,太遠,又怕魔教準備太過充分。

也許蘇弗每一刻都會來,山莊裏充滿了緊張氣氛。喬朝被指派形影不離地陪伴我,她也是唯一一個為我着想的人,她拉着我的手,憂心說:“雖說這婚事是騙人的,可如今父親同意了,詹大俠又做你們的媒人。若真拜了天地,你就是祁家的人。祁翾是貴族公子,他說了婚事不能做主,将來他家裏若不承認這門婚事,你就進不了祁家的門,到時你可是一個什麽身份?就算南宮陌被引誘來殺掉了,魔教滅了,人家祁公子走了,你的一生可怎好?”

我告訴她:“蘇弗若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姐姐不用想那麽遠。”

喬朝垂淚。

我想的卻是,蘇弗那麽聰明的人,明知這是陷阱,他不會跳的。他在離開我那一刻,就放棄了這情感。

他其實是再冷靜不過的人。

所以,他可以燒毀喬家家園。

他要決了我的念想。就像他寧願我嫁傅岩一樣,我嫁祁翾他更是會贊成的吧。

他沒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想,他是為了我好呢。

十天過去了,我每天度日如年心驚膽戰的,蘇弗卻果真沒有來。

成親的這日,壁山別院表面上是很熱鬧的,一大早鑼鼓唢吶喧天,喜氣洋洋。無數的射箭手埋伏在院落四方,每個武林人都備齊了暗器、毒刃。詹大俠和祁翾指揮安排一切,我則是其中的誘餌。我将借來的客店大嬸那身紅嫁衣洗幹淨了換上,多好,連嫁衣都不用費事準備。

蘇弗不會來的。我心中默念。

那些江湖人大約比我緊張得多,因為他們等待的是一場厮殺,生命的較量。可我和祁翾都站喜堂上了,一切如常,魔教根本就沒有露面的意思,俠客們的準備就像一個笑話。

喬澍坐在喜堂正中,喜娘期期艾艾問:“要拜天地嗎?”

祁翾說:“再等一等。”他比我還不安。他以前的話說得太滿,這一會兒真有些擦汗。

于是大家坐下喝茶,直坐到日頭偏西。迎親的曲子翻來覆去地吹,掩蓋着所有人的疲憊失望。

忽然祁翾的一個随從從樹稍上壓低聲音喊報:“來了!來了!”喜樂嘎然而止,兵器嘩啦啦出鞘,俠客們在等待的煎熬下沉不住氣了,祁翾喝道:“都坐下!”他眉一軒眼一瞪,頗有少年将軍的威嚴,把那些成名的武林豪傑們都震住了,于是在院子裏的圓桌前坐下,照舊劃拳吃酒。

院門大開着,蘇弗出現在門際。

那一天驟雨初晴,天空是一道道靛青色與銀灰色壓低的雲層,蘇弗一身月白深藍的錦袍,狼狽不堪地出現,卻怎麽也掩不住骨子裏的秀雅俊逸,成為青蒙天地間最美的風景。

幸福的記憶

我早扯去礙事的紅蓋頭,這一會兒也沒有人理會我,大家的目光都在蘇弗。蘇弗顯然是匆促趕來的,雖然他一貫的沉靜,這一會兒面上是急速趕路後的通紅,額頭發際是滾落的汗珠,胸膛在起伏,身後背一個沉甸甸的大布袋。他的衣着都是極精致的料子,不過衣服鞋子滿是泥漿水漬,蘇弗會這麽狼狽的在人前亮相,我記憶以來還真是第一次。

只他一個人。

從院門到正廳的路是空蕩蕩的,五六十桌俠客們分兩邊就坐,蘇弗可以輕松地走進來,走到正廳我們所在的地方,可蘇弗在門前止步。

他的眉峰緊蹙,雙目精銳,再不是我印象中那個眉目純淨似水,眼中全是溫暖溫柔的人。他變了太多。他明利的目光掃了一眼門前的路,開口道:“我是意欲為雲掌門療傷來的。江湖有言,要起死回生,除非是天山的七珍還元丹配天魔教的挽天功。祁公子,你打算求我救令掌門嗎?”

他的聲音倒是一如往昔的清平,漸漸壓住了緊急趕路後的呼吸急促。

祁翾道:“你肯救我的掌門師父?”

蘇弗微微一笑:“我肯,但我有個條件。我不管你與喬妹妹成沒成婚,我要你放棄這婚姻,将喬妹妹讓給我。”

祁翾一笑:“師姐怎是我能讓的?這得她情願。”

蘇弗明亮的眼睛看我,他的目光瞬間就可以穿透我的心。其實在他現身門際的霎那我就諒解了他,心中迷漫上來溫暖與感動。終于明白,即便他不來,我也不會怨他、怪他,我會繼續勇敢地在走下去,走前方再沒有方向的路;可是他來了,我就成為世間最幸福的人。我盡量平穩開口:“你真的會救我師父嗎?”

他點頭。

他敢點頭,我便回他點頭,他敢拿生命當賭注,我又有什麽不敢的呢?

身後喬澍一拍桌子:“我的女兒,怎能嫁你這個畜生!惡魔!”他拍得茶杯掉落地上,喬朝忙扶住他,低聲撫慰:“爹——”

祁翾回頭:“喬伯伯,世間只他可以救我師父一命。”他說着走到喬澍身邊,低聲附耳說了句什麽,喬澍想了一下,召喚詹大俠過來,他們三人在廳上商量了一會兒,祁翾出來道:“南宮教主,喬伯伯答應了,只要你救活了我師父,就取消我與喬師姐的婚事,将喬師姐許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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