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昧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的,否則,他不會寧死也不求師娘幫助他過挽天功的難關。
蘇弗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但他對他師娘是非常歉疚的,她兩次救他的命,他沒想到會殺了她,他不知道除魔劍法會有他無法控制的威力。姚楓再不好,對他卻是最好的。那是很久以後阿微告訴我的。
阿微說,因為師娘欺負蘇娘,他們三兄弟心裏都當師娘為仇人的。師娘若敢對他們過分,他們會殺了她的。阿微那麽說的時候,是在解說他自己。蘇弗從沒對我解釋過,他從此再沒在我面前提起他師娘一個字。
而我究竟像不像蘇娘,此後我沒有問蘇弗,也沒有問阿微阿凡。蘇弗愛我還是愛蘇娘,這個問題就有如問一個丈夫先救落水的妻子還是母親一樣,根本不用問的。
我對他說:“你知道嗎?我總是害怕,夢中都會哭醒,怕你忽然離開了天山,再不理會我。”
他心酸疼惜地攬住我:“你在這裏,我往哪裏去?”
我看着他的濕潤的眼,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你在這裏,愛在這裏,我也就只能在這裏。
原來就算沒有心奴劍,他已早是心奴。
五月,天山在迎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後,迎來了祁翾,他依然是随從成隊,我以為他是聞訊拜祭師父來的,誰知,他來是為了蘇弗。
祁翾錦繡少年春衫薄,淡衣雅服,标準貴族公子派頭,一舉一動間的優雅舒美令人賞心悅目,而且他還有明朗沐浴陽光的容顏——我對世間美好的人總是由衷欣賞的。
“喬兄,我有話與你說。”當蘇弗如乖乖的仆人給我和祁翾送上茶欲退出後,祁翾說。
蘇弗微微笑地等祁翾開言,這一時的蘇弗溫和的如同自然界的草木,自在生長,枯榮随風,一切都潇灑不萦懷。
我滿是愛的看蘇弗,祁翾已站起來,離座向蘇弗躬身一禮:“小弟此來,是恭請兄長回府認親的。”
他的手中托出一枚綠玉佩,镂空一個祁字,四周蓮花邊。
蘇弗站在那裏,形神不動,說了一句:“玉佩是假的。”
“我知道。”祁翾直起身來,道:“父親告訴我了。錯就錯在當初是我派人快馬送這玉佩給父親。父親雖沒說什麽,心中卻難免不想是我将這玉佩變成假的。”
蘇弗的眉梢好看的一動,祁翾苦笑了。“你竟然想出假玉佩認親的主意,就為了天山心法嗎?”
蘇弗不置可否。
祁翾道:“父親前月從馬上摔下來,傷病不起,言語間提到你,雖不明說,卻是想見一見。我此番若請不去你,這欺父滅兄謀奪爵位家産的罪怕是就坐實了。可憐我一片熱誠心卻被你害!”
祁翾倒是有些玩笑的。他說他當時真的将蘇弗當親兄長了。蘇弗只溫潤笑,并不多說什麽。
蘇弗同意去雁門關,但說:“得掌門允可,掌門若同去我才會去的。”他還記着心奴不離須臾的承諾。
祁翾問:“你們可成親?”
蘇弗只看我,我尴尬點頭。如今蘇弗很會推脫,他不想答的事情一概推到我面前,因為我是他的主人他的掌門?
