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乎忘了!有我這樣糊塗的人估計也是人間一景了。我置身于祁府的眼花缭亂溫柔富貴鄉,将江湖往事差不多忘光了!
是啊,還有阿微,還有生死相随花。
教育是大問題
因我們要走,祁府為我們開了歡送宴,在老夫人的院落,坐了滿滿一大桌人,柳拂香風,筵開玳瑁,非常熱鬧。經過祁府的歷練,我随蘇弗學了不少本事,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祁家的款待,與我愛的祁府小姐們夫人們說笑,不想我們在這裏是什麽身份。
那一天我因換了新裝得到衆人的團團稱贊,她們說我的衣服配着我的發辮好看極了,怪不得我一直不盤發髻——其實是蘇弗只會給我編辮子——我當然不說出來,只是笑。老夫人和六夫人這麽長的時間也沒改造得了我未婚少女般的發辮,早睜一眼閉一眼聽之任之了。五位小姐舍不得我走,拉着我的手直問什麽時候還來,送給我各式女孩家的可愛禮物,大贊我送她們的書簽、布偶——包裝精美,式樣新奇,還附贈情感箴言。我喜歡她們,也舍不得離開她們了。
可惡的祁翾遲到缺席,明知我們要走,上午還出府與狐朋狗友聚會游玩去了。菜上了一半他才匆匆趕回,進來先在他母親耳邊小聲說了一番話,六夫人的神色當時就變了,起身來到老夫人身邊附耳細語。祁府女眷都是敏感人,席面上安靜下來。
老夫人的臉色凝重了,長出一口氣,看着桌邊衆人,開言道:“呼延家的五小子出事了,被皇上下旨關到大理寺監獄,要求從嚴懲處。”
一桌人倒吸一口冷氣。
如今我已知道,祁家與呼延家祖輩父輩兩代都是戰場上生死過命的交情,祁翾的姑姑、堂姐都嫁入呼延家,祁翾本人也差點娶呼延家的小姐,據說祁廣帶祁翾過府談論兩家親事的時候,祁翾在呼延家借酒調戲人家丫鬟,鬧出很大緋聞,婚事不了了之,祁翾回來被祁廣痛打一頓,又綁去呼府賠罪,結果賠罪回來祁翾就逃了,逃去了青樓,成為當時京城最大的花邊新聞。祁廣氣得聲稱沒有這個兒子,祁翾就在京城花柳地游蕩。說來這祁翾也挺有性格的,十五歲的侯府俊美公子,每日裏與京城名妓們郊游談唱,身無分文,名妓們倒養了他一年!祁廣拿這唯一的兒子沒辦法,丢不起人,眼不見為淨,請旨督守雁門關。出發前夕,祁翾自己倒回來了,給父親磕頭賠罪,追去了雁門關。
我旁聽這故事也明白,祁翾的所有作為都是為了逃脫與呼延家的婚事。
呼延家與祁家都是本朝開國功臣,呼延家封國公,祁家封侯,呼延家比祁家官爵高一級。現呼延瓊大将軍統領軍權,為人正直端方,在朝中很有威望地位,皇帝從來都是尊重有加。如今出事的就是他的五兒子。
所以教育是大問題啊。這呼延五公子年歲十九,走馬街頭,踏死一民婦,毫不停留,回首來一句類似“我爸是李剛”的名言。
坊間人敢怒不敢言,民婦遺下的孤女撫屍哀戚哭泣,驚動了一江湖女俠。
女俠帶着那孤女在天子狩獵時攔駕告了禦狀,天子威怒,下旨嚴辦。今天上午,呼延五公子在與祁翾等人飲酒賞花時被官府緝走,呼延大将軍去皇宮請罪,京城震動。
我當故事聽,覺得女俠做的對,太了不起了。——欠缺政治敏感度,與蘇弗上車離了京城,還一直津津樂道的。
蘇弗卻一直微鎖眉頭,他有心事。
蘇弗就是這點不盡人意,他太喜歡沉默,有事情很少講出來讨論。我問他:“你想什麽呢?”他說:“沒有什麽。”我再追問,他就說:“你不要這樣,讓我很緊張。”坦白思想他會緊張,我只有尊重他的習慣,不再問。
那晚我們一直趕路,蘇弗駕車,我倚在他身邊,迷迷糊糊睡覺。醒來時已在深山老林,清爽的晨風沁人心脾。蘇弗停了車,将我從車上抱下來,親昵說:“沒睡醒吧?要不要我抱着你?”
