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4)

批算盤投入市場,并且開班授課,一時熱銷京城,連宮裏都來人采買,雖然坊間很快有仿造品,但陸氏算盤是本朝最正宗的算盤。阿凡喜歡動手制作,花樣翻新,打造精品,一張娃娃臉每日裏眉飛色舞的,瞧着就讓人開心。

他将蘇園賬務管理推給了我,我時常發現有下人自桃源運送來各式物品,供應及時,有條不紊,阿微應是在桃源。

蘇弗是練武的天才,修習天山心法進展順利,然後自己用天山心法壓制挽天功,頗見成效,到轉年五月,他闖過了挽天功最後一關,大功告成。我以為他會成為天神那樣,震天動地——其實并不是的。原來人在某一個領域走上頂峰之後,反是出忽意外的平和,他的性子只見更開闊寧靜,而不是更鋒芒銳利。我笑對他說,如今你是獨孤求敗了,是不是有了放眼望去,滿江湖再沒有對手的寂寞?

他笑說,他是被猛虎一路追着才攀上了喜馬拉雅山。

他回了一次桃源。我當然猜到他為什麽去,他要幫助阿微過挽天功的難關。

他從桃源回來,悄悄地将生死相随花移植在蘇園,我只好裝作不知。他非常溫柔纏綿地待我,告訴我他要我生孩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害得我揪他的耳朵,說那怎麽可能,人一生能生多少孩子呢。

他帶我和蘇娘去天寧寺旁的小院居住,一連三天他都去佛前跪拜求子。他步步為營,我當然知道他是為什麽。可當我看着他虔誠莊敬地跪在觀音菩薩面前叩拜求子時,還是感動了,我想,我終究會原諒阿微的,因為我要活下去,為蘇弗生孩子。

這一天意外地遇到了祁府六夫人,她也來上香,雖然她掩飾的功夫一流,但她眉間之色是憂愁陰郁的。她看見蘇弗和我,先是意外的驚喜,然後輕微地有些慌亂。

她說她是為祁翾求姻緣,翾兒這孩子婚事總是不順。她言不由衷,我和蘇弗自是陪笑敷衍。她沒有邀請我們去祁府住,讓我心裏有些為蘇弗難過,雖然她婉拒推辭,我們還是微笑着将她送出山門。

馬車邊是祁翾,祁翾正仰頭望天,扭頭看見我們,便是一愣,然後笑着喚:“喬兄!師姐!”他走上來,大禮拜下去:“獄中救我的一定是兄長和師姐,否則再沒有人能讓閻王賴俊半途收手的。”

蘇弗忙扶起他。

祁翾變了,只這麽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幾乎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曾聽蘇弗說起,祁廣法場監斬後,以年老體病為由辭官,皇帝不準,将祁翾封為校尉,代父訓練禁軍。也許是校場經歷風沙的原因,祁翾的膚色粗糙了,眉更銳利,目更深沉,微微的轉盼間,無數的幽暗冷澀刀鋒在眼中若隐若現。他走路的姿儀都變了,英武剛毅,不折不扣成為一個朝廷軍官。每個少年在生活面前都會長大,我沒想到,身邊人中,第一個成長改變的竟是祁翾。可他的飛揚青春年華消逝得太快,令我慨嘆,希望向時光中要回舊日的他來,那個袍袖翩翩言笑晏晏的朗俊師弟,那個給賣藝人銀子都彎身輕放的優雅少年。

他力邀我們去祁府住,被蘇弗意态堅決地婉拒後笑道:“真是巧,明天是母親的壽誕,你和師姐一起來吃頓飯吧,你一定不要再拒絕,就讓母親開開心。”