“那我不叫掌門師姐,可叫大嫂了。大嫂你一定要答應,憐憫師弟一份孝心,否則我都沒面目見爹娘了。”祁翾這麽尊貴優雅的陽光帥哥糾纏哄起人來簡直是無往而不勝的,我答應了。蘇弗說:“正好,我們要去一次桃源。”
是了,我幾乎忘了,我還得續服阿微的生死相随花呢。
臨行前開了一次掌門弟子議事會,會上我将天山掌門代理權交給十一師兄。若論能力穩重威望,三師兄最強,若論與我走得近的是九師兄,若論最感激敬重我的是十三師兄,十一師兄自蘇弗出現就離我遠遠,不怎麽理我了,可我還是選了十一師兄,因為他的心最真。有他代理天山,天山就永遠是我可以回來的地方,若是旁人,也許就會有變化了。想來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人,我選代掌門只為自己将來考慮,并不是為了天山。
我沒有征詢蘇弗的意見。蘇弗對天山事也從不多言。
臨走十一師兄送我們,他送了好遠也不回去,終于将我拉到一邊,憋紅了臉道:“掌門師妹,我有話說了你一定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蘇弗怕是将你當成了棋子,來天山不少的武林人都說,他竟當真成了天山弟子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還說你被他騙。他這樣的人品,你和他走我不放心!”
我不好說什麽,安慰他:“還有十五師弟同行呢。”
十一師兄瞪着眼看我,我笑道:“我若真被騙了就回天山來,到時你一定要安慰我,不許嘲笑我!”
十一師兄無話說,無奈看我們走遠。
祁翾瞧十一師兄的樣子向我笑,還向蘇弗挑劍眉眨星眼,他是唯恐天下不亂。難道他忘記了蘇弗劍削錦香囊的事情?我發現自那以後,錦香囊再也沒挂在祁翾胸前了。
一路上祁翾與蘇弗說的都是與訖丹征戰的事,男人到一起對戰争天然的有興趣,祁翾說:“師姐你別回天山了,與大哥跟我去守邊吧。”我說:“你問你大哥。”蘇弗只微笑,概不發表意見。
晚間搭帳篷,蘇弗與我一間帳篷。我們自拜堂以來第一次這麽親近單獨入睡,兩個人都有些臉紅尴尬。
我說我給你講故事吧,我給他講《笑傲江湖》,只講裏面的令狐沖與岳靈珊。我喜歡小師妹與大師兄的故事,喜歡那些人生最初的美好。我還給他念了在網上看到的非常喜歡的一首詩歌:
我想再次醉倒在草木青青的華山腳下
我想重新登上冰雪晶瑩的思過崖
我想折下千尺峒畔帶雨的梨花
我想采摘一朵依山帶水的紫色晚霞
他們現在都叫我一聲令狐少俠
他們說我身懷出神入化的高深劍法
他們猜測我何時能無敵于天下
他們羨慕我無拘無束浪跡天涯
我喝酒只是為了讓淚水流下
我浪跡天涯因為我無以為家
我不想挑戰武當松柏少林古剎
我只是忘了是誰陪我舞起沖靈劍法。
他俯身過來,将我攬在他的懷抱中:“阿期,你的故事中是我,我比不上他們,但會給你最圓滿的幸福的。”
我終于明白他并不是表面上的安靜少年,他的熱望讓我窒息,而情愛開始在暗夜裏生長萌芽。他笨拙而真摯,沖動而克制,我因為羞澀害怕而拒絕,他則因為珍惜愛重而順從我。情感世界裏被折磨的總是他。我煩惱的問他為什麽就不能安安穩穩讓我枕着他胳膊好好睡覺呢?