“要!”我當即說。
“小心啊,林中有蛇、豺狼虎豹……”
吓得我抱緊他,他就笑。蘇弗有時候也跟孩子一樣。可他有心事,他瞞不過我。
晨間密林裏到處是濕漉漉的露珠水汽,我們的薄衫很快打濕了,到山頂時他放下我,我放眼一看,見到了熟悉的木屋鳥巢,“天,這裏是桃源!”我驚叫。
蘇弗難以置信:“你不會才知道吧?”
“本人頂級路癡。”我嘻笑。
他輕掐我臉頰:“将你賣了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多留點心。”
“有你在身邊嘛。”我分辯,然後說:“嗯?對我不滿意了?比不上祁府的小姐們聰慧?”
他一臉無辜懊惱:“你又來了,我對天明誓——”
“跪下,跪下才顯得真誠。”我撺掇。
他故作苦笑四面看:“報告夫人,地面泥濘得很,為夫怕衣服髒了你還得洗。”
笑得我捶他。他忽然不再笑鬧,輕拉我衣襟,低聲說:“你看,阿微接我們來了。”
山下一條河流,阿微劃小舟而來,朗潤的晨光中,白衫少年俊美如畫,袍袖攜風,姿儀挺秀,水波映影,飄然若仙。
阿微有罪
大半年多時間過去了,阿微就似世間精心栽培的花,轉年綻放,成長之後的美麗,愈加親切璀璨。
他,是他自己培育的。
蘇弗牽了我的手下山去。我發現蘇弗在阿微面前倒是一點也不避諱。
阿微站在岸邊,非常謙恭和氣親切地喚:“二哥,二嫂。”一如以前蘇弗的招牌笑容,無比的深道行的表演。如今我已經被蘇弗訓練出來了,能看得清他們兄弟間的真心假意。
蘇弗完美無暇地溫和點頭,轉身殷勤扶我上船。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會掩飾做作。他們都在乎對方,因隔了舊日的一堵牆,誰也不好走過,便這麽累的對耗着,等待着另一人率先投降。阿微接我們來,已是做了一個姿态,但蘇弗還不肯罷手,繼續逼迫阿微。可憐的阿微只好繼續放低姿态,恭候我們上船,謙卑地坐下來搖漿。他的雪白衣衫在晨風裏拂動,如青山碧水中寂寞飛舞的白蝴蝶。蘇弗握着我的手只溫存地向我笑,安靜的水聲中,阿微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二哥,昨日蘇娘說枝頭喜鵲叫,應有好事到,今天一早你們便回來了。”
“蘇娘阿凡可好?”蘇弗的話語中有了一絲親和。
“蘇娘很好,阿凡開春逃了,一直沒回來。”
“你就讓他走!”蘇弗嚴厲了語氣。
阿微垂下頭去:“他有腿腳,我攔不住他;他每日鬧,我也心煩。”
“他現在在哪兒?”蘇弗問的語氣好像阿微一定會知道似的,果然阿微答:“在京城。我給他兌了一個酒樓,他在那兒做老板。他的志願是喝遍天下的美酒,這可不是如願了?”
蘇弗輕笑:“酒樓叫什麽名字?”
“惠惠。”
“惠惠?”
