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沒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寧悠茫然了一陣。
熟悉的天花板,陌生的被褥和氣息。記憶逐漸回籠,腦海中閃過了幾個關鍵詞句。
——我想偷看你洗澡。
——你要跟我一起睡嗎?
羞恥的記憶愈發清晰,寧悠尴尬得腳趾摳緊,像個鴕鳥一樣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醒了就趕快起來。”
廚房響起李暮的聲音,打破了寧悠的鴕鳥僞裝。他安慰自己今天就要離開這裏,世界上除了李暮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他這些失态的舉動。
但一想到離開,寧悠又變得悵然若失起來,羞恥和尴尬都顯得不再那麽重要。
手機裏有李朝發來的微信消息,讓寧悠十點之前到達塌方處附近的一塊空地,等大霧散去之後,他會第一時間乘坐直升機進景區接寧悠。
回複了一個“好”字,寧悠來到餐廳坐下,情緒不高地對李暮說道:“我朋友十點來接我。”
盡管之前寧悠已經坦白過,他口中的朋友就是他的未婚夫,但他還是不太喜歡使用這個陌生的詞語。
李暮倒是沒什麽反應,問道:“需要我送你到哪裏?”
看着李暮那副淡然的模樣,寧悠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差錯,明明昨晚李暮還主動抱着他給他取暖,今早卻疏離得就像兩人是陌生人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意外迷路,寧悠一輩子也不可能來這偏僻的林間小屋裏生活。他不可能在野外洗澡,更不可能那麽不文雅地解決衛生問題。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
如果不是意外撿到寧悠,李暮的生活也不會起任何波瀾,他不需要多做一個人的飯,也不需要大半夜開車送某個人去山下的衛生間。
兩人只不過是陌生人,就像大多數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樣,分別之後很可能一輩子就不會再見。
這樣也好。就這樣吧。
寧悠強迫自己收起不該有的思緒,因為他本來就不屬于這裏。
今天下山仍然是開車。
兩人先去了圖瓦村的小學,在李暮去食堂送牛奶時,寧悠從背包裏掏出拍立得,給空曠的道路拍下了一張照片。
他突然有些後悔,應該把山上的小木屋也拍下來才對。
又拍了兩張風景,寧悠的身後響起了一道稚嫩的聲音:“這是什麽?”
轉過身去,身後站着兩個早到的學生。寧悠看了看手裏的拍立得,說道:“這個嗎?這個叫拍立得。”
“它可以打印照片嗎?”兩個學生好奇地圍了過來。
“不能打印別的照片,是你當場拍了,馬上就能拿到照片。”看着這兩個小朋友好奇的樣子,寧悠又道,“要給你們拍一張嗎?”
“好!”
兩個小朋友站到了校門邊上,挺起胸膛,嚴陣以待地看着寧悠。
寧悠從不覺得照相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但看着這些邊境山區的小孩兒,他們很顯然很珍惜這次照相的機會,就好像錯過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一樣。
“不用緊張,笑起來。”
寧悠指揮着兩個小朋友擺姿勢,給他們拍了好幾張照。兩個小朋友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互相打趣對方沒有自己拍得好看。
“哥哥,我可以和你拍一張嗎?”其中一個小朋友看着寧悠問。
“可以啊。”
寧悠把拍立得交給了另一個小朋友,并教他該怎麽樣使用。等小攝影師就位之後,身旁的小朋友熱情地抱住了寧悠的腰,就像之前寧悠看到過的,他們抱住李暮的那樣。
真好,寧悠心想。
簡單的快樂,質樸的情感。
兩個小朋友都跟寧悠拍了照片,這時李暮從食堂那邊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小朋友朝着李暮揮了揮手,喊道:“李暮哥哥,我來給你拍照片!”
李暮走到寧悠身旁,看了看幾人手裏的東西,問道:“怎麽,在玩拍立得嗎?”
兩個小朋友拿着拍立得跑到幾米開外,對李暮和寧悠說道:“我們給你們拍!”
寧悠自覺地往李暮身邊靠了過去,而李暮看了看他,直接用手攬過了他的肩,就像兩人是好朋友一樣。
相紙“滋啦”一聲從拍立得裏推了出來,李暮上前邁出一步,想去看看成像效果,但寧悠卻拉住他的胳膊,對那兩個小朋友說道:“再拍一張吧。”
拍立得只能定格某個瞬間,寧悠想把這個瞬間帶走,卻又想把這個瞬間留給李暮。
李暮看了寧悠一眼,再次摟過他的肩膀,對小朋友說道:“再拍一張。”
但這次對面的小攝影師久久沒能按下快門鍵,無措地看着寧悠道:“哥哥,拍不了了。”
寧悠走過去看了看拍立得,沒有相紙了。
“你留着吧。”李暮說着朝皮卡走去,“我不需要。”
照片上的兩人誰都沒有笑,只是臉色凝重地緊緊靠在一起,像是在無聲地抗議着時間的流逝。
圖瓦小學離塌方的地方有幾公裏的距離,現在時間才九點半,兩人沒有必要趕着去。
一輛皮卡行駛在無人的道路上,明明車名叫做猛禽,卻開得比蝸牛還慢。
寧悠一言不發地看着手裏寶貴的照片,半晌後,他把相片放進背包裏,搗鼓了一陣,接着又從背包裏拿出他的手帕,遞給李暮道:“這個送給你。”
李暮開着車,分心瞥了眼寧悠伸過來的手,問道:“為什麽?”
