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是麽?”
“您不信哪?成,那我現在就回家給您取去!”說着擡腳就往外走。
解語花就這麽看着沈刀走,端過手邊茶杯淺嘗一口,然後倏忽“砰”地把杯子擲到地上,冷聲道:“沈刀!在我解家地盤還有誰敢給你膽子叫你如此放肆!”
話音剛落餘音未散,又是“砰”的一聲。
不過這回不是杯子掉地,而是沈刀膝一屈跪到地上了。人群一瞬間有些騷動,幾個領頭的面面相觑,看到沈刀的後腿膝蓋窩兒被打出一個洞。血洞裏潺潺的血液染紅了褲管。
可關鍵是這一槍發得太無聲無息了!絕大多數人甚至都不知道是從什麽方向打過來的。
【三】
解語花站起來繞到沈刀面前,笑容滟滟地問:“疼麽,沈刀?”
“呸!你他娘的!”沈刀冷汗涔涔,啐道。
解語花也不跟他計較了,問:“賬本呢?”
沈刀不語。
豆子沉着一張臉,從兜裏掏出紙張A4紙攤開展平了,“嘩”的一聲甩給沈刀。
只消一眼便知道上面記錄的是什麽內容。沈刀的面容有些灰敗,死死盯着飄到地上沾上了鮮血的紙張,依舊一語不發。
解語花道:“我覺得這個‘小生意’有點大啊。你們四成的貨都銷給了王八邱,自己又要留點兒,那麽給解家帶回來的還剩下什麽?”
沈刀沉默了一會兒,驀地撲上去揮拳砸向解語花。
黑瞎子看着他花兒爺靈巧閃到一邊,心裏道垂死掙紮嘛這不是,一面又迅速地扣動扳機。
沈刀大睜着眼倒在血泊裏。
夥計沒有權利,掌櫃們惜命得很,這一切,能有誰敢管。
幾十個夥計又是更大的騷動,好不容易才壓下來。
翟祁東擡頭盯着二樓東北角的一扇木窗,臉色陰晴不定。二樓沒有動靜,也不知道開槍的那個人是走了還是沒走。好半天他才收回目光,又盯着解語花,眼神很是奇怪。像是有點疑惑有點不願意接受,要重新猜度眼前人似的。
他想了想,朗聲道:“不愧是解當家。”
“過獎。”
解語花淺淺一笑,翻出手機查看短信,“哦”了一聲,道:“沈刀的賬本,還真在家裏啊。”
餘姐心裏一緊,面色一白。
而一直緘默的豆子聽到這句,輕輕地松了口氣,而後手一擡從臉上撕下張人皮來。面具下的那張臉,自然不再是豆子的了。
那麽……,向來跟在解當家後頭形影不離身的那個夥計到哪裏去了?餘姐的面孔這下比鬼還白了。
解語花的笑容越發明媚,他道:“餘姐,沈刀死,是因為他蠢得無藥可救。他以為區區一個王八邱,還能把我怎麽着。你看啊,這命要是沒了可就真完了,這情夫要是沒了換一個就是,況且……,你應該不止一個‘王八邱’吧?”頓了頓,“餘姐,你是聰明人,這點道理還能不明白麽?”
明白,怎能不明白。
這話說得一點兒沒錯。餘姐的豔麗很是張揚,但她的心卻是精明得很。給王八邱這類人做伴兒,還是圖點生意上的便宜的,哪裏付出了半點真情。所以若是為了這麽個東西得罪當家的,太不劃算。
王八邱要倒臺,甚至恐怕命不久矣了;想她自己這兩年也确實招搖了些,這風口上收斂一點也未必是壞事。
思量一番,餘姐嘆着氣從包裏取出賬本,道:“是我小看當家的了,還請當家的別怪罪。”
解語花點頭道:“不會,不會。”
【四】
翟祁東長久地望着解語花,忽然笑起來,恍惚之間整個人都少了些戾氣。他最後拿出賬本遞過去,道:“幾年沒見,當家的也長大了,果然要刮目相看。”
真是合作啊。可是,翟祁東語氣裏隐隐約約地透着幾分懷念,導致解語花皺了皺鼻尖,一如幾年前的模樣。懷念?懷念什麽呢?
解語花對着他眨眨眼睛笑道:“那謝了,……小七哥。”
翟祁東伊是不怎麽明顯的微微一怔,在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喟然道:“等你這聲‘小七哥’,真是要那麽多年。”
作者有話要說:
☆、07 我想吃麥當勞
【一】
黑瞎子一邊開車,一邊斜眼打量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解語花。
解語花閉着眼睛靠在車座上,頭朝着窗外,看上去像是小寐又像是在沉思。
“我必須去看醫生對吧?”
“嗯。”
“看樣子還不能臨陣脫逃了是吧?”
“嗯。”
黑瞎子:“……”
“哎我說花兒爺啊,”黑瞎子認真看着前方,“你就沒想過我為什麽回來麽?”
解語花慢吞吞道:“你樂意回來就回來,與我何幹?”
