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4)
陪蘇娘了。蘇娘,一個讓阿凡幾乎眼睜睜看心上人遠去而不追逐的女子;一個令蘇弗伏案作畫,愛意凝于筆端的女子;一個讓阿微心甘情願全力保護的女子,會是怎樣的呢?
再翻了一座小山,眼前是溪水、小橋、田園。耕牛、羊、馬、雞、鴨、鵝……好不熱鬧,數名青衣白衫的小童奔忙其間,見了我們,齊刷刷恭立行禮。近前,是各色花木,石景、亭廊……天,人間還有這樣夢想的地方!——桃源,果真是桃源,只這一會兒不是桃花缤紛,而是夾道楓葉紅絢,成熟的楓樹子打着旋如小蜻蜓般從頭頂紛紛落。
庭院裏側身立一個青蓮衣女子,大約是在看水池裏的金魚。發髻高盤,姿儀秀雅,面複薄紗,衣衫随風而起,輕盈若飛。阿凡就坐在她左近讀書,讀的是詩經,抑揚頓挫的。發現了我們,阿凡站起來,拉女子的衣衫指我們給她看,那女子便轉過身,向我們迎來。
我想我再也沒見過比她再優雅溫柔的女子,她走路的姿态應是古時閨秀的風範,端莊大方,不疾不徐。她的披風是水樣的絲綢,暈染着紅粉梅花,淺褐黑的枝杈。我想,她善畫,那衣上的梅花估計是她畫上去的。
我終于明白蘇弗、阿微的氣質風姿從何而來,是與蘇娘一脈相傳。包括不拘小節的阿凡,在蘇娘面前也別有一種秀氣文雅。
蘇弗喚了一聲“蘇娘。”聲音那樣的親近,然後向她介紹了師父和我。蘇娘斂衽行禮,師父抱拳,我不知如何是好,鞠了一躬。
擡頭見蘇弗在向我笑,引得大家都笑了。
蘇娘說話是非常柔和的,輕聲細語,對蘇弗非常依賴的樣子,不管是坐座位還是沏什麽茶或如何安排客人食宿全聽憑蘇弗做主。
蘇弗第一次到桃源來,卻是他們的核心,桃源的絕對主人。
阿微将每樣事都詳細交待給蘇弗,移交桃源的管理權一樣。這裏是他和阿凡打造的,阿凡是發現者和工匠,阿微是策劃和監管,最後領導者卻是蘇弗,蘇弗也受之安然。
阿凡好像無所謂,理所當然的樣子,阿微的恭順卻有些刻意了,似乎小心周全,唯恐蘇弗不高興。
晚間我與師父一起睡在蘇弗的房間。這裏很怪,那麽大的地方,主人房只四處,沒有客房,設計裏就沒有接待客人的打算。
蘇弗擠阿凡的房間裏睡去了。我還以為他與阿微親近呢,卻是阿凡。
我對蘇弗房間的擺設感興趣,一樣一樣看。師父一直笑看我,晚間枕側終于對我道:“阿期,蘇弗此次雖過了一關,卻還有比這更兇險的下一關,你倒沒事人似的要嫁他,也不将你自己身體裏的毒放心上,樂陶陶的,我真不懂你這孩子了。”
我說:“師父,我從懸崖上摔下來還能活,您覺不覺得我運氣特別好?我運氣這樣好,每過一天都是上天偏給我的,所以我知足感恩,不想以後的事情。一切總歸會很圓滿的。您放心。”其實我想的是:我是穿越的啊,我夠好福氣了,沒有穿成乞丐求生困難,沒有穿成貧寒女子生活艱辛,沒有穿入大戶人家三妻四妾争風吃醋,更沒有穿入皇宮規矩森嚴你死我活。我遇心儀帥哥,帥哥還愛我,夠幸運了,其餘的,穿越女總歸會幸福的,否則我怎麽會穿越呢。
汗,這就是我信心的全部來源。師父不知道,一定以為我有超出常人的堅毅和樂觀。
蘇弗與我議定的婚期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我奇怪他往後延了一個多月,我以為,一到這裏我們就會成親呢。我對禮儀什麽的最不在意了,蘇弗說的卻是:“你師父說過将性命賠還給我,此番肯救我,應是還報我,我怕她有別的想法,所以留她。她秉持正義慣了,又是天山掌門,你心裏要有準備。”