蘇弗看了一眼一旁秀眉低垂眸中含霧的六夫人,答應了。

這是蘇弗有生以來第一次為母親祝壽了,我精心地為蘇弗挑選裝束衣服,前後左右端詳,蘇弗被我這麽服侍直望着我笑。“美人啊!”我贊嘆說。

蘇弗輕刮我的鼻子,“哪有你這麽贊人的。”嘻,慢慢他就習慣了。

因沒有準備,蘇弗親手為六夫人蒸了壽桃,還托了一個水晶盒來(應是他從桃源帶回來的)。盒體晶瑩明秀,透着盒子也可以看見裏面躺着一枚玉佩,溫潤的“祁”字,蓮花環繞。蘇弗看水晶盒子的時候目光溫柔,唇邊浮現微笑。我想,這一定就是那枚真玉佩了。

我們進祁府,也許是貴族人家深沉含蓄的原因,生日并不見多喜慶熱鬧。正房裏拜過祁廣和六夫人,六夫人接過水晶盒托到祁廣近前,手指微有發顫,“老爺——”祁廣微微一頓,打開盒蓋,将玉佩拿在手中。他的歲月侵蝕而凜冽的眸子看不出什麽變化,撫摸那枚玉佩好一會兒,對蘇弗道:“你已學了祁家槍,老夫想讓你改姓祁,你可願?”

我沒想到祁廣是這樣的話,可蘇弗沒有什麽變化,稍稍一滞,答:“願意。将軍深恩厚愛,在下感激不盡。”

祁廣微笑,臉上的皺紋因微笑而加深加多,道:“我再送你一個名吧,就叫翊字可好?”

蘇弗停了一瞬,抱腕道:“謝将軍贈名。”他的情緒平常,聲音清和,沒有一絲情感的波瀾。

我心酸,更為他不平,若是我一定會驕傲的拒絕吧,可蘇弗仰起頭來,面上浮現清風掠過竹林的淡淡笑容。我終于明白,對于他來說,認親一事也許他自己認定就盡心了,至于祁家怎樣看他怎樣待他,他并不求一個結果的。他只是不願令祁家父母難堪。

對于親人,他有無盡的愛,無盡的寬諒和付出。

阿微後來總結說:人都有弱點,阿弗的弱點是親情。

我喜歡蘇弗這個弱點,讓我敬,亦讓我深愛。

祁廣有話要與蘇弗談,一旁的祁翾引我至香遠益清居,他令仆婦人等出去,我奇怪他有什麽要說,祁翾已經道:“師姐——大嫂——掌門,我有一事相求。”

他說:“距天山百裏之地,本朝設安西都護府,年前有大批匪寇襲擊都護府,府首被殺,都護府被匪寇占領,快報送至京城,匪首是天山三師兄。”

我驚愕,祁翾道:“朝廷派駐軍剿殺亂匪,三師兄逃回天山,随即天山弟子消失一空,朝廷一個人影也沒有抓到。可有人密奏聖上,說我是天山弟子,天山掌門與祁家相交深厚,曾在祁府做客月餘。匪徒造反的背後主使就是祁家,祁家因呼延一案,唇亡齒寒,勾結天山,意圖謀反。”

我驚呆看祁翾,祁翾繼續道:“裕王千歲以生命作保,皇上才答應由我父捉拿天山掌門交與朝廷,以證清白。皇上給的期限是一個月,否則抄斬祁家,裕王陪斬。可我們到哪裏找你去?就算找到了,喬兄又豈會同意我們将你交給朝廷?”祁翾跪下了,“因我拜師天山,牽連祁氏滿門,祁家謀反之罪若成,祖父伯父們用生命換來的忠烈英名就毀在我的手裏,家人都會被牽連,滿門抄斬,未嫁女眷沒為官奴。我死都沒有用。”祁翾的眼中有了淚光:“掌門師姐,你和喬兄對我的恩情,我來世也無以回報,我沒有理由求你為祁家犧牲,可是,喬兄就是我的親兄長對不對?你嫁給喬兄也就是嫁入了祁家,身為祁家的媳婦,難道你能忍心看祁氏滿門赴死,妹妹們淪為官奴?你今日若走,我沒有理由攔你,喬兄自可以帶你到天涯海角逍遙,祁氏也算有後。”他大約沒想哭的,說到這裏終究哽咽不成聲。