“他自己改的名字。姜家将他打出來,險些要了他的命,還是我将他救回來。姜家姑娘就站在那裏看他被群毆都沒出手。阿凡現在每日醉酒,說自己是亘古傷心人。”阿微上岸系船繩,看蘇弗扶我上了岸,阿微說:“二哥,并不是每人都幸福如你能遇到二嫂。”他站在蘇弗面前,容顏真摯。他再努力向前欲和緩一步,那真純的眸子任誰看了都心軟,蘇弗卻只是轉頭向我一笑,扶着我向前走了,将阿微遺落在那裏。
久久,我聽見阿微的腳步聲跟上來。我忽然覺得不用記恨阿微了,因我聽了他孤寂的腳步聲都是心酸。
蘇弗歡喜見了蘇娘,他見蘇娘并不行禮,我也只好微笑點頭致意,蘇娘的喜悅隔着面紗都能令我看到,那真讓人心暖。
蘇娘轉瞬端上來可口早餐給我們吃。蘇弗陪着蘇娘說了好半天話,全是過年話,将天山的日子美化得幸福無比,他不提我師父的過世,只說我如今做了天山掌門,無比以我為榮的樣子;還說了去雁門關和京城認親,好像祁家已認了他一般。我就在旁邊他說這些也眼不眨,臉不紅,連我都被他說的童話般美好感動了,以為生活果真那樣祥和美滿。
蘇弗原來還是編故事哄人的天才。
我由衷覺得蘇娘幸福,因為她有阿弗阿微阿凡。
我們回至蘇弗的住處休息。屋子裏纖塵不染,顯然一直有人打掃。我安置東西的時候蘇弗出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我想他大約是找阿微去了吧。
果然,許久以後,他和阿微一起出現。阿微的白衫外罩了件檸檬色外衣,那衣料是極飄逸的夏綢,鮮亮雅致,他的臉色卻被映襯得近乎蒼白。他右手托着食盤,盤上一只紫砂小碗,我一見了那碗,心咚地就跳起來。
阿微低垂着眼睑,微抿了唇,走到我面前,屈膝跪了下來,我一驚,阿微已清晰開口道:“阿微有罪,對不起二嫂,請二嫂随意責罰,只不要打死我,因我明年還要給你熬這藥湯。”
他說得艱難,我更是聽不下去,眼中莫名的轉上淚。我不知道蘇弗怎麽逼迫的阿微,眼前的阿微就似一個被逼着認錯的孩子,委屈,不甘,還有一絲倔強在裏面。他又那麽美,容顏表情就愈發讓人心碎。
我接過湯,咕嚕喝下,湯極美味,可我惡心欲吐,蘇弗來扶我,我拉住蘇弗衣衫,對阿微道:“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阿弗好,我不怪你,阿弗也不怪你的,我知道。你快起來。”
阿微的鷹眼蒙了霧,他站起來,目光一直在地面的青磚,稍停片刻,轉身沖出去了。
我抓住蘇弗,不知為什麽自己竟是在哆嗦,蘇弗有力地抱住我,在我耳邊不住地說:“對不起阿期。”他其實比我還難過。
我無意間觸到他手腕,被紗布包纏了一圈,我忙縮手,蘇弗說:“阿期,你有世間誰也比不過的寬大的心,你這麽純潔善良,讓我——還有阿微愧悔自責。我不能讓時光回頭,你原諒我。”他何至于如此沉痛內疚?我擡手輕撫他的額發,笑着說:“沒關系啊,我喜歡。對了,我給你講吸血鬼的故事好不好?”
我笑着講故事,直到他肯笑為止。
蘇弗開始安排接蘇娘去京城住,因蘇弗說要帶蘇娘去看她的家人。我毫不懷疑此前阿微在京城兌酒樓,與蘇弗的認親也相關。阿微做事從來都有目的,不知他的父母何人?