我被蘇弗的話驚到了。蘇弗忙安慰我:“有我們在,怎麽也要盡力打消她的念頭。”
我感激拉蘇弗的手,倚靠在他的肩,額頭在他肩上蹭啊蹭的。他臉紅了,說:“多虧現在天冷,若是夏天,這樣可不行……”
“為什麽?”我好像有點明知故問。
他不說,轉移話題:“你不去看看蘇娘為你準備的嫁衣?可好看呢。”拉我離開他的書房,他比我還怕兩人獨處呢。
一開始膽大偷吻我的是他,這一會兒裝正人君子的也是他,好怪異有趣的人。
到蘇娘門前他就掙脫開我的手,我撅嘴伫立看他,他連忙做笑模樣,哄着我進去了。他先喊報:“蘇娘——”稍會兒,蘇娘就出來了,面上罩了輕紗。
蘇娘對我非常的客氣,依蘇弗的話引我看嫁衣,繡着五彩的鳳,非常精美,比喬家那時準備的嫁衣端美大氣得多。蘇弗又說:“阿期最喜歡你做的點心小吃了,蘇娘,你再做一些。”
他是全然不客氣,蘇娘忙說好。
他将我捧在手心裏,寵到天上去,每天說的都是:“阿期喜歡什麽什麽——”于是,全按我的喜好來,蘇娘變着花樣地依我的口味做我愛吃的菜式,到庫房裏挑選我喜歡的布料首飾,讓我怪不好意思的。蘇弗還熱衷于服侍我,尤其是吃飯的時候,比如端湯布菜什麽的,蘇娘并不與我們同桌吃飯,同桌吃飯的是我師父,師父就望着我慈善溫和地笑。
蘇弗對婚禮的籌備特別精心,樣樣親力親為,他忙的時候,我便在桃源裏閑逛。桃源面積很大,養了品種繁多的雞鴨魚鵝豬狗貓兔羊馬牛,我樂沖沖觀察小動物們的時候,見阿微在為一只羊接斷骨,他低着頭,非常認真有愛心的樣子,讓我想起懸壺濟世菩薩心腸,阿微還有這樣的一面,醫者父母心?
見我來了,阿微向我一笑,一如蘇弗早期的招牌笑容,禮貌溫和,拒人千裏之外。
我想起一事,其實自到桃源來我便留了心,一直想問他的,他對一只小羊都這麽溫柔憐憫——天魔山被他安排跟随我的那兩個小童到底怎樣了?我在桃源尋了再尋,也沒見那兩人蹤影。
聽我問兩小童的下落。阿微轉頭看草地上吃草的羊,答非所問地道:“你瞧它們——我養它們是為什麽?是為了羊皮、羊肉;若它們的存在有可能威脅了我的安全,那就只有殺掉,掩埋。”
他的話讓我的心陡然哆嗦,冷到極點,他已接着笑了:“你憐憫是不是?世間哪有那麽多的憐憫!生命随時在消逝,為了一朵花的凋殘,一根草的枯黃,你憐憫得過來嗎?花草還是忠誠的,人則比花草更危險。我只知道,為了我和我在意的人,他人的生命都得讓路,那是他們遇到我之後的無可選擇的命運。我的人生路途上沒有憐憫,因我當先要保護自己的生存。沒有了我,就沒有了一切。”
他去一邊溪水裏洗手,我覺得此生再也不願意看見這個人,與這個人說一句話,我轉身走掉。
師父不知怎麽染了風寒,整日不舒服,忽冷忽熱的。這日陽光暖好,我陪師父出來散步。師父喜歡花,阿微在這裏有個大大的花房,師父進去看花的時候我沒有跟進去,我不想再看到生死相随花。
我走入花房旁邊假山,鑽那些石洞,從後山向前走,假山前有瀑布垂簾,水聲嘩嘩,我止住步,因為蘇弗與阿微在水簾洞外吵架。
當先是蘇弗冷怒的聲音:“——你認為我是你手中的泥娃娃,由你安排坐東還是坐西?——”
阿微背對着水簾,顫抖地辯解:“我是為你好——”他的聲音有些急。
蘇弗反笑了:“我知道,你一切都是為了我,給雲掌門飯中下毒是為我,給阿期服生死相随花更是為我,用假玉佩騙祁翾仍是為我——你要讓我失去世間所有珍貴的!——”
我震驚在那裏,不明白蘇弗說的都是什麽。
“二哥,你恨我?”
