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我的心是甜的

心奴

那樣善良溫暖的愛一旦感受過,就再不會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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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熱望,讓我迷醉也微有恐懼,我完全的慌亂,沉浸在情感的海。到他放開我的時候我幾乎連思維都沒有了,迷迷撞撞的看着他,原來我是可以将自己完全交給他的熱情與掠奪裏的。風在過,掃過臉頰,應該是極冷的,我感覺不到,只剩了唇被他咬吮後的微麻。我的心在劇烈的跳,我喜歡他的親近,喜歡他的氣息,喜歡他的一切。蘇弗大約比我理智也清醒的多,他想帶我到哪裏去,最終只是緊緊地擁抱住我。其實便這樣,我願意在他的懷抱裏過一夜的。

蘇弗一定嘆息屋宇的布局,這麽大的院子,除了亭閣就是軒廊,竟然沒有一個暖和的地方可供我們厮守,風凜冽吹舞着我的發,他用大手将我的發攏在手心,低低地說了一句:“太冷了,你回去吧。”他擁着我進屋子,當簾子再落下,門被合攏,他依依的面孔在眼前消失的時候,我的心是甜的。

師父是極有毅力的人,那樣的痛苦中,她強撐着換上新衣,看穿着喜服的我與蘇弗拜天地,拜蘇娘、拜師父,夫妻對拜,從此我和蘇弗就是夫妻了。

阿凡在旁邊,笑着接受我們的行禮;阿微病了,一直沒有出現。

然後我們便坐上車從另一條通道離開桃源。阿凡與蘇娘站在路口送我們,車行了很久,他們仍在寒風中站立着。

我感激蘇娘,也許正是因為她,蘇弗、阿微、阿凡才終究沒有變成他們師父那樣的人。

蘇弗趕車,我依在他身側,穿着暖和的輕裘,厚厚得如同大粽子。一路上蘇弗最大的操心事就是如何給我保暖,每日裏強迫我喝辣辣的虎骨藥酒。我給他講故事,許許多多的美麗愛情故事,電影,小說,戲劇。

風沙襲我們的眼,我們用紗巾蒙面,手在暖袖中扣在一起,肩靠着肩,他實在可以讓我依靠一生一世的。

毒發嚴重的時候,師父被蘇弗綁在車板上。但七天後,師父果然症狀漸漸消失,好了起來。我沒有告訴她中的是什麽毒,她也沒有問。她一路上都是含笑看着我們,待蘇弗尤其親切,讓我非常感動和安心。

我發現蘇弗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讓身邊的每個人都愛他。

白天行路,晚間我們一起蜷縮在車廂裏過夜。黑暗裏,我和蘇弗的手一直悄悄扣在一起,甜蜜中進入夢香。我在睡前會遐想一下到了天山,師父會讓我們住哪一所房子。

我們回到了天山。

将車停在馬場,偌大的馬場裏,一個看守弟子也沒有,只馬廄裏拴着成排的馬。三師兄、七師兄的馬我認得,都在那裏,也就是說,去天魔山剿魔的師兄們已經回來了。上山時,山門處的幾間屋子屋門半開,一個人影也沒有,守山的弟子們哪裏去了?這太不同尋常了,師父的腳步加快了,蘇弗握住我的手,跟在後面。

我們走到松間居的時候,當先見一群怪異的人,他們有着高高的鼻梁,藍色的眼睛,像是西域人,大約二三十人,手持武器,非常兇狠的樣子。廊間座椅上坐一位炫麗紫貂的豔麗婦人,蘇弗的師娘——姚金。牆邊,天山的弟子們都在這裏了,被野蠻捆綁着拴成一串串的,衣衫淩亂,不乏血污傷痕,顯然是經歷過打鬥,此時都奄奄一息的沒有精神。“師父!”“掌門!”有人看見了我們,大聲叫起來,悲憤,求救。

姚金悠悠站立,唇邊現出高傲的一抹笑,對我師父道:“二師姐,我回來了。”

師父怒斥道:“你竟然還有臉再踏入天山!你這是做的什麽?難道你要背叛天山?”