蘇弗說,阿微是在為師父入殓時在棺木底下發現了三個木匣,分別寫有他們三人的名字,其中寫着“弗”字的木匣裏有一镂空“祁”字玉佩。蘇弗見過祁翾的玉佩。他們對祁翾的身世稍加調查,就了解到祁府丢失長子一事,那是京城人盡皆知的舊事。至于阿微與阿凡的身世,阿微只告訴蘇弗,阿凡是翰林大學士之後,因文字獄被誅三族,家中已沒了人;至于他自己,阿微不說,蘇弗也就沒有深問。
阿微有許多事都自作主張,不向蘇弗交待,蘇弗也很頭疼。天魔教舊部有一半在桃源,蘇弗名義上是教主,具體事務卻一向由阿微打理,蘇弗對權力并不在意,他惱火的是阿微意圖控制一切,包括他自己。阿微敢對我下毒觸犯了蘇弗的底線,再加上偷換假玉佩、擅自對我師父下毒,蘇弗發覺已不能對阿微再縱容,因此此番回桃源開始強勢地收回天魔教權力。阿微對蘇弗不反抗,是因為阿微的挽天功級別低,全憑蘇弗引領才能過關。我知道這一些後,感到的是驚心。我以為在世間生存有情感就可以了,蘇弗待親人那麽摯真,卻也需要用武力來控制兄弟間的關系。
阿微每天侍立蘇弗身側,乖覺謙卑,什麽都不說,全憑蘇弗做主。十日後,我們回到京城。
我們先來到惠惠酒樓,掌櫃與跑堂的全是天魔教舊部,見了蘇弗阿微都畏懼行禮。蘇弗在樓上雅間裏将醉得颠三倒四的阿凡揪起來,将酒壇踢出房間,勒令阿凡戒酒。阿凡還在那裏卷舌含混不清地抗議,蘇弗已對阿微道:“大哥交給你了,三天之後我要看到清醒的阿凡!”
阿微低頭稱是。
我覺得蘇弗對阿凡的情義比阿微對阿凡要深。
蘇弗勘察酒樓周邊地形,看中了酒樓對面大約五十米處一座帶有花園的宅院,院落不大,兩進房屋,主人遷居欲售,蘇弗便命人買下來,收整後入住。
蘇娘說,她不會再去見父母的,只想在父母去廟裏進香的時候遠遠地看一看。因此蘇弗又帶我去天寧寺。天寧寺是京城最有名氣的大寺院,香火極盛,京城貴族官宦家庭祈福求婚求子乃至踏青都是到這裏來。蘇弗在寺廟旁側看中一小院。那小院是廟産,蘇弗由是結識了老和尚。他與老和尚對坐談禪,相處甚睦,半日之後就成了忘年交,将小院低價買了下來。這是怎樣的人品!
蘇弗帶我逛遍京城的每一個角落。我以為他是陪我游玩,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熟悉京城地形。我換了男裝,抓了蘇弗的胳膊穿行巷弄瓦肆。那于我是非常快樂的經歷,我對城市建築風土人情有着極大的興趣,每天用抒情的筆法記錄下來,預備将來自己老了的時候看。蘇弗問我在寫什麽大作,我說:“《喬期行記》。知道嗎,這就是千百年後研究本朝生活的歷史資料了。”
蘇弗疑惑地問:“可以流傳那麽遠?”
他成心,我用書稿敲他的頭,他将功贖罪為我題寫了“喬期行記”四字,他的字寫得比我有風骨多了,雖也未見有多好,但因是他寫的,我非常喜歡。
蘇弗請我給小院起名字,我說叫蘇園,一是因為蘇弗,再也是安蘇娘的心。蘇弗明白我的心意,感激地給了我深深一吻。我請蘇娘題寫園名,蘇娘極力推辭,最終由阿微題了園名。說實話,阿微的字比蘇弗強很多,隽秀妩媚隐鋒銳勁健,極耐看;而酒醒的阿凡則全力投入到蘇園的修葺中去,每日指揮衆人挖池塘壘假山移亭閣建小橋,更自己爬高登梯雕刻鑲嵌。阿凡是絕好的工匠,且有數不完的創意,我覺得給他一百年的時間也不能将園子改建成讓他滿意。
很快一個月過去,蘇弗根本沒有去祁家打個照面。京城中卻到處傳揚呼延大将軍被太學生聯名上書要求懲處跪宮門請願的消息。
“誰能想到,衛國公呼延瓊大将軍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竟貪污軍饷中飽私囊?買官賣官收受賄賂?結黨營私排斥異己?縱容子嗣欺男霸女,居功自傲目中無人……”酒樓中的人們談論着。
像我這麽政治不敏感的人都知道,只“結黨”一詞怕是祁家就要被牽連了。
蘇弗将祁翾請到惠惠酒樓,我們夫妻請他一人。惠惠酒樓日常生意并不好,那一天蘇弗将酒樓二樓雅間全清空了。祁翾應不知酒樓是蘇弗開的,因為吃飯中間他下樓悄悄把賬結了。
祁翾郁容愁顏,山雨欲來,他身為局中人如何不憂心?只是天意高深,宦海莫測,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蘇弗說:“皇上要動衛國公是一定的了,祁家怕是會被牽連——”祁翾手中的酒一晃,險些灑落衣袖。蘇弗問:“祁家可有打算?”