第二天我找到單獨的時間數落他:“還在三年孝期呢,不可以這樣了,否則你去和祁翾睡去吧。”他通紅臉求懇發誓再也不了,然後我發現,原來他的誓言是做不得數的。
我們在人生的路上慢慢成長着,那些年少再不會回轉的羞澀莽撞時光,只我和他,在共同的記憶裏,清清楚楚的記得。
激動和感恩
我對他說:“我要在屋子的四周養一池荷花,一池綠萍,一池水仙,一池碧水專映星光,美不美?”那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我沒有借鑒詩詞的用武之地,只好借鑒別人的行為藝術了。
他笑着愛寵地看着我,不說話。我知道他想的是什麽,若在桃源,我們當然可以這樣過日子,若在天山,大約就不可能了,自然條件不允許啊。
他不說,是聽任我選擇。在我們相處的時光裏,他從不為難我任何事。他生存的意義好像只是為了我,我快樂,他才快樂。
我們來到了雁門關,祁翾打馬進城的英武風姿的确動人心魂,少年将軍的氣勢是地位和權柄烘托出來的。
我們拜見了祁廣老将軍,老将軍面目久染戰場風霜,英猛堅毅,眉宇棱骨鮮明,鬓發都如鋼絲,坐在杏花林邊的椅子裏,雖着家常衣,一擡手,也似有千軍萬馬在袍袖間縱橫。
祁翾說蘇弗像他父親,我覺得只眼睛像,但蘇弗的眼睛溫潤清澈,與老将軍的凜冽之氣相差太遠;額眉臉型的輪廓瞧來也有幾分相似,不過老将軍的臉腮似乎被歲月的刀子猛烈的削刻,蘇弗則是天生的圓潤柔和。也難為祁翾慧眼,竟能一眼看出蘇弗與他父親像。若不是一定要找相同,我一點也看不出這兩人像的,倒是祁翾的語聲動作與老人家一脈相承,蘇弗與阿微的舉止神态更像一家。
老将軍注視蘇弗好一會兒,方說:“坐吧。可會下象棋?陪老夫殺一盤。”
他倒什麽都沒問!
蘇弗說:“我不會下,得您教我。”
老将軍一揚手,示意蘇弗坐,蘇弗就坐了下來。
石桌上刻畫着楚河漢界,玉石的棋子分列兩廂。老将軍講了一遍規則下法,當頭炮就開了過來。蘇弗看自己棋盤好一會,走出了經典的“把馬跳”。祁翾站他父親身後,我站蘇弗身側。我們兩人觀棋不語真君子,蘇弗第一次下棋竟然也是舉手無悔大丈夫。他落子非常慢,屬于不考慮周全不落子,落子之後吃了虧也處之安然紋絲不亂、唇邊微微恍然一笑的。他的氣質風度實在太好,汗,我是不是太偏心,怎麽看他都是好、都看不夠呢?
時間緩慢地過,祁翾在旁邊都添了幾次茶水了,終于出言笑道:“父親您休息一下,您的腿得活動活動了。”祁翾是個可人,眼瞧着他父親要贏了,便止了這盤棋。
老将軍停了手,端過茶來喝了一口,道:“年輕人不錯,明天我再教你。老喽,腿腳不中用了,時間一長就酸麻,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了。”
蘇弗道:“我給您按摩一下可好?”
老将軍的眉鋒一挑:“好啊。”
蘇弗離座到老人身邊,單膝跪下,一下一下按摩老人小腿。他低着頭,手有力而溫柔,認真專注。雖則我看不确切他的臉,卻覺得他的情緒有些異樣,他仿佛在用行動控制着內心的波瀾。為什麽?他明知道玉佩是假的,他不需要祁翾幫扶什麽,他的傲氣使他對侯門公子的權貴也不會有所企圖,何至于如此呢?難道,他真的是祁家丢失的兒子嗎?
老将軍一直神色不動,最後連說了幾個“好”字,令蘇弗住了手,命管家給我們安排住處,起身被祁翾攙扶走了。
夕陽的淡漠金光裏,蘇弗站在那裏,神情飄渺似霧,他很少這樣神思不屬。因此進了屋子,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我握住他的手問:“祁将軍真的是你父親,對嗎?”
蘇弗一笑:“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我只是想盡我的一份心,他丢失孩子一定很痛苦的。”蘇弗輕輕嘆息:“這一回竟是阿微對了。我若拿了真玉佩來,依然會被懷疑真假,倒不如現在這樣,還可以安心一些。明日,我們便走吧。”
他那樣強悍的心靈,竟然受傷了。我說:“也是,你能從魔教教主做到天山弟子,誰敢信你啊。”
他瞪大眼睛,“這算是安慰我嗎?”