蘇弗仍在咬牙笑:“我怎會,你為我做得太多了。”蘇弗重複着:“你實在是做得太多了。”
“是,我做得太多。”安靜裏,阿微幾乎自語地複述着,他的聲音顫抖,是心深處無法抑制的難過。
好一會兒,蘇弗終于和緩聲音道:“阿微,這件事必須按我說的做,把解藥給我。”
“蘇娘或被連累死你也不在乎?”阿微嘲笑般反诘。
“阿微,你懷疑所有的人,想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地周全。我理解,但也一直想告訴你,那沒有可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不能将世間的所有可能都消滅,生活有時候就是要冒險的。旁人的生命,我們不能予取予奪。世間有兩個字叫‘良心’,如果你泯滅了,那麽就算活着,與不活也沒什麽差別——”
“二哥,其實是哪一邊在你心中更重一些。喬姑娘贏了,你為了她可以将我、蘇娘還有阿凡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別和我提良心,我們這些年是怎麽活過來的?你都忘記了。解藥沒有,你可以殺了我。”阿微轉身就走了。
陽光刺目映照在永不止歇的瀑布水珠上,嘩嘩水聲單調而寂寞地響着,蘇弗的身影投射于水簾外的地上,良久不動,我終于明白,其實是他拿阿微一點辦法都沒有才是真的。
“你出來吧。”他說。
一切都是暖的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發現我來的,我繞過水簾走到他面前,他近乎哀傷地看着我:“阿期,我想救你師父才讓你師父來這裏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與不相信又有什麽區別?連他都從阿微那裏要不來解藥。我說:“我會陪師父在一起的。我不能害了大師伯以後,再害師父。”我流淚了。
我轉過假山,跑回花房,在花房門口蹲下來,抱頭大哭了。
我再給蘇弗施加壓力,也沒有用的。阿微有句話是對的,其實只是哪一邊在他心中更重一些。師父,還是阿微。或者,這一邊我和師父,那一邊阿微蘇娘阿凡。
我都被阿微服了毒藥了,蘇弗也沒有對阿微怎麽樣。
蘇弗走到我面前的時候,師父也從花房出來了,問我:“怎麽了?”
我抓住師父的手站起來,流淚道:“師父我們走吧,婚我不結了,我們能走到哪裏是哪裏,總歸我會陪着您的。”
蘇弗抓住我的手,從師父身邊帶到他面前去,他盯着我,黑幽的眼眸中有火焰在跳躍,好一會兒才道:“你去哪裏我陪着你,有生之年你都別想離開我。”
師父笑了:“你們鬧什麽哪,我都餓了,回去吃午飯吧。”
他放開手,和我陪着師父去他的院子,我們默默走,誰也不說話。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我納罕,我、蘇弗、師父每天一起吃飯,阿微怎麽做到只給師父一人下毒的呢?看了一會兒終于明白,是每餐的那一盅滋補羹湯,今天的是魚翅湯,師父的瓷盅是靛青色雲紋,而我和蘇弗的瓷盅皆是淺青色。我起身将師父那盅湯端到我面前,再将我的給師父換過去,不待我安穩,我面前的瓷盅已到蘇弗手裏,他一飲而盡。
我驚呆看他,蘇弗微微一笑,眉間是陰郁的。他輕輕放下瓷盅,對師父和我說了一句:“少陪了。”起身便出去了。
我下意識追出門來,他在廊間走,姿儀并沒有什麽變化。我追上去拉住他衣袖。我的面色是驚恐的吧,他倒笑着安慰我:“又不是立即發作的毒,你放心,我應付得了。”
“去找阿微要解藥嗎?”我問。
蘇弗說:“阿微說沒有解藥,應該就是沒有的。他敢和我對着來,所有的後果都會想好了。我逼迫他也不會有效果。”蘇弗向我笑一下,“這藥的毒性并不大,我試一下,也許可以用挽天功逼出你師父的毒,但此前必須先控制阿微。”
我明白蘇弗的意思,他就算冒生命風險救了師父,以他過後的虛弱,師父也會落到阿微手裏的。
我的心緊成一團,明知他将冒險,可又不能不讓他救。
蘇弗向阿微的庭院去,我跟在他身後,心越發驚慌起來,因為我,終将令他們兄弟反目嗎?