袒護和溫情
祁翾苦笑:“能有什麽打算,聽憑聖意了。當年沙嶺一戰,我爺爺我五個伯父為國捐軀,留下一門寡婦。祁家有今日憑的是舉國皆知的忠心。”
“我是說,可有把柄在政敵手中?”
祁翾尋思一下:“收受賄賂?你也看到了。如今世道,哪個官員沒收過禮?結黨?太祖以來,本朝重文輕武,文官向來瞧不起武官,武官抱團取暖,由來已久;再就是養子不肖,我當然是一典型,但我向來謹慎,除了流連風月別的應是沒有了。唉,需要有嗎?莫須有。”
“我可能做些什麽?”
祁翾朗然一笑,“喬兄,師姐,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祁家若真被牽連了,到時你們記得看一看我,給我杯酒喝就知足了!”
他起身要走,我喚住他:“你回天山吧。祁家只你一子,又無官職在身,只說去雲游學藝,避一避風頭總是好的,你安全了全家人也都放心。”
祁翾感動看我:“師姐,正因為只我一子。天山弟子沒有逃兵,祁家也不會有。”
他總是要撐志氣,那是他的秉性,也只好由他了。祁翾走後,我很擔心,蘇弗在那裏沉思,樓梯聲響,兩個仆從扭着一個矮小男子上樓來,其後跟着阿微。
也許因為太過俊美的原因,阿微自來京城日常慣帶青皮面具,冷冰冰的極為怕人。他的聲音在面具下也變得陰森,審問那人:“你在這條路上晃很久了,等誰呢?”
那人還狡辯,阿微只一擡手,兩名仆從就撲上猛擊,那人的叫聲被堵住。蘇弗帶我便從雅間後門下樓去,壓抑的慘叫及兇狠的撞擊聲從樓上隐隐傳來,令我毛骨悚然。
回至蘇園的時候我終于問:“阿微是不是很殘忍?”
