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蘇弗微笑如清風,道:“我不姓南宮,你可以稱我喬教主,或喬兄。”這個人,倒有閑心糾正這個。蘇弗繼續道:“祁公子,我可以走進去了嗎?”
祁翾一笑,對随從們道:“鋪上木板,請喬兄進來。”
原來門口處便是一個大陷阱,蘇弗再往前走一步就會陷落了。他怎麽看出來的?難道是我給他講過射雕裏郭靖黃蓉捉歐陽鋒的故事給了他啓發?我總是願意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的。
蘇弗步入大廳,喬澍瞪他的目光欲噴火:“阿期,他燒毀了我喬家,為父就算答應你嫁他,也要你替喬家殺了他,否則,我就沒有你這個女兒!”老人家簡直要跳起來了。他若能吃掉蘇弗,一定當下就生吃活吞了。
蘇弗沉斂了容色,鄭重道:“義父,我說過,您做過我的義父,我就一生當您作父親。我燒毀喬家是不得以,我會加倍賠還給您。”蘇弗将後背的大包裹放在地上,解開來,是一包裹的珠玉黃金,晃得人眼目都亮了。“我今日來,就沒打算還能活着離開。這些希望您能夠重建家園,照顧好阿期,讓她不管走到哪裏,遇到什麽,都有一個家可以回去。”
他說得真摯,喬澍也有些震動,眼望耀目珠寶,遲疑道:“這是你的聘禮嗎?”
蘇弗搖頭:“這是我賠還給您的。我另有禮物給阿期。”他轉過來,看向我,那一瞬間,眉目恢複了他以前的樣子,明亮溫柔,猶如他頸間挂的白玉雪蓮花,純美綻放——他還佩帶着那鏈墜——他走到我面前,自懷中掏出一個絹帕包,打開來,托在他手心的是一枚翡翠镯子。
他方才置了一地珠寶璀璨生輝,衆人一定以為這镯子是世間罕物價值連城,瞧來卻普通的很,質地尋常,并不見多精致絕美。蘇弗說:“你還記得邊城的福緣記珠寶店嗎?”他的聲音柔和,我一下子想起來,這是當日我與蘇弗閑逛時與店主讨價還價的那枚翡翠镯子,他竟還記得,且這麽遠的把它買了回來!所以趕路趕得急麽?一額頭的汗,一腳的泥濘?
他有無數的珠寶,卻挑了這枚镯子做聘禮。
很輕又很重的聘禮,凝結的是他的心意。世間最平凡的物事因為心意也變成最貴重的,何況還是适合做聘禮的镯子?
他拉過我的手,将那枚镯子往我的手腕上套。這麽大庭廣衆的,我的心在跳。他的手指溫暖,動作微有緊張。
帶上了這枚镯子,我就是他的了吧。
“阿期,不許要他的東西!”身後忽然傳來師父的一聲厲喝,我一哆嗦,手腕已被師父抓住,镯子被師父搶過摔在地上,清脆碎成幾瓣。
師父是被擔架擡出來的,拉住我的手說:“阿期,你是天山弟子,傾心劍的傳人,不可以嫁惡魔。師父寧可死,也不接受他的救治!”