阿微在庭院裏給一株臘梅剪枝,他的心思并不住花上,因為他已經将一枚花骨朵都剪地上了,手拿着剪子還在一下下地剪短那枝杈。
他自然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連頭都不回。
蘇弗一步步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緊張得要跳出來,我怕蘇弗對阿微出手的那一瞬間,因我知蘇弗會有多難過。
阿微忽然回手将剪刀刺入他自己小腹,他速度那樣快,我尚沒尖叫出來,蘇弗已搶上去救治他。
鮮血染了阿微一襟蘇弗一手,蘇弗迅疾為阿微點穴止血上藥包紮,阿微頭倚在蘇弗膝上,容色含笑,蘇弗臉色已青白了。
蘇弗怒視他:“你自殺也不用在我面前!”
“誰自殺了?”阿微笑:“我是替你出氣,代你懲罰我。我沒有給她師父的解藥,我給你的阿期吃生死相随花,我給你假玉佩。我用鮮血償還你。”阿微正經得沒分毫說笑。
“瘋子。”蘇弗咬牙說了這兩字,丢下阿微就走了。
我詫異在那裏,看阿微仰倒地上,他的淺紫色錦衣上滿是血,這麽冷的天,這麽冰涼的地面,蘇弗竟然不管就走了?這一閃念的功夫,蘇弗連人影都不見了。
而地上的阿微,晶亮的雙眼看着我,微微笑呢。
“我,去喊人來?”
阿微不接我的話,幽幽說:“我自己動手是不是比他動手要好一些?”
原來如此,他對蘇弗的情義竟這樣深,他對自己竟可以這麽狠!我心中難過不安,問他:“你既明知道,為什麽還非得這樣呢?”
阿微幽深的眸子亮光一閃:“我就不能賭一賭嗎?”然後他的眼睫毛黯然垂下去,将眸中孩子般的光芒掩蓋了。
我憐憫他,想了想,只好道:“我去找阿凡來?”
阿微道:“不,你幫我搖一下廊前的鈴铛就行了。也別對蘇娘說。”他閉上了目。
我沒有去搖鈴铛,我對阿微說:“阿弗方才将我師父的魚翅湯喝了。”
阿微的眼睛騰地睜開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睜得老大,好一會兒才慢慢暗淡下去,咬唇道:“我知道了。”他的聲音雖清緩,那極深的痛卻是無阻攔地展現,紮人的心,輕聲道:“——阿弗要用挽天功給你師父解毒是不是?他會有生命危險的,為了你師父,你忍心?”他美得驚人的眸子恢複了銳利,逼迫般看我。
我有些慌亂:“你若給了解藥,他就不用冒危險了,不是嗎?”
阿微笑了:“原來你是這個打算。所以留下來照看我?”
他的疑心又大大地發作了,他認為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信人有單純的善。我道:“你若不給解藥,阿弗就會救人,你說你做什麽都是為他好,難道最害他的不是你嗎?”
阿微有霎那的靜止,他的手緩緩握緊,但開始止不住的顫抖,他有些發慌,拼命屏息靜氣,手抖得卻似乎更厲害,他一只手死命地壓住太陽穴,嘴唇都在哆嗦,他說:“給我唱支歌好不好?”
我知道,他練的也是挽天功,傷病虛弱之時尤其受不得情感刺激,驚慌間,我只能想到我最熟悉的一首歌,因此開口唱:“因為夢見你離開,我從哭泣中醒來,看夜風吹過窗臺——”歌聲總是能讓我鎮靜,阿微也慢慢平複下來。我邊唱邊想,蘇弗說過:世間再不讓別人聽到我的歌聲。
歌聲止的時候,阿微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的眼睛裏有莫名純真,雖然我向來對他有成見,但不能不承認,他的天賦美,大約會感動世間所有的人。
阿微緊攥的手已慢慢松開,他的眸子安靜澄澈,看着我,聲音清沁沁似從天外來:“那湯只喝一次,并不會上瘾的,阿弗的自制力一向強。至于你師父,毅力應該也不壞,七八天不給她續藥,毒就可以解了,只是會受一些苦。”
我明白了,原來是鴉片一類的毒。我師父若上了瘾,就再不想離開桃源,也就不會洩露他們的住所了。阿微這樣狠毒的心!我想起那些吸毒者的電視劇,對阿微由衷起了怒意,不給他叫人,轉身離開。就讓他在那裏躺着好了,也算對他的懲罰!
轉過曲廊,見蘇弗在樹叢邊站立,原來他并沒有走遠,也不知站這裏多久了。我與阿微的話大約他都聽見了。
蘇弗迎上我,臉上現出開心輕松的笑,我師父沒事了,他對阿微也就原諒了,我卻不能!快走到蘇弗屋子的時候我說:“阿微就像罂粟花,美的驚人,卻是有毒的!”