蘇弗說:“這些事總得有人做。他是替我做的。”蘇弗的話語裏對阿微不單單是袒護,更有心深處的感謝和溫情。從此我再不在蘇弗面前說阿微不好的話,我明白,在蘇弗的心裏,阿微是他的親人。
阿微的審問有了結果,監視祁翾的人是潘相國派來的。
蘇弗鎖了眉頭,他說,潘家與祁家有仇的。潘相國名嵩,戶部尚書之子,少有才名,二十歲以進士第一名入仕,為朝中文官改革一派領袖。潘嵩娶妻袁氏,皇後胞妹,貌美善妒,因此子嗣稀薄,只一子珍珠寶貝般養大,這位少公子孤僻文弱,自視甚高,在京城公子哥間不怎麽被待見。一次賞花聚會中,潘公子看中了名動一時的歌妓顧盼,哪知這位紅粉佳人對祁翾情有獨鐘,對潘公子不予理睬。京城貴族公子圈中祁翾向來人緣好,席間,旁的公子便紛紛出言奚落取笑潘公子,潘公子受此譏諷,也許因情路不順或性格的原因,不久便溺水身亡。
潘嵩的悲憤可想而知,顧盼被潘家家奴毆打至死,祁翾營救不及,為顧盼舉辦了隆重的喪事,轟動京城。
此事被天子知道,潘嵩因喪子之痛被“恩準”在家中休養一年,再回朝中的時候,天子對潘相也是淡淡的,由此改革一派在朝廷之争中落了下風。
蘇弗說,祁翾的母親是天子之叔裕王的女兒,封號明月宗姬,有幼伴天子之情,很得天子眷顧。但朝廷之事盤根錯節,天子敲打潘嵩未必是因為宗姬。祁翾因哭祭歌妓被祁父關禁閉勒令跪家廟,打死顧盼的潘家家奴卻離奇死亡被抛屍荒野,潘、祁兩家的仇怨是越結越深。
我詫異蘇弗轉瞬将朝廷事了如指掌,他得下了多大功夫!當然其間阿微功不可沒,因為天魔教的部屬已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京城的三教九流角角落落。我之所以知道一些,是聽蘇弗嘆息潘家是清高文人之家,天魔教衆都是粗人,很難打入其中。
潛伏無處不在,阿微又精于此道。
第二日一早祁翾被官府繩捆索綁提走。惠惠酒樓距祁家不遠,坐落在祁府外出的必經路上,因此阿微安排的崗哨立即将消息告知蘇弗。
蘇弗很緊張,立即安排人手打探,到午時消息終于傳回來,祁翾被關進大理寺天牢,主審官賴俊,本朝有名的酷吏,專擅刑訊逼供,屈打成招。蘇弗以祁翾朋友的名義備重禮送入大理寺,禮物收下了,等了半日,賴天官卻是人影不見。
晚間蘇弗和阿微夜探賴府,見裕王府管家與賴天官會面。
蘇弗稍稍安了些心,哪知第二日傍晚牢獄中消息傳來,祁翾被酷刑逼供,要其供認的罪行是參與呼延家謀反!
阿微安慰蘇弗,“他會用刑我們就不會嗎?今晚我去會會這姓賴的,二哥你就不要出面了。”
阿微走後,蘇弗命阿凡嚴加防範,保證蘇園安全,他自己換了夜行衣戴上面具也出去了。
我以為蘇弗是不放心阿微,哪知後半夜蘇弗回來時懷中抱了一個小兒,只一點點大,用錦繡緞被包着。我吃了一驚,問他嬰兒是誰,蘇弗道:“這是潘相夫人新生的幼子,我給奶娘留了話,若要再見此兒,只有祁翾無罪平安出獄,若祁翾有什麽損傷,定依樣報複在這小兒身上。”
我心驚,卻見蘇弗輕柔小心地将沉睡的嬰兒放在床上,看他的動作,我稍稍心安,想蘇弗不會像他說的那麽做的,因道:“小孩是無辜的——”
蘇弗道:“祁翾命懸一線,也只得出此下策。他們要祁翾供述的罪是謀反,祁呼兩家都會被抄家滅門。祁家雖有裕王做靠山,怕皇上真正要除掉的就是這個靠山。裕王當年英敏多才,也是繼承江山的人選,雖然如今謹慎得很,日常閑居觀花養鳥,夫人過世都沒有續弦,膝下無子,只一個女兒嫁入祁家,按理說皇上應該放心。——但帝王最愛猜忌,不是我多心,呼延家能被一個江湖女子告倒,裏面應大有文章,其中的奧秘不是我們江湖人能猜測出來的。我想的是,太學生的背後應是潘嵩,就算不是潘嵩,潘嵩若能放棄推波助瀾,轉而出手救祁翾,祁翾活的希望就會增加了。”
蘇弗是江湖人,在複雜政局中只選擇最簡單有效的路走,可以說黑道人物不擇手段,只可憐了小孩。
可是祁翾毫無道理就被酷刑逼供,哪裏又有正義公平可言?政治的暗礁漩渦比起江湖的拳腳刀劍更多幾分血腥兇險。
我不敢照顧那麽柔軟弱小的孩子,碰都不敢碰。這個時候阿微回來了,蘇弗讓他進來。阿微禀告了一下收拾賴俊的情形,輕描淡寫道:“我想姓賴的再也不敢動祁翾一個手指頭了。”待蘇弗告訴阿微潘家小孩的事情,阿微走到床邊看了一會,笑說:“這小孩倒像我兒子。”
他這麽一說,我細看,果然,一樣精致的五官,秀氣的下颌,白皙的肌膚,與阿微還真是像!