蘇弗看着地上碎裂的镯子,似自語道:“阿期,為了這镯子,追風出了事,你再也看不到它了……”蘇弗的眼圈紅了。
我的頭腦轟的一聲,追風,那麽矯健雄美的追風!……
怪不得今日蘇弗的眼中,即便微笑,也有揮之不去的悲傷。
為了镯子,竟然犧牲了追風。
他擡起憂傷的眼,對師父道:“雲掌門,我要阿期是我的,哪怕口頭上允諾的也好。您一定聽古鏡大師說過,我的生命也許只有三個月了。我什麽都不在意了,但我要阿期是我的。我給不了她幸福,但可以給她一份幸福的記憶。我救您,是因為您是她的師父,您可以照顧她一生一世。我除了可以救您,還可以背叛天魔教,将天魔山所有的機關、路徑告訴您,助您毀滅天魔教,使無數的俠客包括您的弟子們免于傷亡,這份禮物您要不要呢?只要您答應阿期嫁給我,這些我就都會做到。”
大廳內鴉雀無聲,每個人感受的也許都是蘇弗承諾的份量。師父沉默好久,終于說了兩個字:“好吧。”
于是那個捐棄生命一定要救別人的人終于達到了他的目的。
我們來在師父的住處,祁翾請天山弟子們四面護衛,因為挽天功救人的過程中不能有任何人打擾。
蘇弗在救人前要沐浴更衣,我奇怪他在這個時候還在意這些細微末節,在等待水送來的靜默裏,蘇弗向我解釋說:“運功需要心靜,我需要平靜心情。”
我想他與我一樣,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從哪裏開口,我無法率先解釋過往,他亦無法道歉。可他這麽一說話的聲音語調,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愛,根本沒有變。他看着我,目光裏有歉意、彌補、小心和求懇在裏面。
我的眼中莫名蒙了霧。我定定心,說:“若運功時有人打擾了會怎樣?” 這也是不相幹的話,我也只能找這樣的話和他講,他救人後會非常虛弱,生命完全交出……我根本救護不了他,哪怕陪上我的生命。
蘇弗答:“我會控制不住內力,經脈混亂,七竅出血,瘋癫發狂,死亡……”他聽了我的話,大約也明白了我的心,語調有一些頑皮輕松。
我卻是震驚,原來他救人時也冒這麽大風險!怪不得他救人後會現出那麽欣慰輕松的笑容。我好不容易才道: “其實你不用來的,你不是做教主去了嗎?”
蘇弗歉疚道:“我若不回去做教主,蘇娘會被師娘勒令殉葬的。而為了做教主,師娘逼我去燒毀喬家,這些,你別恨我。”
我搖頭:“我從來不會恨任何人的。你知道嗎?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蘇弗靜立那裏,想了一下說:“其實你還可以嫁人的,你會遇到更好的人呵護你。比如你嫁祁公子,我是真心祝福的,你嫁誰都能得到比嫁給我更多的幸福……”
我瞪住他:“那你今日為什麽還來呢?”我是真怒了。
他有些慌張,哄我道:“你別生氣啊。你想想看,我今日若不來,你得怎樣傷心,我不想你傷心。還有你的那些師兄弟們那些江湖人又會怎樣看你——”
他成心揶揄我。我推開他,沖出屋子去,世間再不會有比他更令我氣惱的人了。
祁翾抱來換洗衣服給他送進去。
我站在廊柱邊呼吸着清涼的空氣,看着外面晚暮的天,紫藍的雲層,好像有無數清遠的未來隐在天邊。随着蘇弗的到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清新美好起來,有盼望、有歡喜。
他會順利過關的。他會無事的。他說也許只有三個月的生命,那一定不是真的。
随我去桃源
夜深了,我守在廊柱邊瞌睡,祁翾悄步過來給我蓋上厚厚的鬥篷。他的鬥篷有一種熏香,讓人想起貴族家庭深遠的宅院,優雅的禮儀。我很少關注祁翾,其實他真正是一個翩翩少年,有着優越家世,遠大前程,如今陷在江湖仇怨正邪紛争裏,不知怎樣想的?我看不透他,但能知道一件事,他是善良的。
也不知他愛戀的那位表妹是什麽樣的?
後半夜,我被師兄弟們的歡喜聲驚醒,跑進屋子,見一衆師兄們正蜂擁圍着師父,将師父擡到床上去。我驚奇發現,祁翾的方向是蘇弗。他扶住蘇弗,目光與動作裏有真切的關心。那太出乎我的意外,為了什麽?因為蘇弗救了師父嗎?
蘇弗依靠在祁翾身上,眼睛裏是笑的那樣看我,他連牽動嘴角都無力,話也說不出來了。但精神是輕松的,他又在生死關上走了一圈回來。
我的淚水瞬間就蒙上了眼睛。
祁翾掃視周圍,大約見實在無人可幫,些微尴尬對蘇弗道:“我背你?”