蘇弗溫和說:“等我讓他向你賠罪。”擡手搖亭子邊鈴铛,兩個青衣小童轉瞬跑來,蘇弗讓他們去照料阿微,警告他們別多話。
我進屋子時,師父正在打哈欠,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無力陷在椅子裏,我一陣心疼,好在師父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以為只是病了。我要帶她離開這裏,否則,阿微什麽時候再給她續藥,怕是就戒不了了。
再有一個月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可我卻不能等了。我對師父說,收拾一下馬上離開。師父強打精神說:“你還真別扭上了,到底發生了什麽,說給我聽聽?”
我自然不說,師父道:“我喜歡住這裏,喜歡這裏的飯菜,而且還病着,不走。再吵兩天你們就和好了,婚姻大事豈能兒戲的?”
我威脅師父:“您不走,我自己走,反正這裏我是不再住一天了!”我轉身出門,“阿期!”師父在門內喊:“我頭痛得厲害,非得讓師父這會兒陪你走嗎?明天,明天一早再走,也許師父的病就好一些了。”
我心一軟,含淚答應了。
蘇弗再來時,已換了嶄新的錦袍,披了厚緞披風,頭戴錦貂帽。他方才沐浴更衣去了,我早發現他這人最經不得血腥髒污了,非得沐浴更衣後才緩得過來。
師父毒瘾發作,在床上折騰,煩躁不安。蘇弗點了師父穴道,将師父綁在床上。師父驚恐的目光看着我,我的毫不阻攔定讓師父吃驚了。蘇弗取出玉笛,坐在窗前吹,綿密的朝霞紅細花錦紗窗前,蘇弗微側着頭,墨青的錦繡衣領越發襯得他柔和如玉,雅致極了。他吹的笛曲純明悠揚,如輕快的兒童,行走在春三月,鵝黃嫩柳,呢喃燕子,最悠然不過的時光,最明媚不過的景象。我聽得入了神,師父也漸漸安穩下來。
晚飯後我終于開口對他說,明天我和師父要離開這裏了。蘇弗的長睫毛低垂,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我說:“你可以和我們一起走。”
我祈望又緊張地望着他,他若不肯,我怎麽也不會放過他——
蘇弗點了點頭,想說什麽,終究只剩了沉默。他的容顏看上去是平靜的,可我知道他心裏難過極了。他用心地籌備婚禮,準備與我一起在這桃源過一生,卻都被阿微攪亂了。他們兄弟情深,他無法責備阿微,也無法勸說我改變決定。與我去天山,對他而言,是極大的漂泊和失落。他是男兒,自然不想依附我,何況他還有惡魔的身份,以後要怎樣委曲求全呢?
師父睡着之後已很晚了,我送他離開。十月底的寒夜裏,天空是滿天璀璨的星。我想起納蘭容若的那首詞“願待滄桑換了,并辔數寒星。”梁羽生改了改,放在了《七劍下天山》中。我問他:“還記得嗎?”他說:“記得。”于是一字不落地背給我聽。原來蘇弗還是天才的記憶,有過耳成誦的本領。我近乎崇拜地看着他,這麽柔和的容顏,這麽安寧的性情,這麽天賦的才華,怎麽集于一身的呢?
夜色裏走一會兒就冷了,我不由自主打個寒戰,我最怕冷的了。蘇弗将我拉進他的懷裏,用他的披風将我掩住。“阿期——”他說,“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依在他溫暖的懷裏,聽他繼續說。
“我能長這麽大,成為現在的我,皆是因為有蘇娘在。她像母親一樣照顧教導我們三個。我一直想,等我将來成親了,我要和我的妻一起給她敬杯茶,叫她一聲娘,你能答應我嗎?”
我沒想到他說的倒是這個,擡起頭看他,他的目光那麽溫潤誠懇。蘇弗道:“明天,我們拜了天地再走好不好?圓了我這個夢,盡我的孝心。”
我當然答應他。他有這樣的心,說明他是重情的人,我感動,心底更加愛他。
夜幕中,他的眼睛蘊着深不見底的情義,與天上的星光輝映,晶燦迷人。“你的眼睛裏似有天上的星,一樣的寒光爍爍。”偶爾我也詩意一把。他說:“誰說的,天上的星都是暖的。”他低下頭來覆上我的唇,霎那間,整個燦爛的星空進入我的腦海,輝芒無限。他說得對,我再感受不到寒冷,一切都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