“我沒有別的能給你。”寧悠道,“這個就當是感謝你的回禮。”
李暮沒有接,寧悠也沒有收回手。
兩人沉默着僵持了一陣,最後還是李暮先妥協,從寧悠手裏接過了手帕,只是他剛一摸到手帕,就意識到裏面包着一樣東西——剛才那張照片。
——寧悠想把他的影像留在李暮身邊。
頓了頓,李暮還是佯裝不知,把手帕放進了外套衣兜裏。
一輛猛禽開出了堪比拖拉機的車速,寧悠抱着背包,出神地看着道路前方,問道:“李暮,你願意去城市裏生活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茫然,因為寧悠也不知道李暮在城市裏能做什麽,他甚至覺得李暮就不屬于城市,他壓根無法想象像李暮這樣随性的人,在城市裏過起朝九晚五的生活。
李暮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願意在這裏生活嗎?”
寧悠差點就要在沖動之下說願意,卻聽李暮又道:“不是來這裏旅游,是在這裏生活。這裏沒有大商場,也沒有幹洗店,去哪裏都不方便,出門還得防着野獸。”
寧悠抿了抿嘴唇,把沖動的話咽回了肚子裏。他從沒想過在他的人生當中,會出現這樣一條讓他動搖的岔路,不過他只是猶豫了一瞬,便立馬做出了選擇。
他不可能在這裏生活。
這些天的日子固然美好,但這段時間就像是轉換心情的悠長假期,人不可能永遠處于假期之中,始終會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中去。
暫且不提他未完成的事業,他還有一個契約未婚夫,他也不能這樣不負責任。
想到這裏,寧悠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正好是李朝發來的微信。
【李朝:霧已經散了,但是風有點大。】
寧悠看着屏幕恍惚了片刻,他在割裂的情感中回過神來,回複了一條毫不相幹的內容。
【寧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李朝:請講。】
【寧悠:你希望我們的婚姻是怎樣的?】
之所以問這個問題,寧悠是想摸清心裏的想法,不想再繼續茫然下去。
平時李朝的消息都回複得很快,但這次屏幕上方顯示了好久的“對方正在輸入”,對話框裏才彈出來簡短的幾個字。
【李朝:我都可以。】
寧悠不解地皺起眉頭,都可以?
【李朝:如果你希望我是個體貼的丈夫,我會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如果你希望我保持距離,那我會給你空間,不會幹涉你的私人生活。】
【李朝:總之無論是什麽形式,我都可以。】
寧悠立馬明白了李朝的意思,因為他從這幾條信息裏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跟乙方談合作。
當寧悠處于甲方的位置時,乙方的态度就跟李朝一模一樣,“無論你提什麽要求,我都可以滿足”。
寧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李朝就是在把他當甲方伺候着。
而且李朝是一個很合格的乙方,他先前有一些試探性的攻勢,但寧悠不過是問了一個問題,他就從寧悠的問題中看出了寧悠對未來生活的猶豫,于是堅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從而打消寧悠的疑慮。
把李朝的話翻譯一下,可以說得更直白一些:
你希望這個婚姻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希望這個婚姻是假的,那它就是假的。
這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生意,可以不帶任何感情。
寧悠還是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不過還等他有個清晰的想法,李朝又發了條消息過來。
【李朝:風越來越大了,向導說今天得取消飛行。】
寧悠的心裏咯噔了一下,所有複雜的思緒在這一瞬間全都消失不見。
【李朝:不過我打聽了進度,最遲明天下午路就會通。】
寧悠在屏幕上飛速打字。
【寧悠:謝謝你!】
寧悠也不知為何要打上這個嘆號,或許這包含着對婚約的釋然,也有對老天爺替他延長假期的感激。
“李暮。”寧悠看向身旁的人,音調都高了幾度,“我今天走不了了,最遲明天下午才能走。”
“什麽?”李暮松開油門,本就慢得像蝸牛的皮卡立馬停了下來。
“今天風大,直升機不能飛。”寧悠興沖沖地說道,“路的話明天下午才會通。”
李暮直直地看着寧悠,這只白天鵝還是和之前一樣,什麽情緒全都擺在臉上。他不知怎麽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來,調侃道:“你未婚夫知道你這麽高興嗎?”
“呃……”寧悠難為情地摸了摸後頸,“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跟他其實不熟,總共就見過兩次。”
“商業聯姻?”李暮第一次打聽寧悠的私事。
“嗯。”寧悠道。
李暮沒再接話,而是迅速調轉車頭,猛地踩下油門,重新往山裏開去。
“我帶你去湖邊轉轉。”李暮道。
原先還慢悠悠的皮卡發出了野獸般的轟鳴,寧悠感受着座椅傳來的加速度,突然抓住了心裏模糊的想法,看着身旁的李暮問道:“李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李暮愣了愣神,野獸随之萎靡了下來。他松開猛踩油門的腳,直視着前方道:“沒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