蘇弗閉了一下眼睛示意同意。于是祁翾将蘇弗背到他住的屋子去,對我解釋說:“山莊裏人雜,怕有人借機報仇,我這裏防範最周全,師姐你陪一下喬兄,我住那邊耳房。”
我坐在床前看蘇弗,蘇弗的面孔蒼白如玉石,他強睜開眼睛看我,瞳仁裏是想笑的,卻被無力的倦意覆蓋,他的唇角微動了一下,似乎要向我說話,終究合目睡去了。
這一次,他明顯比上次還精力不濟,到第二日午後才睜開眼。我将祁翾準備的滋補湯給他喂下去,他靠在枕上,像個孩子似地盡力一羹匙一羹匙地喝,讓人愛憐心軟。
我盡力照顧他。我沒有想到,保護蘇弗生命的竟是祁翾。他的随從們裏三層外三層嚴陣以待,江湖人沒有人敢真得罪這位将軍公子,所以小院保持了難得的安寧。
我不知道蘇弗怎麽做到的,将祁翾拉過來做護身符——難道他們達成了什麽君子協定秘密協議?這得怎樣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蘇弗看出了我的疑惑,明淨的眸子望着我笑,偏不說那樣。我亦望着他笑,你不說啊,我還不問,讓你去對樹洞說。
到第三日蘇弗也沒見有起色,那些江湖人不幹了,說不能等蘇弗養好了,否則就控制不了他了。有人提議給蘇弗服毒藥,被祁翾堅決拒絕,為此還發生了争執,刀劍相向,差點動武。祁翾幾乎是擰着眉毛進的屋子,冷笑道:“把本少爺惹急了,都攆出山莊去,我還不伺候了!”
蘇弗笑:“準備紙筆,我給你畫天魔山地圖。”
祁翾大喜,立時将畫板送至床上,站在蘇弗身邊看畫圖,邊看邊點指議論:“這裏沒有人馬埋伏?”然後搖頭。
蘇弗好笑:“總計不過三百人,這麽大的天魔山,如何安排?你能守住試試?”
祁翾頗為自信,于是變成祁翾防守,蘇弗攻山,兩人在圖上點點指指,有時還争論,誰也說服不了誰時,祁翾會退讓,蘇弗會止言。我奇異看他們,不明白這兩人怎麽忽然這麽融洽和睦如朋友兄弟一般。當然祁翾一見面就對蘇弗有好感,可是能讓祁翾這樣的公子哥收斂傲氣相讓,大約也只能歸功于蘇哥哥神奇的人品?
他們研究了一天地圖,彼此惺惺相惜。原來蘇弗也精于兵法,令祁翾都佩服。蘇弗的風輕雲淡裏隐藏了太多神奇。
第二日祁翾與詹大俠召開俠客會議,會上再次發生了激烈争執,俠客們分成三派,一派相信蘇弗提供的是真地圖,一派認為蘇弗是設的陷阱讓俠客們跳,一派左右徘徊。祁翾天生具有領導氣勢,在這些天召集接待俠客的過程中又積攢了不少人氣,因此支持他的人并不少于支持詹大俠的。詹大俠方接替天山掌門做了盟主,竟然指揮不了年輕後生祁翾,自然惱火,武林人三五句言語不和便欲動手,最後只得請出了我的師父雲杉。
師父雖然虛弱,但精神已好許多,她只說了一句:“祁翾代我行事,凡天山弟子都聽從祁翾安排。”立時扭轉局面,因在場豪客多為天山弟子的親人,與祁翾分歧最大的詹大俠就是我三師兄的父親,于是俠客們算是統一起來。
祁翾說:“詹大俠,我們兵分兩路,您帶願意跟随您的一路人按您的想法進攻,其餘的豪傑們跟我走。天魔教兩大惡魔,南宮陌和姚金。南宮陌現在我們手裏,不論他提供的地圖是真是假,我們拿姚金當個彩頭好不好?咱們這些俠客,誰若殺了姚金,誰就是贏家,就奉他為武林盟主。”
衆人轟然應是。
晚間,祁翾對蘇弗道:“明日我可攻打天魔山了,你還有什麽交待的?”
蘇弗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終于道:“別毀墓地。”
祁翾點頭。
“竹林後山頂上的三處宅院是我師弟阿微的心血,那裏面現已是空宅,別帶人進去了。阿微喜潔,留給他一個清靜地做紀念。還有峽谷裏的花園,也是阿微的,你都放過吧。”
祁翾應允。
蘇弗轉頭看我:“你留下來陪我?”
祁翾道:“她是傾心劍傳人,除魔的象征,俠客的希望,你不要将她隐在你身後,埋沒了。”
“可是她武功——”
祁翾笑:“她武功怎麽了?我與師姐練的除魔劍法,雖只一招,天魔教中未必有人能夠抵擋,這可是古鏡大師說的,不是我自吹。”
“她……,刀劍無眼,我不放心。”
祁翾好笑:“她是天山弟子,鏟除魔教不去,貪生怕死留下來陪你?你讓她以後怎樣做人,怎樣面對天山弟子,面對正義武林?”