我靜靜看着他,他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可是——

祁廣是蘇弗的父親,祁翾是蘇弗的弟弟,老夫人、六位夫人,五位小姐,都是蘇弗的親人——祁翾将這樣的選擇放到我面前,我能怎麽辦?祁翾根本就沒有給我選擇的餘地,可他偏讓我選。我難道能在祁家的鮮血上安然過以後的日子,蘇弗是那樣重親情的人,我對他又是多少歉疚?我的良心又如何能安?我的眼前是五位小姐鮮花般的明亮笑顏,是老夫人的皺紋和悲傷,是六夫人欲言又止的溫婉痛心……

蘇弗曾為我付出那麽多,如今輪到我犧牲……原來我穿越來只是為這一天?

我靜靜看着跪在面前的祁翾,我的犧牲可以換來蘇弗家人的生命——“我答應你。”我聽見自己對祁翾說。

這麽好的月色

朝廷捉住我後會怎樣?蘇弗可不可以救我走呢?就誰也不用再為難——想到這裏,我豁然間輕松。不管未來怎麽樣,至少我不欠負祁家,有負罪的人生不是我能承受的。三師兄殺朝廷命官造反,我這個天山掌門自然罪在難逃。細想也許真是我的錯,将天山交給十一師兄打理,三師兄不忿又沒有辦法,所以出山開創新的基業。

祁翾含淚擡頭,然後重重一個頭磕下去。“掌門師姐,将你交給朝廷後,我會全力來救你,若救不出來你,我陪你赴死,絕不讓你路上寂寞。——喬兄,不會容許我帶你投案的。我想給他服天山的‘一滴入夢香’,師姐可允可?”

天山一滴入夢香是武林中最厲害的迷藥,無色無味,一杯茶水或酒水中只一滴就可以讓人暈倒,我做天山掌門後曾聽五師兄說起,當時八師姐迷倒蘇弗用的就是這藥,因此藥極珍貴,無掌門命令不可擅自使用,八師姐從掌管藥房的五師兄那裏诓去此藥,怕五師兄牽連受責罰,才說的用迷魂香。我問祁翾:“你有一滴入夢香?”

祁翾道:“我去天山拜祭掌門師父時,五師兄送我的。”怪不得五師兄主動和我提起八師姐騙藥的事,原來是為了日後少藥打伏筆的。五師兄私下送這麽珍貴的藥物給祁翾,還劫法場救呼延五公子,其中的緣故我也不多想了,只是向祁翾點頭。

午時祁廣、六夫人、蘇弗、我、祁翾一起用餐,蘇弗向六夫人祝壽,喝下杯中酒,然後他就暈倒在桌邊。

我看着蘇弗被小厮仆婦們擡下去,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其實祁翾既然有一滴入夢香,迷暈蘇弗捉我走易如反掌,根本不用求我的,可祁翾偏跪求我的同意,那也是祁翾的行事風格了。

我被拘禁在香遠益清居中,傾心劍被祁翾拿走,四個丫鬟四個仆婦團團圍住我。我可以倚窗讀書,小院賞花,廊下喂鹦鹉,但不可以出小院的門。晚間,祁翾親自給我送飯來,這人還滿周到的。我問他蘇弗怎樣,他的臉色一下子微有尴尬,答說:“我給他服了化功丹,他情緒不太好。”

誰被服了藥情緒能好呢?