姚金微一笑:“二師姐,我從沒背叛過天山。十六年了,我做夢都會回到這裏。沒想到我終于回來,看到的只是大師兄的墓碑。”

師父沉黯道:“大師兄被魔教教主你的夫君所殺,你綁了這些弟子做什麽?”

姚金道:“二師姐,大師兄死了,你難道還想繼續做天山掌門?當年天山每次比武第一的是誰?是我啊,你連前三名都進不去。可師父偏心,故意将傾心劍傳給大師兄,又将掌門之位傳給三師叔。三師叔仁義,拆散了大師兄與我的姻緣,讓你與大師兄成親,然後将掌門之位回傳給你。我當年是怎麽離開的天山,你忘記了嗎?如今大師兄不在了,我還會再忍讓你麽?你的掌門之位該讓給我了,償還你欠我和大師兄的。瞧瞧你教的這些弟子,個個不争氣,天山要糟蹋在你手裏了。二師姐你猜,大師兄若地下有知,知道我回來搶你的掌門,會不會為天山的未來欣慰呢?”

師父持劍就飛沖過去,她們師姐妹登時打得翻天覆地。姚金身側的那些西域人都在看,我緊握蘇弗的手,心驚膽戰,問蘇弗:“誰會贏?”

蘇弗面色陰晴不定,低聲答:“我師娘。”

他的聲音極低,姚金卻在那邊笑了:“阿弗好眼力。”刷的一劍,逼得師父幾乎摔倒。

我恐慌,拉蘇弗衣襟:“你去幫我師父。”

蘇弗微鎖眉,不待答話,姚金在迅疾進攻的間隙笑道:“阿弗你若倒戈,我可不依。”

我厭極姚金對蘇弗說話的語氣,瞧蘇弗沒有絲毫動手的跡象,擡手便拔腰間的傾心劍,蘇弗已握住我的手道:“阿期,我若去,不放心你。”的确那些西域人皆持刀攜劍,瞧來不是一般角色,蘇弗若上場,那些人有可能圍攻我。

可師父已落了下風,情形越來越危險了。

“你先制服那些人。”我急了。

蘇弗看了我一眼,拔劍就向那些西域人沖去,劍光到處,攪起滔天巨浪一般,忽然紫衣一旋,姚金搶入蘇弗的戰團,架住蘇弗的劍,明媚的笑顏有些冷厲:“阿弗,你當真要和我作對?”

蘇弗的劍雖然未放落,但顯然卸了力度,“師娘,您放過雲掌門吧。”

姚金笑:“你求我?你給怎樣的代換?”

蘇弗一直避開姚金的目光,姚金妩媚笑:“你最好躲得遠遠的,否則我把你的過往都告訴你的小情人。乖乖的,啊?”

姚金撤劍轉身飛起,刺向我師父,劍光淩厲詭異,師父身形狼狽被她迫到崖邊。姚金邊狠厲進攻,邊道:“喬家小姑娘,我不會殺你師父的,我要的是她答應我做天山掌門,我做了掌門,就收阿弗為天山弟子。”她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眼給我。

蘇弗面無表情站那裏,那些西域人被蘇弗方才的武功驚到了,緊握兵刃,團團看着蘇弗,蘇弗手中的劍卻慢慢收回了。

姚金若做了天山掌門,我還不如死呢。我拿起劍就向姚金沖去,不管不顧刺向她的背心。眼前劍光一閃,寒風拂面,手腕劇痛,手中的劍被大力蕩飛,飛落山崖,而我已整個人騰空,待明白過來的時候,已在蘇弗懷裏,被他帶離一邊。姚金的劍削去了我的額發,發絲在風中飄散。