祁翾轉過頭來:“師姐,明日攻打天魔教會發生什麽事不是我可以預料的。但不懼生死,奮勇除魔,是天山弟子的風骨;我入天山派時間最短,但我會不恤生命做到。師姐——”他目光堅定而明亮:“我們練的是雙劍合璧,我一力将你拉進這争殺裏來,的确出于自私的考慮。但若要你留下來接受別人生死拼殺換來的勝利,你可願?你若說‘願’,我絕不再勸一個字,我會幫助你留下來。”
他目光誠摯端明地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覺得自己很渺小,我若茍且偷生,決計不會再被他看得起了。我既不崇高,也不勇敢,只是在他的眸光注視下,知道自己不能輸,不能輸掉骨氣,輸掉尊嚴,輸掉——一些別的。我對他說:“我随你去。”
祁翾笑了,笑容朗然,仿佛贏得了天地。“在我們祁家,女子都是上戰場的,英勇豪氣,哪一個都不輸于男兒。師姐,你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女英雄。——”他狀似玩笑,卻更有堅定莊嚴,逼迫着我不可退縮,随他走入更勇敢、端正的俠義世界。
與蘇弗在一起,我幾乎已是非不分,陷入魔教了。祁翾一定要将我從泥潭中拯救出來,給我一個光明正義的身份。
那一刻間我明白了世間自有端正法則,明白了生之堅守的底線。
從容就義?
蘇弗說:“我也去。”
祁翾挑眉:“我找兩人擡你去?”
蘇弗點頭。
祁翾道:“你省省吧。我與掌門師父議定,留你在她和古鏡大師身邊,若你說的機關暗道是假的,害我們送了命,他們就會拿你給我們祭奠。所以——你若有虛假隐瞞,現在改口告訴我還來得及。”
蘇弗的回答是:“替我照顧好阿期。”
晚飯後我默默地陪在蘇弗身邊,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便為他掖好被角。蘇弗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撫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溫暖,我的心一跳,卻也沒有動,時間仿佛忽然間靜止,我感覺着周圍的靜、我的心跳和他手掌的溫度,漸漸的一顆心從慌亂到喜悅安寧。四周的燭光在跳躍的燃燒,那樣的夜裏,我低着頭,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時間在寶貴的過,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好像可以握至生生世世。
終于他說了一句話:“你去休息吧,好好休息,明天多保重自己。回來,我帶你去桃源。”
魔教三兄弟
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溫潤平靜——但微微發澀——我心中被祁翾壘築起的莊嚴、勇敢與俠義等等一下子土崩瓦解,所有決心忽然碎成不成形的碎片:我不随祁翾他們去了,管世人怎樣看我,我只在他身邊,讓他高興——
我走出來,第一次覺得,愛其實是苦的。
師父就住在前院,我在師父卧房前躊躇半晌,終究是沒有進去對師父說:我不去除魔,我陪蘇弗。師父定會對我失望到傷心的。這一會兒我也更清楚地明白了祁翾為什麽一力逼着我去,他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師父,為了天山。
不能失了天山的聲譽。
我還是跟随祁翾去了。我在祁翾身邊鑽山洞,走暗道,跳棧橋。每一個看似危險的地方都是我和祁翾打頭陣,我們心照不宣,賭的都是一個:對蘇弗的信任。蘇弗為我們指了一條隐蔽又安全的路,我們帶着一衆俠客有驚無險地來到天魔山頂,鑽出地道,眼前是一把黃金打造的高大龍椅椅背,向前,珠簾之後就是寬廣大殿——天魔殿。殿上懸四字牌匾“唯我獨尊”——金色大字張牙舞爪。