祁翾道:“我給他送飯。——他若不是失了功力,估計都掐死我了。”他的脖子赫然有幾個青紫的指痕,我沒想蘇弗這麽暴力發作,沒武功還與祁翾拼命。祁翾難為情看了看我道:“我,只好說,藥都是你同意我給他服的。”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祁翾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蘇弗畢竟是他的哥哥。祁翾繼續幽幽說:“所以,我将他用鐵鏈鎖床上了。他絕食,還發瘋,要不你去勸勸他——”祁翾目光退縮。

那是距離很遠的一個幽靜小院,遙遙就聽見屋子裏鐵鏈子嘩啦啦砸牆壁床板的聲音,蘇弗在裏面折騰發狠。幾個仆人守在門外都有些懼怕畏縮的樣子。看見祁翾,一個男仆忙迎上前來:“二少爺,要不要給他熏點迷藥——”

祁翾一腳踹過去:“他是我大哥!是藥三分毒你知不知道?”那仆人吓得忙退到一邊。

我們進了屋子。看見祁翾,蘇弗住了手;看見我,蘇弗滿面怒色平複下來,“阿期——”他竟然眉目一展,笑了,歡樂地喚,劫後重逢一樣。

我心酸,走到床邊,蘇弗張開雙臂歡迎我,鐵鏈子嘩啦啦響,他的兩手上都是血,砸鐵鏈子砸的。他的兩腳也被鐵鏈子拴在床上,祁翾真是狠心。我欲拔劍,才想起傾心劍不在身邊了。

蘇弗發現了,拉住我:“你的劍呢?你怎樣?”他當然看出來我好的很,眸中的光漸漸平和下來。

我回頭對祁翾說:“快放了他!這樣多難受啊,你鎖了你自己試一試!”

祁翾咧嘴苦笑:“大嫂,已到這一步,我不能前功盡棄,不是鎖他就是鎖你——”

我愕然。這才明白祁翾的心是鐵做的,冰冷,清楚,堅定。

所以他敢讓我來看蘇弗。

蘇弗握住我的手,微笑道:“鎖我好了,我沒事。”他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溫潤,像哄做錯事不知後果的孩子一般。

我的淚不知所措地滾落。

祁翾歉然離去。蘇弗攬我在懷裏,下颌抵着我的發,“阿期。”他感動的喚,他自然知道我是為了他,良久,悄聲在我耳畔說:“你逃吧,我來想辦法。”

他的氣息吹着我的耳朵,溫柔,和從未有過的魅惑。我迷惑地看他,他的目光明潤潤亮瑩瑩的,簡直讓我被吸引蠱惑的聽了他去。

他雙手托着我的發,繼續輕聲而堅定地說:“祁家即在朝為官,就應承擔宦海波瀾,你是無辜的,若你為祁家犧牲,教我如何承擔?”

我心中感動,卻終究知道不能聽從他低柔而魅惑的聲音。想了想微笑看着他,同樣清楚溫柔的說:“我是天山掌門,若連累弟子家滅人亡,你讓我如何承擔?”

蘇弗幾乎要哭了,他轉了頭。我抱住他,頭貼在他胸前,安慰他,聽他熟悉而親切的心跳聲音。

他說:“你給我唱歌吧。”

我慌亂,連忙給他唱歌。他只有在心緒不能控制的時候才會讓我給他唱歌。他的挽天功雖然練成,可他若不願用天山心法壓制,只怕依然會反噬自身。我若真為了祁家死,會不會也是殺了他?

待他眉間恢複寧靜後,我開始給他講穿越故事,他驚奇,這樣也行?我點頭,告訴他,這樣的故事可多呢。可我終究沒能對他說出來,我是穿越的。

蘇弗,不要怕,我是穿越的啊,沒準我還會穿回來的。

我放棄穿越故事,給他講哈利波特,講呼啦啦滿天飛的掃帚,講那些勇敢與希望,在他的懷中漸漸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仆人們議論,二少爺被老爺馬鞭打了半夜,夫人老夫人們全流淚,一家子愁雲慘淡。二少爺就是祁翾,當天,祁廣押着祁翾去皇宮請罪,整個祁家上下都異樣的緊張,仆人們也許不能确切知道發生着什麽,但主人的情緒感染着他們。我這才明白,祁廣打祁翾是周瑜打黃蓋,給皇帝看的。