師父用劍勉強支撐她自己立在崖邊,她的臉頰在流血,身上也好幾處劍傷,鮮血淋漓,對姚金道:“你贏了我也沒有用,你沒有傾心劍,削不開神壇的鎖,拜不了先輩師祖,做不了名正言順的天山掌門。”

姚金向那些西域人咕嚕嚕說了一番話,那些人便尋路向山下跑去。在姚金說話的時候,師父向我招手,我掙開蘇弗到師父身邊,師父道:“劍在人在,喬期,去尋你的劍!”一掌将我推落懸崖。

我撞上樹枝,然後滾落,在那樣的瞬間,蘇弗的手臂已抱住我,他再次随我跳下了懸崖。

我們順着長長的斜坡一直滾到一個深深的洞穴中,摔落在厚厚的枯樹葉上,我一直在蘇弗的懷抱中,翻滾時,他的額頭撞在一邊石上,血流出來。

我連忙用絹帕捂住他傷口,這時,石洞裏走出一個人。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容顏清麗,眉眼間一抹揮之不去的哀傷,想是浸染已久,讓人心生憐惜,但神情是寧和的。

“你們是誰?怎麽從山崖上掉下來的?”她柔柔的聲音問我們。

我瞧她穿的是藍白兩色天山掌門弟子的固定衣着,知她是隐居的天山弟子,難道師父特意讓我尋她來的?因道:“我是天山掌門弟子喬期,魔教教主夫人姚金來搶掌門之位,掌門師父受傷,我的傾心劍也掉落山崖,現在有壞人正要去搶拾傾心劍,所以師父命我下來尋找。”

她“啊”了一聲,推開一側窗子探頭向外望去,想是看見了那些西域人,對我和蘇弗說一聲:“你們稍待。”抓起身邊劍就從窗子飛出去。

我緊張蘇弗額頭的傷,忙忙地将蘇弗提供的止血藥塗了,再解下巾帶給蘇弗額頭纏了一圈,那麽多血染我一手,我幾乎要哭了,蘇弗說:“我無事,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尋傾心劍。”也從窗子飛縱出去。

我匆忙到窗邊,原來我所在處是崖間,距谷底還有兩丈高的距離,那女子和蘇弗可以縱下,我卻無論如何也下不去的了。因視線被樹枝山石所擋,我看不見蘇弗他們人,過一會兒聽見了吆喝打鬥和激烈的兵器擊撞聲,我的心騰騰跳,蘇弗的武功對付那些西域人沒有問題,而松間居那裏師父不知怎樣了?

終于谷底的打鬥聲止了,我等了好一會兒,見蘇弗背着方才女子從山洞另一個門進來,召喚我:“阿期,快來幫忙。”

那女子身上腿上滿是血,顯然已被蘇弗簡單包紮處理過了,蘇弗将女子放在床榻上,女子面色慘白,從昏迷中醒過來,咬牙責說道:“我說了,不要管我,快去救掌門。……天山弟子,掌門為重,這個道理你怎麽不懂?”

她竟然将蘇弗當成了天山弟子!

蘇弗微有尴尬,目光瞧向我。那女子費力道:“你怕不是姚楓對手?我是心奴劍傳人,可将心奴劍傳給你,傾心劍加上心奴劍,就是世人所說的除魔劍法,有難以想象的威力。你可能發誓,此一生都奉傾心劍傳人為主人,生為主人生,死為主人死,惟命是從,不離須臾?……”

蘇弗怔了一下,那女子着急道:“怎麽你不願意嗎?”