我笑欲逃,已被他捉到懷裏,吻上來。世間只我是他的。我心中微微替他唏噓,想着他不幸的身世,無限同情憐愛。
早晨我們向祁翾辭行,祁翾驚大雙目,“那怎麽行?父親說今天要帶你去跑馬場呢。”我向蘇弗點頭,蘇弗也就留下來了。我發現,蘇弗的心雖纖細如發,但自愈傷痕的本領也是一等一的。
祁将軍與蘇弗在跑馬場上了馬,“來,跟上我!”祁将軍道。馬踏生煙,兩個人旋風般馳去。
祁翾站在那裏好一會兒對我說:“我覺得喬兄好像真的是我丢失的哥哥,你認為呢?”
“其實就算玉佩是真的,你父親也不會輕易認長子的,涉及到家業繼承還有你,不會憑一枚玉佩就相認的,對不對?”
祁翾不接我的話,眯眼眺望着煙塵起處:“昨日下棋父親很欣賞他。思維缜密、聰慧過人就不說了,難得的是還可以跳出來,知道那只是一個游戲,不執迷于勝負得失。他在江湖中是魔教教主的身份,肯跪下來給我父親按摩,看得出來,是真當我父親為親人,我都被感動了。”
感動是有的,懷疑更是有的,他們不會以為蘇弗做戲意圖謀奪祁家家産爵位吧。蘇弗的真心摯情落在這些貴族官宦人家眼裏,會不會如萬花筒一般幻化出各種想象呢。
遠遠地祁廣蘇弗滿面歡欣興致勃勃的縱馬并辔歸來,祁廣探身從一邊的兵器架子上取來長槍,對蘇弗道:“接招!”兩人便乒乒乓乓打起來。現場看古代将軍騎馬作戰果然驚心動魄,雖然我對蘇弗的武功很有信心,有時候長槍刺去,也是不敢看的。老将軍非常骁勇,大叫着“好!”一遍遍圈馬再來。
蘇弗用的心奴劍,在這樣的戰場上有些不趁手,但應付老将軍還是綽綽有餘的。兩人直打到午時,祁将軍将遇良才一般的興奮,說:“随我去喝酒!”将蘇弗引兵營裏去了。
下午,兩人被親兵衛士攙扶着送回來,那是我第一次見蘇弗喝多酒,蘇弗見我笑着喚阿期,孩子般撲抱上來,張牙舞爪的。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人都站立不穩了,賴在我肩上只管撒嬌。這個人連醉酒都是這麽可愛!
第二天上午,蘇弗又被老将軍叫走登山去了,午時都沒回來。
下午,祁翾攜棋盤過來,說:“師姐,下盤棋吧。”我知他此時的心境,就好比十八年來的獨生子女,忽然來了一個哥哥分去了父親的愛,一時半會兒不好适應的。
我笑:“下棋啊,好,我給你擺個棋局。”我小時候好勝,與姨家表哥下棋,贏不過人家就翻棋譜背殘局,當時家裏有本《象棋古譜殘局選》,我專挑棋子少的殘局看,研究明白了好去贏人。當下給祁翾擺了一個“車破雙士相”,祁翾三番五次變招都是輸啊,樂得我得意洋洋。
一連幾天蘇弗都被喚去與祁老将軍出游,老将軍不帶祁翾去,可憐的祁翾只得陪我在杏林研究棋局,當我将會的棋譜殘局賣弄殆盡的時候,蘇弗已學上祁家槍了。
那是很重要的變化,說明祁老将軍變相承認蘇弗為祁家人了。我不知道蘇弗是怎麽做到的。總之在他學了祁家槍後那天晚上回來時,他的笑容是真心歡樂,眼角唇邊俱是深深的甜美。
他将我攬在懷裏,再不放手。他的懷抱那樣熱烈,他的眼睛那般迷人,他的舉動我再無法抵擋。在日複一日的退讓裏,我終于被他的欲望融化,那一天,他從男孩變成男人,我從女孩變成女人。
他的激動和感恩永久留在了我記憶裏。
我說,我不明白,每對夫妻都是這麽親密恩愛,為什麽後來還會吵架還會反目成仇呢,他們忘記了最初是怎樣的愛、付出和美好嗎?