可憐的父子,艱辛的官場中人。

下午的時候,仆人傳話,老夫人請我過去。

我不知道事态發展如何,辭別蘇弗,跟着老夫人丫鬟去了老夫人宅院。

老夫人看我的目光複雜哀傷,她好像衰老了許多,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來,顫巍巍意欲給我跪下,慌得我忙去扶。老夫人眼中含淚道:“翾兒都和我說了,你為了祁家滿門犧牲自己,老身謝謝你。”我一時無話可說。老夫人道:“你嫁給翊兒,就是祁家的媳婦。祁家滿門忠孝,每個媳婦都上戰場厮殺,為國盡忠,不顧惜自身性命。你的犧牲與我們上戰場是一樣的,你保全的是祁家的名聲。祁家人沒有怕死的,只是不能因反叛被滿門抄斬,老身我就無法面對曾浴血沙場為國捐軀的祁家先烈們。孩子,你可理解?”

我點頭。

老夫人欣慰地笑:“好孩子,不愧為我祁家的人,你死後,就是祁家的功臣,我會将你的名字列入族譜,翊兒也會認祖歸宗。我會讓他永遠記住你這位賢妻的。”她的一雙蘊涵歲月滄桑的眼睛愛憐感傷地看着我,令我看到一個家族長者的慈悲心懷和不能倒下、堅不可摧的力量。

她其實根本不用這樣的,我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可是她安撫住我的心,讓我勇敢地走出祁府,覺得自己的犧牲行為高尚、正确、值得,那一刻我領教了祁家的為人和行事作風。當我走出祁府,回看那端莊隽永的門樓牆壁檐脊時,覺得祁家在政壇風雲變幻中還會長久地屹立下去的。

有衙役在門口,祁翾低聲對我說:“大嫂,要給你帶刑具了。”他親手來帶刑具,估計沒有這麽歉疚禮貌溫柔給人帶刑具的人了。然後祁翾一揮手,一輛馬車過來,祁翾扶我上了馬車。車簾撂下,我心裏才開始害怕。我想起蘇三,想起小白菜,想起窦娥,天,我怎麽想的一個比一個悲慘啊。

我是穿越的啊,一定會有好運氣的。我握住拳,一遍遍對自己說。

打開車簾的時候,已到大理寺衙門了。祁翾非常歉疚,扶我下車,我看着祁翾的這個樣子倒想安慰他,便向他一笑,意思是告訴他我沒事,祁翾轉了目光,我覺得他愧疚的好像要無地自容了。

我在堂下候着的時候,一個皂衣衙役從我面前過,他看向我,我便禮貌的回笑,——那是我的下意識動作,與人照面我總是要微笑回應的,然後驚覺不對,然後大腦在瞬間空白後想起一個人:傅岩!

傅岩,他怎麽到了這裏,成了一名衙役?

傅岩大約沒想到我這麽禮貌友好地對他笑,眼神愣了一下,快步進了衙門。

我看着此人背影,覺得人生路真是奇妙變幻。傅岩竟然離開江湖成為了一名公務員,怪不得這麽久沒有他的消息聲音。

他變得太滄桑了也,我幾乎忘記他以前的樣子了。時光好像嘩地就拉回去,回到太湖喬家,他稱呼我“喬妹”。

這時對面懶散站的四個大理寺衙役有了異動。這四人皆生得膀大腰圓,眉眼如狼似虎,手中提着棍棒皮鞭,看着就不是好人,汗,也許他們是王朝馬漢,展昭白玉堂?但他們瞧我的目光太不對勁,似看獵物,閃現着貪婪。他們互相對了對眼色,有一個就挺着胸膛過來,怪笑着,離我越來越近,祁翾的四個随從一直在我身邊,此時一個随從立即刷地挺身而出,護在我身前,兩個壯漢對視着,眼瞪眼,拳對拳,終于邪不勝正,那個衙役退回去了,不屑地撇撇嘴抿抿唇:“等着瞧,進了牢房,還不是落入我們手中。”四人就哈哈笑,怪話連連,不堪入耳。我穿越以來首次見識了社會的黑暗。