不離須臾

她的目光微有疑問的望向我。蘇弗已道:“我願意。”

女子微笑:“好,今日起你就轉入我門下。來,跪下拜師,跟着我發誓——”她說話時已咳出血來。蘇弗看我,我向他點頭,蘇弗便在床邊跪下。那女子道:“自今日起,我立誓成為心奴劍傳人,終生奉傾心劍傳人為主人,生為主人生,死為主人死,惟命是從,不離須臾……”

蘇弗清潤的聲音複述了一遍,我不知他是不是有遲疑,可他慣常的沉穩安靜,自他的聲音裏聽不出他的心理變化。

女子強掙着笑了,對蘇弗道:“去把菩薩淨瓶裏那本書拿來。”

我這才注意到,高高的山洞那一側竟是一座高大的觀音菩薩像,寶相莊嚴,手中持一淨瓶,蘇弗過去瞧了瞧那丈高的佛像,三縱兩縱便攀爬上去從淨瓶中探手取了一本書下來。

那女子道:“這劍譜就是同心除魔劍譜,前為傾心劍法,後為心奴劍法,皆是天山劍法裏的招術,每一招都是配對的,同時對敵,有無窮的威力。”點手喚我道:“來,把這兩把劍拿去。”

她将兩把劍交與我,一把是我的傾心劍,另一把則是她方才攜的鋒芒刺目寒如冰魄的長劍。女子對蘇弗道:“去,給傾心劍主人跪下,再發一遍剛才的誓言。主人若願意收你為奴,就會将心奴劍給你。”

她這麽一說,蘇弗好似下了一下決心,才轉身跪到我的面前,将方才的話又複述一遍,他說到“惟命是從,不離須臾”的時候,聲音真摯起來,眼中有亮光在閃,唇邊還有一絲笑意,我想他是樂于發這樣的誓言哄我開心的。那女子熱切或者說緊張地看着我。蘇弗這麽跪我面前,我有些不好意思,将心奴劍匆忙給了蘇弗。女子這才緩一口氣,放下心來的樣子,問蘇弗:“你叫什麽名字?”

蘇弗說:“我叫阿弗,自幼是孤兒,不知道姓什麽。”

“好,阿弗,為師叫梁楠。你今日接了心奴劍,就要忠于自己的誓言,只要你在,就不要讓傾心劍沾染上鮮血,否則就是你的失職,主人就可以不要你啦。有愛則為心奴,棄愛則為逍遙。你若做不了心奴,就還劍自殺吧;你若還劍離去,成為逍遙劍傳人,為師會覺得丢人的,知道嗎?我們既然答應終身為奴,就要做到。過程也許艱難,但傾心劍主人未必比我們更有恒心——”她說着,眼中亮亮的有了光彩,還有一絲頑皮:“到她将傾心劍傳給別人的時候,你就解脫了,可以将心奴劍傳給另一人。所以不許輸,記住沒有?”

“是。”蘇弗的聲音未始不有些磕絆的。

“你們快看一下劍譜,看有什麽不懂的,問我。”

我翻劍譜,蘇弗在一邊看。那女子似乎急性子,不待我翻兩頁就道:“你們挑一招比劃一下,就足可以吓跑姚楓了。來,給我演示一下。”

我只會一招除魔劍法,也不知是不是這劍譜裏的,當即執劍刺出。

“好!”女子眼中是驚喜之色,“這是第七十二招,阿弗,你翻到七十二招,看心奴劍法是天山劍法的哪一招,在主人出招之後,以最快的速度出招,搶在主人之前刺向敵人。來,你們一起試演一下。”

啊,蘇弗根本不是天山弟子好不好,可蘇弗注目看了劍譜一下,就與我試演起來。女子沉吟道:“形似,但不是這樣的,看來你天山心法領悟得還不夠。也罷,讓喬期以後慢慢指點你。掌門既讓你們從這裏下來找我,就是寄希望于除魔劍法,你們快去。記着別與姚楓拼命,能吓唬走最好,若不能,也要沉住氣逃生,除魔劍法的傳承就在你們身上,別讓這劍法失傳了。”

我和蘇弗按那女子的指示從山洞裏沿臺階走上去,臺階好似無窮盡,走得我氣喘腿軟,我心急,以為蘇弗會拉我或背我上去,可他只是攙着我,腳下一點也不急。我心裏明白,他不願意見他師娘。

他師娘掌握着他什麽秘密呢?