是的呢,蘇弗亦贊同點頭。
我們相約,要永遠這麽幸福甜蜜的生活在一起,一生一世。我們彼此看着對方的眼睛,相信我們一定會做到,會成為世間最幸福的那一類夫妻。
祁老将軍令祁翾帶我們去京城,也就是說,讓祁翾的母親看一看蘇弗。
祁翾與我們上路了。想來祁翾真是一個品質很好的少年公子,他對蘇弗的情感可謂錯綜複雜,但一直友好真實相待。路上我與蘇弗坐在車中,看山野風景,看城鎮風情,他騎着汗血寶馬就那麽風姿翩翩笑着在一邊相陪。
沿途我們住的都是官府驿館,他向那些官員介紹我和蘇弗說:“這是我師姐,這是我大哥。”官員們很客氣地與我們相見,将我們當成他的朋友。每一處官員都殷勤設宴,祁翾大咧咧地坐主客的位置,尊貴之态畢顯。那些官員都很逢迎他,不乏吹捧阿谀之詞,祁翾一概受之安然。席間總會有歌妓舞女,官員們會說這是本地最好的特意選來陪他的——祁翾習以為常的“嗯”,遇見出色的還會就勢應景說笑,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雖然有我和蘇弗在場,他該是很收斂了,但那些風流女子嬌聲婉轉依他身邊不住口地喚他多情公子,個個花枝招展,妖嬈妩媚意欲搏他一個喜歡一些賞賜,他也大方的很,一揚手,随從便會各種小玩意送上,什麽金裸子扇墜子,不一而足。離開時,官員們總會将大包小裹的禮品裝上車,祁翾會對那些官員很謙誠地推辭說“不要這樣”“太破費了”“家父會責備的”“不用的” “多謝”,然後翩然上馬,其實他對那些禮物看也不看。
我想,蘇弗若不是被他師父掠走,大約也如祁翾一樣,成為天之驕子官二代,倜傥世間,游戲花叢?
蘇弗倒是對一切都很無感,我無端地想起師父的話:“每個美少年都會長大。”蘇弗若真的走入祁家,會不會受環境影響而改變呢?
我說:“我不許你變成祁翾那樣——萬花叢中過,滿樓紅袖招——”
“遵命。”他笑答,态度一點都不誠懇。
“那樣的女人,不許接近,看也不許看!”
“是。你放心,我有潔癖。”他這麽正經一說,我差點笑出來,揪着他衣衫繼續逼迫:“發誓!”