忽然有個地痞樣的人走過來,附耳對其中一個衙役說了什麽,那衙役神情大變,看我一眼,懼怕怯縮,忙将那三個胡言亂語的衙役拉到一起,低聲說了什麽,那三個衙役臉色全變了,再看我,都畏懼驚恐,方才欲非禮我的那個人腿肚子都哆嗦了,不知怎樣好,啪啪給自己兩個嘴巴子,“我不是人,我,我……”他膝蓋一軟跪下了。

我驚奇,這時裏面傳出話來:“帶人犯喬期!”祁翾的兩個随從陪我走了進去,裏面是大堂,兩邊威武一喝,我下意識就跪下了,定是我古裝劇看多了的緣故。聽上面有人發話:“下跪者何人?”

一個中年男子的官腔,我規規矩矩答:“喬期。”

估計我楚楚可憐溫柔斯文的樣子讓大老爺動了憐香惜玉心,他溫和了聲音:“擡起頭來。”

“你就是天山掌門?”他有些難以置信。

我乖覺有禮地答了一聲“是”。

“奇哉怪哉,”該位大老爺說:“匪首竟是這樣一個嬌柔的年少女子,祁校尉,她就算認,本官也不敢信。”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不真。

祁翾躬身:“确然是她,您可以找江湖人對質。”

那官員道:“嗯,傅岩,你仔細認一認,她可是你說的天山掌門?”

我等着傅岩看。到這一時,我發現自己對傅岩既沒有恨也沒有厭,他只是我生命中出現過的一個人而已。我如斯平靜,聽傅岩對堂上答:“她的确是天山掌門喬期。”

大老爺點頭:“這樣一位掌門,怪不得祁校尉要加入天山。英雄難過美人關,人不風流枉少年。哈哈。不過這樣标致的美人校尉也可以舍棄,倒讓本官好生佩服,果然是将門虎子,鐵面無私。也罷,關入死牢,明日問斬。”

我頭腦轟的一聲,這樣就問斬?連審都沒審!便聽大老爺繼續桀桀笑:“祁賢侄,人是你送來的,明日也是你監斬,今夜的看守就都用你的人吧。這是聖上金口玉言的案子,萬一有什麽偷梁換柱、越獄劫獄什麽的,本官擔待不起。”

我沒有聽到祁翾的答話,已被帶往關押人犯的院落,那時天已黑沉,灰暗陰森的女牢裏空無一人,門被吱嘎關上落鎖,眼前更是一片黑,我心一驚,回身向鐵欄門外看去,見院子裏兩個壯漢筆直站立,是方才祁翾的手下,我心稍安——然後想,我又有什麽安與不安的呢。明天——

不待我想下去,祁翾已走過來,黑藍的夜幕裏,他停在鐵門外看我,臉色就如窗外風雨欲來的天,烏雲籠眉,眼中蘊雨,他那麽大男人,站在那裏,樣子幾乎随時要雨落傾盆。

可他不能哭,咬着牙說出話來:“大嫂,聖旨不能不遵。我任大哥殺剮,他便不殺,我也賠我的性命給你。……”他說不下去。我問他:“蘇弗現在怎樣?”

祁翾道:“我還不能放他,以他的性子,非劫法場不可,我是監斬官。”他頭低垂,問:“大嫂可還有什麽……要說的?”他的話語有些艱澀。

我想了想道:“蘇弗的挽天功受不得情感刺激,你告訴他,我是穿越的,時間到了,所以去了另一個時空。代我告訴他,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再娶個好妻子,生個女兒,每個女兒都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所以那個女兒就是我托生的。只有這樣,我才會轉世投胎來陪他。否則我就投生到別的人家,再也見不着他了。”我含淚微笑,祁翾怔住了。他大約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靜默了一會兒方道:“我會将你的話帶到。父親說了,祁家平安無事了,就會認大哥為親子,認祖歸宗,繼承家業。你放心。”

我怎麽能放心呢?對祁翾說:“你好好活着,別自殺陪我。我才不用你陪呢。你代我照顧好蘇弗……讓他好好活着,沒準,我還會穿回來呢……

祁翾的眼睛要瞪出眼眶了,他會不會以為我神經不正常?我告訴他,就這樣告訴蘇弗,一個字也不許變。

祁翾只有點頭,問:“還有別的嗎?”