等終于出了地道我發現,我們已到了松間居!

穿過天山弟子的曲折居所和寬敞的庭院就來在崖邊,姚金,也就是姚楓,正将五六個捆綁的天山掌門弟子拖拉到崖邊,然後,踩在一塊山石上,問顯然被點了穴癱軟在地上的師父:“你真的狠心看他們死,也不将掌門之位讓給我嗎?”

師父道:“姚楓,你敢擅殺天山弟子,就是天山叛徒,每個天山弟子都得而誅之,你還妄想做什麽天山掌門!”

姚楓笑了,風中妩媚動人:“怎麽是我殺他們,是你啊。其一你不該占着你本不能勝任的位子,不肯讓賢;其二,你太笨,教的他們沒有本領,結果被擒;他們可都是我動手捉住的,沒有借助一個外人;其三,你心狠,為了自己的掌門名號,至弟子們死活于不顧。唉,我真同情他們,拜了你為師。二師姐,你不要不見棺材不掉淚。”姚楓說着抓起十三師兄,放在崖邊:“我數十下,你若不讓出掌門,我可就撒手了。殺死他的可就是你!”

“住手!”我手持傾心劍沖出來,指姚楓道:“放開我師兄!”

姚楓美目看我,哧地一笑:“就憑你——還是你身後的阿弗?阿弗可不是天山人,他就算贏了我也不是你師父的本事。還是乖乖做你的天魔教教主夫人吧。”她說着放開十三師兄,袍袖一揮,袖中錦帶銀鈴刷地向我擊來,我尚沒明白,已被蘇弗攜走避開這一擊。姚楓笑:“阿弗你看好她。免得我不小心傷了她你心疼。”

我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恥辱,掙開蘇弗的手臂,蘇弗不敢勉強我,他的目光有莫名的深徹的悲哀,那樣的憤怒間,我領會不了他的目光,只道:“我不可能看師兄死的,你若不幫我,就別攔我!”我一劍向姚楓刺去,當然是我會的唯一一招除魔劍法,忽然身側一道迅捷亮光搶在我面前,眼前血光飛濺,迷了我的眼。

就好像練習時刺殺的靶子忽然消失,我懵了一瞬,然後看清,姚楓已被蘇弗的心奴劍當胸刺穿,蘇弗放了手,那劍就釘在姚楓的前心,微微發顫。

姚楓不肯置信地看蘇弗:“你殺我,……你對不起我——我們同床共枕,肌膚相親——我怎樣待你的……”

她撫住胸口,唇邊彎出笑容,“你告訴我,你愛蘇娘……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蘇娘……”

周遭的人也許沒有人明白姚楓說的都是什麽,姚楓的目光已轉向我:“你長得像蘇娘,像極了……”她倒下了,連同她唇邊的笑,她的美麗,怨恨,和不甘。

蘇弗一直木然站那裏,動也未動,他不阻止姚楓說這些可怕的話,他的神情也沒有一絲被中傷後的惱怒、羞憤或着急解釋什麽的,他就那樣站着,目光停滞,看也不看我,麻木堅忍。他那樣子幾乎是在默認,默認姚楓說的都是真的。

我來到師父面前,我的手在哆嗦,扶不起師父來,師父被點了穴,我無能為力。師父看我的目光是悲憫的。我不能再指望蘇弗什麽了,我去解師兄們的綁繩,綁繩系得都很緊,我用傾心劍一個一個削斷。然後,還有那麽些普通弟子倒在一邊,我一個一個去削綁繩。我的眼淚滴落在他們的衣服上,當然不是為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的傷痕。

忽然,師父那邊數聲驚恐叫,我頭一暈,倉皇跑回來,見師父已昏過去了,面色青紫,唇邊溢出黑色的血。“怎麽回事?”混亂中我聽見自己在哭喊。十一師兄說:“惡魔給師父服了毒!”我怔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姚楓。師兄們飛般過去搜姚楓衣襟,蘇弗已過來,掌心抵在師父背心。他的目光回避看我,但他這麽一運功,師父幽幽醒轉。蘇弗道:“雲掌門,可還有七珍還元丹?以七珍還元丹做藥引子,我用挽天功為您排毒。” 他的聲音清平如昔,如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這就是他的心理素質,我對他究竟了解多少呢?