“好,發誓。”他裝作乖乖的樣子太可氣了。我說:“将誓言寫下來,裝裱好,挂牆上,以後随時背誦随時看。”
“是,我的主人。”他下一個動作就是将我溫柔攬在懷裏纏綿,結果讓他寫誓言的心願一直沒有實現。
悄悄的吃醋
我們來到了京城。帝京繁華,街道樓宇行人果然別有不同,但對我來說,還是微有遺憾,我們進城的時候,方下過雨,黃土道上滿是積水,城市的下水是個問題,馬車幾次陷進泥漿裏。因暴雨方晴,路人稀少,端莊富麗的古式建築在雨後鮮明又靜默。京城便這樣在我面前拉開了帷幕。那時我還只是一個觀光的心,并不知,我以後的歲月會與這個城市連在一起。
馬車駛入祁府後門,有小厮鋪好布墊,我和蘇弗下了車,來到廊上,然後随祁翾沿長廊去往主院,他祖母住的地方。
沿途小厮仆婦皆舉止有度,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門風端正、管理井然有序的家庭。宅院風格高大肅重,細微處有着經受得住時間洗滌的精雅。仆婦打起湘妃竹簾,祁翾親切地笑邀我們進入正堂,一圍的婦人簇擁一老夫人,那老夫人姿儀威嚴端方,雙目炯炯有神,我忽然間想到賈母,——賈母應該會比她慈愛些吧。
祁翾滿面笑行禮,見過祖母、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五伯母、然後見過他母親——一個明顯在衆妯娌間尊華出衆氣質高雅的女子。祁翾行禮的時候公子哥作風怡神悅目,然後就向老夫人引見蘇弗和我。
其實我們一進來,衆人的目光就都在蘇弗身上了,她們一定早得到了信息,對蘇弗也就有各自的品量。
蘇弗上前,步子寧靜如舊,但他突然跪了下去,口中說:“拜見老夫人。”端端正正磕下頭去。
他的聲音有着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感染了在座衆位婦人的心,那老夫人微一怔,說了句:“好,你近前來。”
蘇弗起身至老夫人身邊,再次跪下去,他仰起臉,盡力保持微笑平穩的情緒。那老夫人仔仔細細看一番他,對一旁的祁翾母親說:“翾兒娘,你來看看。”她的上了年歲的聲音有些微顫。
六夫人走到老夫人身邊,那個美麗女子此時是怎樣壓制自己的激動痛苦,那是一個失去長子多年的母親能有的表現。蘇弗忽然便跪下,向六夫人深深地磕下頭去,他什麽也沒說,伏在地上不起,他流淚了,雙肩微顫。
蘇弗的真情流露感染了一廳的人,不少人扭頭掩面拭淚。
六夫人眼中亦有淚花閃,她扶起蘇弗,溫柔說:“快起來。”然後看向我,“這是令夫人?”
我方要随蘇弗行跪拜禮,六夫人已拉住我:“不必多禮,遠途而來,一路辛苦了。”回首對老夫人道:“媳婦先領他們去‘香遠益清’住下休息可好?以後說話的日子長着呢。”
老夫人揩淚點頭。
六夫人含笑攜我們離開廳堂。這真是一個鎮定安然控制情緒水準極高的夫人。祁翾沒跟過來,留在了老夫人那裏,他一定有許多來龍去脈要對老夫人講。
六夫人雖拉着我,目光卻在蘇弗,蘇弗已平複了情緒微笑看六夫人,六夫人唇邊就現出笑,他們還真像一對母子,表達感情皆柔和含蓄內斂。
六夫人說:“這是翊兒——我丢失的長子三歲前住的地方。那一年翾兒重病危急,請了太醫、各地名醫、游方道士和尚,混亂中,翊兒就不見了……”她的淚珠成串落下來。
“夫人不必傷感,這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夫人福厚,上天一定會眷顧您的兒子的。”蘇弗眼中溢滿了淚。
六夫人點頭,與蘇弗室內坐下,說:“孩子,讓我看看你的手可好?”