不由心念一動,難道阿微血緣與潘家有關?他們師父南宮一盜搶的都是高官家孩子,阿微若是潘相家的孩子還真有可能。這時候小孩醒了,黑亮的眼睛睜開來,看見阿微,小嘴一咧,笑了!
我們都很驚奇,阿微喜歡地将小孩抱起來,小孩活撥地看着他笑,晶亮的眼睛會說話似,阿微雙手将小孩舉過頭頂再放下來,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個不停,好個招人喜歡的漂亮嬰孩!阿微喜愛道:“小家夥,你和我有緣,跟我走吧。”将小孩抱着便出去了。
我驚奇,轉頭卻見蘇弗的目光裏現出深摯的感動,向我一笑,什麽也沒說便将此事過去了。
到第二日,我才明白蘇弗目光裏的感動因何而來。成隊的衙役挨門挨戶搜查,畫影圖形捉拿的是一個眯縫眼、絡腮胡、臉上一條傷疤的黑臉漢和一個秀美精致的五個月嬰兒。那黑臉漢定是阿微裝扮了收拾賴俊的;而阿微将嬰兒抱走,則是将蘇弗劫持嬰兒的罪過擔過去,就算暴露了,估計阿微也會一力承擔,不讓我和蘇弗被牽連。
在這樣的滿城搜索中,我不知阿微抱了嬰兒去了哪裏,又面臨怎樣的危險。我想起桃源裏阿微心痛的話:“我實在是做了太多。”阿微與蘇弗兄弟間的情義,自小至大層層疊加在一起,其中的深厚,已不是“感動”二字能說盡的。
我,實實在在被阿微對蘇弗的情義感動了。
我問蘇弗,阿微有可能是潘家丢失的孩子嗎?蘇弗想了想說:“他自己應該是知道身世的。他既然不說,就是不想我知道,由他吧。”
朝廷的事,果然波瀾起伏詭谲多變,先是太學院的學生們從東安門散了,不再磕頭情願“嚴懲國賊”,然後街頭巷尾紛紛講述起當年呼延家幫助太祖皇帝開國的英雄往事,三天後,祁翾被釋放回家,兩個月後呼延瓊被革職,呼延五公子被當街處斬,監斬官是祁翾的父親祁廣。祁廣被從雁門關召回,只為監斬,可以說皇上的這一安排是有用意的,祁廣忠于朝廷就得親自監斬自己摯友的兒子。
監斬那天有人劫法場。我向來不敢看殺人的,可蘇弗要去看,我便陪他去了。那天阿微阿凡也随行,他們大約是想看看蘇弗的父親。想來蘇弗比阿微阿凡幸運,至少蘇弗還能見到自己的父親。
我們去的客棧叫“異鄉人”,上了二樓,客房窗子正對街市口,我和蘇弗在一間客房,阿微阿凡便去了隔壁一間。
劫法場的大約有二三十個江湖人,皆蒙着面,當時局面一片混亂,刀光劍影,我到窗邊的時候,蘇弗皺眉低聲說:“這些人定是被人利用了,故意為難祁老将軍。”我指着殺到囚車近前的一個黑衣人低呼:“囚車邊的那人!——”他的劍法身姿太熟悉了!蘇弗向我點頭:“是你五師兄。還有兩個天山弟子,他身後不遠肩并肩的那兩個——”
眼看祁廣指揮官兵團團圍上來,江湖人寡不敵衆,其中一名天山弟子已被官兵扭住,情勢極為危險,“怎麽辦?”我急切問蘇弗,蘇弗不待說什麽,忽然兩點寒光從我們所在附近發出,兩名天山弟子登時倒下,随即,囚車邊的五師兄也被寒光封喉,倒在官兵之中。
有人暗殺他們!