七師兄聞言跑回來,将一枚藥丸塞在師父口中,瞧形狀應是七珍還元丹。七師兄匆匆對我解釋說:“天山上七珍還元丹就剩了這麽一顆,被女魔頭搶去了。”

衆人方要擡起師父回屋療傷,哪知師父猛然撫住小腹,痛倒在地上,衆人驚呼聲中師父道:“這不是七珍還元丹。”大口大口的血吐出來,蘇弗不住輸入內力也止不住。

血都是黑色的。

師父終于緩過一口氣的時候看着我們,她的眼睛因痛苦而有淚痕,但出乎意外的鎮靜堅韌。她問我:“是十師叔梁楠傳給他的心奴劍?”

我滿面淚水點頭。師父道:“好,蘇弗,你已成為天山弟子,可以學天山心法了,記住你對傾心劍主人的誓言和承諾,違背了可就自動成為逍遙派弟子,再也沒臉上天山。”師父再次吐出血來,蘇弗應了一聲“是”。

“喬期,你是傾心劍主人,師父現将天山掌門傳給你,跟着我念:尊華我天山,一統全武林。”

我愣在那裏,“快念。”一旁九師兄催促說。

我迷迷撞撞念了,師父道:“用傾心劍削開神壇的銅鎖,将你的名字依樣寫好放進去,再鑄一把鎖封上。”師父的聲音幾乎是慈愛的。

淚封住我的視線,我只記得師父用盡最後的力氣擡起手來欲擦去我臉上的淚,手卻忽然無力垂下,師父離去了。

我哭得暈了過去,醒來時身邊是十一師兄哭得紅腫的眼。然後置辦喪事,守靈,下葬,繁亂哀傷凄慘苦痛,好在一切皆有三師兄操持,我畢竟年幼又沒有經歷過,三師兄自動承擔了一切事宜。蘇弗去告知梁楠來拜祭師父的時候,發現梁楠也傷重去世了。将梁楠一塊停靈的時候,又傳來七師兄跳崖自盡的消息。七師兄認為是他拿錯了藥害死了師父。那一年的年底是在悲傷慘淡中艱難過去的。天山接連下了很大的雪,刮着暴風,我每天一身重孝蜷縮在屋子裏,擁着被子在火盆邊看傾心劍譜。師兄們更慘,他們要住在外面的棚廬裏,這樣冷酷的天氣,不能食酒肉,憂傷沉郁挨過三個月的居喪期。在前三天不能動飲食每日哀哭守靈期間,蘇弗就為我争取來睡床、保暖、吃飯和服藥酒的權利。他說我體內有寒毒未去,不這樣會有生命危險,師兄們也就不說什麽,皆由他了。他每日單獨給我做飯,在師父的院子裏開了一個小竈。我餓了會有可口飯菜,渴了會有熱水,炭火弱了他會來加火,服喪期間三月不得沐浴,他就不住将換洗衣服洗好疊好放在床邊,真的像一個仆人那樣照顧我,不過,是一個只沉默做事、不與我說話,視線都不與我接觸的仆人。晚間他在我住所外間打地鋪相陪,漫長而難挨的夜裏,我有時會哭醒驚醒,然後,外間的燭光就會亮,我看着那昏黃搖曳的燭光,知道他在那裏,心會暖然後又有些澀,我知道,如果我召喚,他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但我不會喚他,也不去尋求他的安慰。