蘇弗依言将雙手給她,六夫人纖秀的玉指托着蘇弗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細看下去。她在看蘇弗的“鬥”,蘇弗十個手指全是鬥,我曾經數過的,笑說他是有福氣的人。六夫人方才在大廳裏不看,到這裏看,一定是給彼此留餘地,怕認錯了人難堪。六夫人的手微微顫起來,她的手指劃過蘇弗的手心紋,蘇弗有清晰幹淨的極長的智慧線、情感線、生命線——六夫人忽然低頭伏在蘇弗的雙手上,哭出聲來。
蘇弗美麗的雙眸中滿是淚,到這時候,我相信,六夫人一定也确認了蘇弗與她失去的兒子的一致性。否則那麽端穩的夫人,不會這麽情緒失控。可是她最終側頭用絹帕拭去了淚,恢複了靜柔,目光濕潤瞬也不眨地看蘇弗,聲音求懇:“孩子,你答應住下來可好?”她沒有叫蘇弗“兒子”。
蘇弗點頭,淚落衣襟。
送六夫人回來,蘇弗停在門檻處,蹲下來,撫摸那新漆過的木質門檻,說:“我記得,小時候我總是乘人不備,努力的翻一個高大的門檻,那門檻對我來說太高了,我得整個身子爬上去,保持平衡,不讓自己摔下來,然後翻下,跑出去——”蘇弗笑了,手指探入門檻邊上的一個小洞,那洞太小,他的手指已伸不進去了,“我那時是能伸進去的,我記得很清楚。”他的唇邊泛笑,回到了童年。
那時他三歲,已經有記憶了。
蘇弗說,他一見老夫人,記憶的閘門就打開,老夫人的頸上有一個小肉垂,他旁的都不記得,但幼年時用小手撫弄那個肉垂的溫暖記憶非常深刻,因為那好像是冒犯的行為,不可以的,但肉垂的主人非常寬寵慈愛,允許他做。
他說這些的時候,眸中滿是淚,我歡喜地抱住他,為了他找回失去的親人家園而慶幸開心。
我們住的“香遠益清居”是一個安靜典雅的小院,緊臨六夫人的住所,與祁翾的住處隔着六夫人的院落,因此距祁翾也不算遠。院外不遠處是一座堆積起的小山,山上有亭,可以望見我們的院落,暑天窗子又都是開着的,因此我與蘇弗的私人空間很小,對于習慣于每天在馬車裏膩在一起的我們來說還真不習慣,夫妻兩人對面只剩了眨眼笑,拉手都會被外面行走的丫鬟仆婦們看見,親他一下就更像做賊一般。我是無所謂的,蘇弗則很注意影響,也許因為這是他的家有關。
在祁府我開始更深的認識蘇弗。我們已是世間最親的人,可有時我覺得自己并不算透徹的了解他。他的一舉一動常在我想象之外,比如他的認親。
我們這麽住在祁府,可祁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承認蘇弗是祁家失落的長子,包括溫柔的六夫人。
我一直怕蘇弗傷心或寒心,但蘇弗卻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他真心誠意全力以赴地将祁府的每一個當成親人,對祁府人對他的隔閡視而不見。他有着強大的內心,想做的事就傾力而為,不計結果得失,誠心得讓人不感動也難。他又有那麽摯真的目光,純良的笑容,謙誠的舉止,很快俘獲了祁家滿門女眷。——除了祁翾和遠在雁門的祁老将軍,祁家主人是清一色的女子。女人都善良心軟,何況蘇弗還這麽清新好扮相,他的女人緣簡直達到頂點。
在蘇弗每日陪祁府的女将們練武比劃刀槍的時候,祁翾整日與京城的公子們聚會賞花飲酒,經常深夜不歸,祁府的長輩們提起祁翾都是“唉”的嘆一聲,然後說“這個風流浪子真是沒救了”。祁翾那麽大好少年在家中竟是這樣的評論,真讓我始料不及,人不可貌相嗎?
可有一次我在香遠益清院外的暢風亭上看見,遠遠的水畔山石邊,祁翾與一個纖娜的少女緩緩行走,那少女很素淡的裝扮,風度舉止卻絕不同于丫鬟,月白夏衫,豆蔻綠的絲裙,烏黑的長發,發髻簪一枝小小白色丁香,風一過,絲綢飄帶輕揚,我便是一呆,絲綢可不是要穿出她這樣弱柳扶風的樣子才是最美?他們走着走着,漸漸止步對望,微風襲來,祁翾伸手将少女的一縷鬓發拂至耳後,那麽溫柔,那麽情不自禁,讓我看呆了。
世間竟有這樣美好的情愫。
這一定就是他那位表妹了。這麽幾天來,圍着老夫人那麽多女眷,我卻從未見過她。
這時候的祁翾,不管是氣質風宇,還是容顏表情,任一個女子看了都會愛和贊嘆,絕對标準的夢中情人、如意郎君。
祁翾還有這樣令人贊嘆的一面!