我搖頭,祁翾黯然站立一會兒,終究說出一句:“黃泉路上,我一定會陪你的,只有我死了,大哥作為祁家唯一的子嗣才能活下去,傳宗接代,你放心。”他轉頭大步離去了,身形快如閃電,我喚也喚不住他。

我無力回頭,坐在室內粗糙的木板床上,床上鋪着稻草,不大的室內散發着黴味,外面月亮的光漸漸亮上來,這麽好的月色。

千年的月,不知照過多少的人間悲歡,際遇離合。

一時間前塵往事洶湧而至,竟理不清思路。蘇弗,蘇弗,到最後,只剩了心中默念的這個名字,還有那麽多事沒做,還有那麽多話沒說,穿越生涯竟這麽戛然而止?

總歸要留下點什麽,我的愛在蘇弗的生活中幾乎沒有留存任何痕跡,我沒有給他做過一件衣裳供他日後撫衣垂淚,我寫的《喬期行記》只寥寥幾篇,我,還沒有懷孕,給他生個孩子……

我身中阿微的生死相随花的毒,體內寒氣過重,是不是不會懷孕了呢?

我這麽沒有邊際地想着,恐懼不知不覺抓住我的心,不行,這樣等待下去,我會發瘋的,這時候,牆角有物悉悉索索,老鼠!我一聲尖叫,跳了起來。

院子裏侍立的兩個随從過來了,問我何事,我覺得說有老鼠太可笑了,便說:“我想喝水。”

其中一個便向外面喊:“送碗水進來!”

好一會兒又有兩個随從過來,其中一個低頭一手捧水碗一手提水壺,另一個稍瘦矮些的說話有點地方口音的人道:“你們去吧,下一個班我們值。”

這邊的人奇道:“還早着呢,不是三更換崗嗎?”

“他們在那裏跟獄卒賭錢,我不玩手癢,再玩衣服都輸光了。還是值崗來吧。”那人說笑着,方才的兩個随從也就樂得離去了。

說話的這人将水碗接過來,向方才捧水碗的人一揚頭,那人忙放下水壺,轉頭守院門去了。

此時這人一手端着水碗站在月光影裏,翩然有一股清冷之氣,使月色都凝結了,他不說話,只看着我,令我陡生寒懼。他的氣質神情斷然不是祁翾手下的随從,難道是喬裝的刺客?來刺殺我?我的恐怖因子發作,寒毛都直立了。

那人仿佛看出了我的驚懼,開口道:“二嫂,不要怕,我是阿微。”

确然是阿微的聲音,如清泉水流過夜月的靜谧,有一種安然,清遠,仿佛帶來另一個世界。

快樂的替代

我因恐懼而跳動的心漸漸平複,一下子不那麽害怕了。阿微,竟然來看我,溫暖不由分說的迷漫過來。他是因為蘇弗才來的吧。“你可見過阿弗?他怎樣?”

阿微的目光在月影裏清亮亮,“他被祁翾關押,還服食了天山的化功丹,我沒有解藥,救他出來也沒有用,大約白賠上他的性命。他不知道你被送到這裏,也不知道明天的行刑,祁翾告訴他案子需要運作等待,他以為你還在祁府,所以在那裏讀《道德經》呢。”

“這樣最好。”我的眼中不由滿是淚,“以後,你好好照顧他……”我掩面扭過頭去,在阿微面前不争氣的哭了,再也控制不住情感。

他又不是我的親人,我以前還要殺他,為什麽在他面前忍不住淚水,流露我的軟弱?