他躲我,我何嘗又不在躲他呢?我沒有任何力氣問他問題,他既然不主動來解釋,我也不想知道了。在渾噩中将日子過去,不知,其實是最好的一個狀态。

終于,三個月過去,春來了。喪服即去,掌門弟子在我這裏的議事廳開會議。第一件事是負責服裝的三師兄提出的規範着裝。其實規範的也就是蘇弗一人,因為天山弟子都習慣了,掌門弟子只穿藍白兩色的統一服裝,普通弟子只穿褐灰兩色的固定款式,蘇弗就不同了,他這人雖沒有奢華嗜好,但從桃源帶來的衣服皆精美如貴族公子,在天山衆人間實在惹眼。三師兄說的是:“訃告已發,開春轉暖,各處天山弟子以及幫派會來人拜祭吊唁,要整肅天山形象。”我應了,十一師兄便提出第二件事,取消我的小竈,恢複去彙香苑大家一起進食。我同意。會上還有一些別的雜事,但這兩件事對蘇弗影響比較大,其一是他只能穿普通弟子的衣着,每天上午掌門弟子在我這裏開議事會,他褐灰的衣服守在門口,我的掌門師兄們一色藍白衣昂首進入,對他冷睨加白眼,使他真如仆人一般。其實本也沒什麽,他向來仆人衣服也能穿出公子風範,但那時是心情使然,現在的他每日木黯靜漠,天山普通弟子的衣服式樣又不美觀,使他形神都如變了一個人。其二是他不能在這裏陪我吃小竈了,要去飯堂與普通弟子們一起吃飯。彙香苑是小竈,飯堂則是大鍋飯,衆弟子們搶着吃的,他向來安靜矜持,等到衆人散去,鍋裏幾乎就沒有飯了。他幾乎每天挨餓。其實也是天山弟子們排擠他,他本就是魔教中人,姚楓那日又那樣敗壞他名譽,天山弟子正統端莊,看他就鄙夷不屑,只因為他武功實在是高,衆人才沒動手招惹他,但讪笑冷眼是少不了的。

這些蘇弗自然不會與我說,他很快消瘦下去,我以為他是有心事的原因。

他不向我解釋,令我很傷心。有時我想,蘇弗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驕傲尊嚴慣了的,被姚楓這樣揭露往事,羞恥心會使他寧願放棄情感離去的,所以他的表現是不解釋,也不再近我的面前。他不走,自然有兩個原因,一是心奴劍,他承諾了,不得不陪在我身邊;二是天山心法,他終于成為天山弟子,困擾他的挽天功将再不會折磨他了。而且阿微學的也是挽天功,他就算不為自己為阿微也得留在天山。天山心法只能由師父或掌門親授,他無顏面對我,就把自己定位成奴仆,他可以無盡的等待,等到我諒解他、主動示好的那一天。

他向來有耐心,我怎會是那樣黑暗環境中長大的他的對手呢?

有時我想我是不是該感謝傾心劍,因為這把劍我結識了他這人,又因為這把劍,将他綁成我此生不離須臾的仆人。

可我要的,是愛人。

這天,九師兄邀我出去看花,四月的天山,野杏花開了滿山坡,馬蹄過處,香遠清芬,蘇弗遠遠地步行跟随我們。

他不騎馬,結果自己就把自己弄得更像個仆人。

眼前是樹樹的花開,如霞若錦,蓬蓬然綻放在青碧的天空,恣意說着春的歡顏。花間樹下,蘇弗清瘦的身形立在那裏,風拂起他寥落的衣襟,那一刻我不知為什麽心一痛,想擁他在懷裏,埋首在他的胸前,忘卻一切,就此沉醉,一醉千年。

有花朵盛開的春天是嶄新的、有希望的、美的,我在那清涼廣遠的春意中,想起一句話: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看花回來,我的心結打開了,我不再在意蘇弗的過往,也不再在意我是不是像蘇娘。我們還活着,還生存在世間,為什麽不給與彼此最大的善意呢?我曾那麽愛他,他也曾犧牲性命為我,人生只向好的一面看,不是更敞亮更寬廣嗎?