出大殿後門,入一寂靜花園,走過蘇弗告訴我們的斜三正四橫五的線路,旋開鐵門,前面赫然現一黃金高塔,就是蘇弗說過的指揮塔了。塔四周有成隊的衛士巡邏,那是我們遇到的唯一一場戰鬥,俠客們突然躍出,一陣混戰後,将魔教衛士全殲,可也有魔教衛士在生死之際發出了訊號,一枚紫色煙花帶着尖銳哨音飛向高空,然後轟然炸開。
我與祁翾率先奔上高塔。塔頂的布局與當日蘇弗院中木塔的布局幾乎一樣,不過煙花是在中間高杆之上的琉璃罩裏,祁翾依蘇弗的指點,以落日弓射碎琉璃罩再射火箭點燃煙花,絢麗煙花炸響在高空,我和祁翾分別向塔下揮舞各色旗幟,然後便是四野天崩地陷,樹倒牆塌。
我望着騰起的煙塵,心中暗驚,蘇弗竟真的讓我們毀滅魔教。其實,就在天塌地陷的前一刻,我還以為會有什麽變數發生的。
這一番震動後,詹大俠率領的另一路人馬殺入天魔山,祁翾率我們這一路俠客殺下去,魔教之人被兩面夾擊,兼機關被毀,四下逃散,屍橫遍地。祁翾和我一直在他的随從周密保護之中,并沒有參與厮殺。不知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全,還是他自己并不喜歡殺戮江湖人,他的目光一直是局外人模樣,還有悲憫。
我們沒有見到阿微、阿凡、蘇娘、姚金。
血洗天魔山後,俠客們乘勝攻向蓬玄洞天。一些女子進行了抵抗,但脆弱不堪一擊。俠客們皆有準備,事先蒙住口鼻,那些女子的迷魂藥也沒有發生什麽作用。當我看着那些狠厲的女子花顏失色被擒或倒在血泊中時,我垂目不敢看。每一場争殺都是血腥的。那些女子有什麽錯,只因她們在一個錯的地方。這就是命運嗎?
姚金不在蓬玄洞天。俠客們占領蓬玄洞天後已很晚了,四下裏點亮火把審問被擒的女子們,皆說:“夫人五日前離開。”
那夜裏,傳來很多女子的嬌笑和谄媚的聲音。那些被俘的女子大多轉向得很快,做出可愛哀憐的樣子,自願服侍大俠們以換得出路。
她們的說法各異,有被搶來的,有被買來的。在天魔教女子沒有地位,沒有自由,全由教主夫人管理,或當獎品賞給有功的教中堂主為妻妾,或被罰做奴婢任教衆欺淩。
我瞧其中一個女子眉眼稍微淳樸些,終于忍不住問她:“可有女子被賞給阿凡、阿弗、阿微嗎?”
那女子搖頭答:“沒有。他們是師娘的。”
我的頭腦轟的一下,我怎會忘記武當山上那個紅衣女子也就是姚金倚抱在蘇弗懷中的情形?
大約是我長時間的沉默,祁翾低聲道:“師姐,在魔教這樣的地方,生存是很艱難的。”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是更糟。所以,蘇弗可以做到副教主,阿微可以做到宰相。
蘇弗曾說過,我若到他師娘這裏來,就會知道他很多不好的事情;他自己坦言,他距我的理想太遠。
當然他不愛他的師娘,他曾眼看着他師娘受傷幾乎死掉。阿凡也不愛師娘的,他們只是為了生存。
我怎麽也接受不了,這時幾名江湖人拖進來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那人掙紮着,含糊不清的喊:“放開我!我要吃飯!”
我一下子認出,這是邊城回心院裏的那個英俊智障少年!他的母親會魔教點穴手法,所以他也是魔教的人。蘇弗當時說過要尋找他們,後來蘇弗再沒提起這件事,我也早忘記了。原來他們在這裏?
江湖人向祁翾報告:“這就是南宮陌,魔教教主的兒子!”
我和祁翾全驚異看那心智不全的少年——南宮陌?
此時少年狂躁地與拖他的江湖人厮打,抓傷了一名江湖人,那人惱了,一掌兇狠拍下去,少年癱軟在地,唇邊的血溢出來。
我驚叫:“住手!”跑到少年身邊。少年看見我,眼中有歡樂的火花在閃,嘴唇動了動,喚出來兩個字:“喬期——”
他還記得我的名字!
唇齒不清間,少年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他那麽痛苦還笑,大口的血接連吐出來,我慌亂求祁翾:“你快救救他!”
祁翾蹲身診脈,然後向我搖頭,揮手令人把少年帶走。
我難過呆立,這個少年,心智不全,可有什麽罪過,只因他姓南宮?
方才說話的女子道:“阿弗公子護了他這麽久,終究——”她的聲音也有哀憐。
“阿弗護他?”