好一會兒,待我稍稍止住淚,阿微才開口道:“除了你,世間誰能照顧好阿弗?”

他的語氣有些異樣,且伴有鐵絲轉動聲,我轉頭,鐵鎖已被阿微打開了,阿微推開門,進了囚室,他的武夫衣衫反着銀白月光,冷靜,且有力量。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要劫獄救我走?

阿微從胸前甲衣內取出一個小包裹,打開,摸出一只圓盒,用火石點燃,竟是一個精致的蠟燭,蓮花造型,光芒明柔。阿微環視室內,轉身出去,自院子角落裏取了掃帚簸箕來,将床上散亂的稻草一掃而空,扔到室外,然後點撒清水,用絹布将床板揩拭一遍,再将包裹裏的一塊柔軟綢緞抖開,鋪在床板上。他這麽做的時候,我站在一邊驚訝地看着他,不過一晚而已,明天就上刑場了,他倒整潔細致,仿佛有漫長的日子要過似的。

不過他這麽大清掃一遍後,耗子是不見蹤影了,估計早審時度勢,順鐵門溜走了。

可是他肯這麽費工夫打掃衛生,說明他并不想救我走,也許,是想讓我這最後一晚過得舒适些?

阿微做起家務活來比蘇弗還細致像樣呢,那麽精美的少年,做起家務活來這麽熟練專業,且賞心悅目,讓我一時看呆,恐懼心悄然飛到爪哇國去了

我心中打定主意,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像祁翾一樣走了,不管怎樣,一定留下他多陪我一會兒。像那日蘇弗知道他師父的死訊不肯獨處一樣,這樣的一個夜晚若剩下我自己,我不能想象自己如何渡過。

我這麽想的時候,阿微如變戲法的,将一面鏡子支在床上,他是要我梳妝打扮,以最好的形象走上刑場?

他準備的也太周全些!

哪知他自己解下外衣放在一邊,只剩下裏面月白單衣,就着水碗洗臉,将臉上塗的黝黑色等等洗掉,然後取出眉筆描畫起來。他對着鏡子,描畫得認真專著,轉瞬一道清秀的眉描出,然後他開始塗粉,勾畫,他的手靈巧細致,我吃驚的看着他用種種工具手段化妝,一會兒他将頭發解開,編成發辮,用絲帶簪子固定,當他這麽做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那是與我一模一樣的發式,他是在化妝成我!

我震驚了。

當他收拾停當,轉頭向我笑道:“二嫂,将你的外衣給我。”

“你這是要做什麽?”我忐忑不安,眼前的人兒變了,不再是冷俊絕美的阿微,而有了甜柔容色,當然——不像我,我覺得并不怎麽像我,他化成女子模樣,依然比我美多了。

阿微微微一笑:“我說過,世間只你能照顧好阿弗,我代你赴刑場,你去照顧他。”

我完完全全驚呆了。

他伸出手來:“二嫂,別推辭了,你總不能讓我強迫。你拒絕不了我。”

他的樣子堅定,但我依然說:“不。”

他擡手便點了我穴道,一副了然無奈的樣子,嘴角還微有些自嘲似的。他解下我的衣衫自己穿上,他身量不太高,而我在女子中個子算高的,但他依然比我高壯很多,好在古代的裙裝比較容易調适,他一會就裝束停當,然後将他的衣服給我穿上,那衣服比我寬大許多,他三兩下就用剪刀、衣帶等等将衣裳搞定了。然後他坐在我面前,用眉筆為我描眉,又在臉上塗色。

我看着他專注的神情,忽然想起一個理由,我說:“你替換我也沒有用的,我服了生死相随花,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呢。”

他黑亮的眸子看着我,像有火星在閃,說出一句:“你不是希望我死嗎?”聲音微有調皮似的。啊,是啊,我曾經要殺他為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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