九師兄一定沒想到邀我看花是這樣的後果。那天看花回來,我進院門的時候回頭對蘇弗笑:“跟我來練武廳。”

羞澀莽撞時光

我話說完後,自己都是震動,因為蘇弗那樣震顫般看我,他的眼中是感動莫名,是卑微、歉疚、愧悔,他也想回我一個笑容,結果淚花倒先上了他的眼,他扭轉了頭。

我豁然間明白,原來就像我一直在等待那樣,他更是在等待,他等待得幾乎絕望了,他以為我今生再也不會原諒他再也不會向他笑了,他固執地拼盡一切力氣的守望,為着以為失去的再不會有的愛。

我坐在廳正中掌門的椅子上,他站在我面前,勉強浮出一個笑容。曾經那麽驕傲清雅的他,成為這樣一個謙卑虛弱的人。在這段感情裏,他付出的和失去的比我都多,被折磨得也許就更慘。

我翻看天山門規,那是一本小冊子,如學生守則一般,翻到掌門傳天山心法這一頁,我發現原來他還是要跪下發誓的。我決定略去,再也不想泯殺他的自尊和驕傲了。

我微笑,說:“你聽好了,現在我背天山心法給你聽。”

四字一句,我背得熟極了,是師父教給我的,那時師父因我失去記憶需重頭再來,目光無限愛憐,說“你要用心記,某年某月某日的上午時光再不會來了,知道嗎?”于是我就記住了那一天上午陽光清亮的金線。

我走了一下神,再看蘇弗,他的樣子茫茫撞撞的,他在聽嗎?我停住,咳了一聲,“你記住多少,複述給我聽。”

他愣了一下,就像沒聽講的學生被老師抓個現行,只背出第一句,再也接不下去了。他那樣好記性,故事裏的詩詞聽我講一遍就背得一字不差,這會兒學天山心法怎麽這麽差勁?他根本就沒上心!

“你專心些行不行?想什麽吶……”說完我覺得我像上學時的老師訓學生,忙悄然收斂。

“阿期——對不起——”這是這麽多天來,他再次叫我阿期,我幾乎都忘了他以前叫我阿期時的樣子,所有的過往都随着這個名字回歸了。

他想說什麽,眼中含了淚,越發說不出來。他單薄消瘦的身形在空蕩蕩的練武廳中顫抖,“你原諒我,我可以為你重新活。”

只一句話,我就徹底原諒了他,我站起身,淚滿眼,不自覺走到他面前,他抱住我,哭出聲來。

當我知道姚楓說的大部分是虛假中傷,——他因走火入魔被師娘救治、因中壯士斷腕散被師娘救治除此之外一直遠着師娘再無其他時,不解問他:“你早為什麽不解釋呢?”

他說,“你若信我你就會信的,你若不信,我解釋也沒有用的。”

“是啊,解釋就是掩飾,就是講故事。”我想起一篇小說裏看過的話。

蘇弗笑,那笑容應該就像《紅樓夢》裏形容賈寶玉的,又是咬牙又是笑。

他因走火入魔被師娘救治離不開蓬玄洞天,是阿微替換了他;他因中傅岩的壯士斷腕散求師娘救治,說起來還有我的錯。而此後到武當山除魔會不過一個月,武當山大殿裏他對師娘争殺一旁漠視,師娘受傷需喝人血他将俠客放走,聽阿微給師娘血喝他異常憤怒——我知道,他對師娘沒有情感的,他對師娘甚至是敵視抵觸的。

我也早就清晰地想過,依蘇弗清高堅決的個性,與師娘發生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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