“是。”那女子答:“他的母親是教主小妾,被教主夫人殺了,本也要殺他的,被阿弗公子阻攔,教主夫人便留了他一命。他雖然生得好,可惜是個傻子,特別愛樂呵呵地喚‘喬期’。阿弗公子那麽冷酷的人,對他卻格外關照,不在的時候還托阿凡公子或阿微公子照顧他。”
我的眼中蒙了霧。那女子以為我不快,戰戰兢兢站那裏,小心順從地看着我。
我問她:“阿弗,阿微阿凡,他們都是怎樣的人?”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大公子阿凡最愛笑,也和氣,對我們總說笑的,我們有什麽事情都煩他,他大多都會幫我們辦到,大家說他最憐香惜玉。二公子阿弗很少見到,是冷峻沉默的一個人,我們不敢和他說話。三公子阿微,阿微——生得最好……”女孩子緋紅了臉。
我示意她繼續講下去。女子說:“阿微公子幾乎常住這裏,大家都喜愛他——不過我們也不敢接近他,曾有姐妹送他香囊手帕什麽的,被師娘發現,下場都很慘——”她說不下去了。
“他們兄弟間怎麽樣?”我問。
“非常好。他們沒有投奔夫人的時候,生活得很艱難,連飯都沒的吃,在教中也被老堂主們欺負,尤其阿微又生得像女子一樣秀美,有一次,阿弗公子為了阿微公子打架,一個人滅了一堂的人,才再沒有人敢欺負阿微公子了。聽說阿弗公子過後整整吐了一天,大病一場。阿凡公子便是那時起投奔夫人來的,他們的境遇才好一些。但是因為教主侍妾蘇娘的原因,阿弗公子與夫人也打過一回,阿凡公子整整跪求了夫人一夜,夫人才答應放過阿弗公子不追究。事後阿凡公子讓我們保守秘密,誰也不許對外提起,他怕阿弗公子與夫人拼命。阿弗公子是教中有名的冷血小霸王,大家都怕他,夫人也懼着他。不過有一次他練功走火入魔,在雪地裏被夫人救了,情形就不同了,對夫人也垂首低眉了。夫人不放他離開蓬玄洞天,阿微公子便來替換阿弗公子侍奉夫人。阿微哄得夫人開心,開始執掌教中事務,老堂主們不服,阿弗公子便被立為副教主壓制那些老人。他們三人的情義,比親兄弟還親,每個人為了另外的人,都可以不顧性命的。讓我們特別羨慕佩服,仿照他們的樣子也結三姐妹呢。”
這些事情,我想蘇弗一世也不會對我提起的。他所經歷的,都是我不能想象的。
我們在蓬玄洞天休整了一夜,第二天燒了蓬玄洞天,帶了那些俘獲的女子們凱旋回璧山別院。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面對蘇弗,因此遷延着沒有去看他,留在大廳裏看那些豪傑們開懷縱飲,看那些天魔教的女子們在那些男人們身邊婉轉陪酒,很快就找到了新歸宿般。熱鬧中有人問:“真南宮陌死了,這個假南宮陌怎麽辦?哈哈,這回再也不怕說他的名字了。”
一旁響起古鏡大師悠然清冷的聲音:“你們以為魔教就此滅了嗎?魔教有兩人,一個是假南宮陌,他說他叫蘇弗;令一個是他的師弟阿微,他們若不除,魔教依然存在。”
愛的付出
衆人從喧鬧中安靜下來,看着老人。
老人道:“衆位,這蘇弗為什麽肯不顧性命救天山掌門、獻出魔教路徑呢?那是因為他練的挽天功若無人引領,最遲到明年立春就一定是他的死期。他于今年三月曾求到我,衆位看他額頭的傷痕,那是有人曾用天山心法幫他渡過一次練功難關的明證。他以為我是出家人,心慈,所以求我用天山心法助他渡下一個難關。我告訴他,可以,但你必須反出魔教,殺掉魔教教主。他當時表面上沉吟,沒有答複就走了,可他随後去太湖拜了喬大俠為義父,然後去天山接走喬大俠的女兒。他意圖以情來誘惑喬姑娘用天山心法救他,誰想喬姑娘因一場意外武功全失,救不了他,于是他就救助天山雲掌門,為自己鋪下後路。他故作情深,騙喬姑娘情感,以博取我們信任。我和雲掌門便将計就計,告訴他只要背叛天魔教,毀滅天魔教,就由雲掌門幫他渡過練功難關。他為了求生,冷酷兇殘,殺了他師父,當上魔教教主,然後安排教中歸順他的人由他師弟阿微帶着暗中離開天魔山,再借俠客的手鏟除異己,給大家一個表面上魔教被毀的假象,憑此為由娶喬姑娘為妻,再做打算。他成為喬姑娘夫婿,不怕将來沒有天山人幫他過關活命。他可謂是機關算盡,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半個魔教的代價來進行一場賭博,反正他已面臨絕境了。不過他這個行為倒是助了我們。如今魔教已毀去一半,只要我們殺了蘇弗,他那師弟阿微必會來收屍的,我們就可以守株待兔,将殘部一網打盡。”
衆人驚嘆嗡嗡,我全身顫抖,站起來道:“大師,佛法慈悲,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蘇弗為了求生,已付出這麽多,幫助俠客擺脫傷亡,毀滅了魔教,為什麽不讓他回頭是岸?世間多一個向善之人,豈不是功德無量?”