所以再次驗證了蘇弗是祁家人,他們家人每人都似有多面,俊朗飄逸風流蘊藉全不在話下。包括我的蘇弗。
蘇弗的貴族公子哥氣質在祁家突飛猛進地培育、發展。祁家很有幾個出色的小姐,祁翾的妹妹、表妹、遠房堂妹,十三四五歲不等。初見時,這五位小姐都很矜持,眉目舉止間是大家小姐的良好風範,各有秀美出衆之處,讓我欽羨喜愛,如墜紅樓夢裏的大觀園。過了幾天才明白,同入大觀園的不只是我,還有蘇弗。他喜歡傾慕的正是這類教養良好的閨中女兒。祁家的女兒還都是會武的,使刀弄劍,就更加天真爛漫,蘇弗很快成為她們絕好的老師,誰有他這樣的溫柔耐心!
我悄悄的不可避免的吃醋了。
六夫人也很讓我頭疼。她是一個風度舉止絕對高貴的夫人,我愛慕她的美和風姿,可是她總溫柔優雅地提點我為婦之道,讓我很是為難。我知道那是她愛蘇弗的心,否則這麽含蓄矜持的夫人不會一再開口,但我也只有含笑點頭,又怎麽可能真的改變我和蘇弗的相處方式呢。
老夫人就更有趣了,初開始,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總是穿透力極強的審視我,威嚴壓迫的樣子,蘇弗不在時,更是話裏話外地警告我要守本分,不要希圖從祁府得到什麽。
天,我會希圖您這裏什麽呢?若不是蘇弗沉浸在找回失去的親人家園的快樂,我們大約早走了。難道老人家将我們當成了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
估計因為蘇弗表現良好可人疼,老夫人的矛頭主要對準我,每每對話都似要敲打我一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從祁翾随從那裏聽說了我嫁祁翾又嫁蘇弗的事,對我大有成見。認為我是江湖裏一妖精禍害,魅惑了她倆寶貝孫子去:祁翾對我太親近尊重(我是他掌門啊),蘇弗又對我太縱容寵愛。
老人家的心思難以搞定,我沒有所圖,又是随和淡泊的性子,因此為了蘇弗能安然在祁府享有親人之樂,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樣的風刀霜劍嚴相逼都尊老敬老笑顏相對,做純潔無知永遠不會被傷害到的小白兔,然後我行我素,概不放在心上,反正你家也沒認蘇弗為兒子啊。
估計是我的簡單善良——三五日過去,我的為人她們也就知曉了,再加上蘇弗的無敵魅力,祁府的夫人們都待我親近友好,特別是幾位小姐,非常喜愛我,拉着我游玩、下棋、詩詞聯句、學武。女孩子們在一起,風雅起來不過是琴棋書畫,我在上學時期曾深受素質教育的苦,鋼琴過十級,參加書法、國畫、水粉、素描、手工、圍棋、橋牌、網球、乒乓球、羽毛球、輪滑、游泳、滑雪、主持人、小記者等各式培訓班,屬于樣樣有涉獵,門門皆不精的那一類,但與古時的小姐們相比,可以說愛好廣泛,天文地理樣樣皆知,也算見解驚人了,再加上我待人善良溫柔,因此相處甚睦,每天玩得很是開心。在她們的周旋掩護下,我日常在老夫人、六夫人面前的日子就跟八點檔家庭劇似的,非常熱鬧有趣,
我們在祁家住了将近一個月,蘇弗說:“我們走吧。”
我詫異看他,他每天這麽熱情洋溢真情摯愛的忘我投入,怎麽說走就走了?難道惹上了祁府哪朵桃花不成?蘇弗說的卻是:“你要吃生死相随花了。”
我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