我轉身就沖向屋門,蘇弗已迅疾抓住我。我牙齒咯吱吱打顫,方才的寒光是從我們隔壁房間發出的,不是阿微就是阿凡!
我答應你
蘇弗抱住我:“阿期你冷靜些,他們逃不出去了!阿微這樣也是為了我們——他們若被俘,招認出是天山人,你,我,祁翾,整個天山都會被牽連——”
可我已什麽都聽不見,也沒有辦法思考,阿微,又一次殺了天山弟子,在我的面前!
我眼中湧上淚,勉強對蘇弗說出話來:“我是天山掌門,我在神壇面前發過誓,保護每一個天山弟子,那是我的責任!每一個天山弟子都要為被殺的天山弟子報仇。阿弗,你是天山弟子,心奴劍的傳人——”蘇弗的臉色變了。我繼續說:“我一個人不是阿微的對手——”蘇弗匆忙掩住我的口,阻止我說下去,急切求肯:“阿期,別——”他從未有過的慌張,好像怕我說出什麽。他當然記得他曾發過“惟命是從”的諾言。
我又怎會為難他,凄澀拉開他的手,說:“我去找祁翾,大師伯也是阿微殺的,我和他一起報仇,你不許阻攔,否則,我讓你殺阿微。”
隔壁傳來推搡的聲音,是阿凡催促阿微:“快走快走!”他們糾纏着離去了,我掙不開蘇弗的懷抱,對蘇弗道:“我若從此找不到阿微,你別怪我讓你殺阿微。”
蘇弗沉痛說:“殺了阿微,誰給你再煮生死相随花的藥湯?你若執意求死,我又如何獨活?你難道要我們三人一起死?”
我不明白他的話:“為什麽非得阿微煮呢?花生長在那裏,難道你不會給我煮嗎?”
蘇弗悲哀地看着我:“生死相随花得用鮮血浸染,我當時不在天魔山。”
我愣怔怔看着蘇弗,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喝下的是阿微的血浸染的生死相随花。可那日蘇弗還特意割手腕纏紗布來騙我,他不想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和阿微連在一起的。
竟然是這樣。阿微的這一步棋好狠。他不單要挾了我,也讓蘇弗不敢殺他,不能不教他挽天功。
多麽可怕的心機。
我想起初見阿微時覺出過他是可怕的,可随着接觸增多,漸漸忘記了,有時還感動原諒。他的美太迷惑人心。
蘇弗小心翼翼地将我攬在懷裏,“阿期,忘記好不好?我再不讓他出現在你面前——”。
可是那有什麽用,“我再也不會喝他的血!”我含淚說。蘇弗只一味安撫我,以為那樣我就會原諒阿微。
不,不會。
我不是蘇弗,我是天山掌門。
當日劫法場的人最終全被祁廣殺死,祁廣同樣知道不留一個活口的重要性。我有時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同樣是殺人,祁廣殺,我能安然接受,而阿微殺就不行呢?
阿微沒有回蘇園,連帶阿凡都躲了好幾天,他以為我會問他阿微的蹤跡?我又怎會向他問。
接下來的日子裏,蘇弗開始閉關修習武功。我每天與蘇娘一起研究美食、花草、裁剪什麽的,有時還自己練一練傾心劍。蘇園的日常用度現在都由阿凡供給安排,苦了阿凡這個從不操心的人,只阿微留下的蘇弗每天練功需要的食物補品明細單采買就夠阿凡受的。不過有壓力才有成長,阿凡愁眉苦臉地算賬,有時熬到後半夜,眼睛滿是血絲。我瞧他用算珠算賬實在費勁,便教他制作算盤——這一個時代竟然還沒有算盤!阿凡手巧心靈,很快制作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