“孩子,你被蘇弗蒙蔽了,他不過是利用你,到如今你怎麽仍不明白?”
“大師,他沒有利用我。現在是我們利用他毀滅了魔教。他兩次冒生命危險救師父,至己身任人宰殺的局面。就算他是為了求生,癡心妄想天山人助他練功,天山人不幫助他也就是了,為什麽還要殺了他?我們這樣行為,難道不是恩将仇報,背信棄義嗎?蘇弗背叛魔教救了這麽多俠客生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難道我們做俠客的就只知道殺戮,不知道感恩,那我們還有什麽理由自稱為俠客呢?” 我聲音顫抖,眼中滿是淚,盡我最大的努力為蘇弗抗争。我知道面對着這些人我武功低微,單薄沒有力量,但我是對的,他們駁不倒我,至少師父已垂下頭去,不能回應我的目光。
“你中毒已深,和你說也無用。殺蘇弗、滅魔教,這件事已由我、雲掌門、詹大俠定了。你若覺得不公,老衲将生命賠還給他。不乘勝追擊,一網打盡,留魔教于世,卻是無盡的危害。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古鏡大師揮袖便走,好像立即要去殺蘇弗,祁翾高聲道:“既如此,蘇弗就由我來殺吧。殺他的功勞,怎麽也得給我這除魔劍法的傳人。”他拉了我便走:“師姐,我允你與他告別,也算對得起他了。”
祁翾拖着我走,詹大俠一揮手,衆人提刀攜劍跟在我們身後,一起去往祁翾的院落。我回頭,師父終究是沒有動,因她默坐的原因,一衆天山弟子也都停留下來。
可是那有什麽用?師父并不為蘇弗說一句話,她若肯出言,蘇弗也許就會得救了!
我忽然發瘋般想回去求師父,可祁翾有力地拖着我前行,堅決異常。他不是一直維護蘇弗嗎?怎麽他也變了?
我終于知道什麽叫驚慌失措,六神無主。我掙不脫祁翾,祁翾若敢動手殺蘇弗,我一定與他拼命,可是然後呢?
我們到了小院,進廳,卧室的門敞開着,一眼便可見蘇弗靠坐在床上看書,白衫素淨,眉目淡然超脫,整個人寧靜似水,如參透佛法的出家人一樣。他先見了我,眼中現出溫潤神色,然後是真的開心,現出歡樂的笑容。我的淚已大顆大顆掉下來。
祁翾推我向前:“去告別吧,我給你一炷香時間。”他向我使眼色,我忽然明白,他是想讓蘇弗扣我為人質,然後逃生!
古鏡大師是天山前輩,他的話祁翾不能公然違背,可我若被蘇弗劫持了,祁翾就可以因我的緣故放蘇弗走。以祁翾的力量,真與江湖人翻臉對峙,勝算怎麽也有一半的。
我走上前,蘇弗張開雙手歡迎我,笑道:“這是怎麽啦,是不是你師父讓你殺我啊。”我一下子哭出聲來,所有的恐懼委屈傾瀉而出。“我陪你一起死。”說出這句話,我嚎啕大哭。因為我真的沒有力量。
“好了,好了。別這麽傷心。”他清平的聲音安慰着我:“這事你要這麽想,若不是他們瞧我還有可利用之處,我們也不會多這些在一起的日子。我們應該感謝對不對?”
我擡起淚眼看他,他笑了。這個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他一點也沒有劫我為人質的意思,難道他沒看到祁翾的暗示?要不要我提醒他?
“阿期,人生有限,總是要離別的,你認識我那一天起,就得做足這樣的準備。我給你吹首笛曲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