黑瞎子:“……得,您這狠心的。”
解語花睜開眼瞥了他一眼,揚唇笑了笑。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哪兒那麽奢侈有愛情來讓你揮霍,緣淺情又薄,才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那流轉的光陰也再無法回到的過去,他堂堂老九門解家的少當家,卻到最後也沒能練就一副刀槍不入的鐵石心腸。
十九年。
十九年的冗沉光陰,代換成分秒計算,是怎樣從将近六億個細微而龐大的“滴答滴答”之中走過來的誰也不會知道。
在終于學會收斂眉眼做人學會不再任性不再依賴學會時過境遷遺忘曾經的時候,那個心心念念的拼命想要忘記的人,卻再一次以這樣耀眼如太陽神的姿态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于是一切堅強隐忍與驕傲,就如此消逝殆盡;一切拼命想要掩飾的渴念,就這樣暴露在空氣裏。
“黑瞎子。”
“嗯哼?”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啥?”
解語花擰着眉毛道:“沒什麽。”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二】
解語花在走廊上等着,黑瞎子獨自走進科室。裏面只有一個醫生,正彎着腰站在飲水機前倒熱水。
黑瞎子直接就拉開凳子大馬金刀地坐下了。
聽到動靜的醫生端着水回過頭,先是很明顯地怔了一會兒,然後啃着指甲滿臉糾結地說:“啊、你——你不是那個什麽——昂,你還沒瞎啊?”
黑瞎子就樂了,道:“昂,托您的福,暫時還沒瞎了。”
“滾滾滾!”醫生放下手裏東西,從筆筒裏抽過細長的小電筒,“趕緊眼睛閉上眼鏡兒摘喽,我給瞧瞧。”
他先在黑瞎子眼睛周圍輕柔而緩慢地按摩幾下,再撐開眼睑一邊照一邊搭話:“嗐這倆眼珠子半點兒反應都沒,弄得跟死人眼睛似的!你說你,四年前要是開始治療了也不至于這個樣兒啊。”
“是是是。”
醫生坐回椅子上,問:“眼睛會疼麽?”
“不會。”
“有眼前發黑、視線模糊麽?”
“沒有。”
“出現過短暫性失明麽?”
“偶爾。”
“每次持續時間多長?”
“嗯……前兩年也就半來分鐘,最近感覺時間長點兒。”
有那麽好半天醫生都沒說話,一開口突然就講:“诶,原來經常陪你一塊兒來醫院的那個男人呢?”
黑瞎子愣了一下:“啊,在外邊兒等着呢,怎麽?”
“人挺帥的。其實我早就想問了,你倆啥關系啊?”
黑瞎子:“……”
“醫生你管得太多了醫生!”
“嗯我也覺得,”醫生幹咳一聲,道:“那什麽醫者父母心啊,我跟你說,我剛才給你照了下,瞳孔的收放程度很不正常。我看現在也不用給你配什麽藥,再給你保守治療也已經不頂什麽用了,還是手術成功的幾率比較大,雖然風險也大。你要再這麽拖着,沒個兩三年就得盲了。”
“兩三年?”
“嗯!”
“也足夠了。”黑瞎子撈過墨鏡戴上,站起來往外走,“我還不定能活到那時候呢。”
“啊喂!你——”
黑瞎子回頭笑了一笑:“就這樣吧。”
解語花背靠着醫院走廊的牆壁,一只腳一下一下地踩着地面打節拍。
一擡頭見着黑瞎子晃着步子走過來。過長的頭發在腦袋後面紮了個小辮兒,就差哼着小曲兒了。比起從他身邊經過的那些醫生病人要高出約半個腦袋,墨黑色的頭發反射出一點點細小的碎光。
穿過了幾個頭發染得或黑或黃或者紅的頭頂,看見他毫不收斂的肆意的笑容,在視界裏演繹成一個緩慢的打上柔光的鏡頭。
時光在這一刻凋零。柔軟地靜止在腳下,再也無法流淌開來。
也許解語花也同樣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一刻這一秒的不經意之間,他的目光有多麽旭暖,揉進了缱绻與溫柔。
“怎麽樣?”
“沒什麽事兒,你看醫生連藥單子都沒給呢。”
“哦。”解語花轉過身往醫院外頭走,道,“那我可真是失望。”
黑瞎子笑:“我這雙招子就是不瞎我也沒法子嘛,您多擔待了哈。”
“……”
“不過您放心,該瞎的時候它總會瞎的。”
解語花有些煩躁地回身踢了踢跟在後頭的男子:“開車去!”
【三】
翟祁東在故宮前溜達了會兒才回家。跨進門的時候老爺子正在喂一只八哥。
“您還在逗它呢,會說話了不?”
翟七道:“來兒子,叫聲兒給你哥聽聽。”
“小崽子——小崽子——”
“得得,”合着自己跟小東西是同輩份的,哎喲這地位。翟祁東舉手投降,“您小兒子太嚣張,大兒子還是吃飯去昂。”
“站住!”
翟七把鳥食兒交給身邊的夥計,瞪了兒子足有半分鐘,才道:“跟我到書房去。”
“給你爹我說說,你是怎麽想的。”
翟祁東:“……”
“嗯?”
“您心裏既一清二楚,何必問我。”
“我知道?我知道個屁!”
翟祁東嘆了口氣,道:“老爺子,我就喜歡個人兒,您何必呢?”
“我沒說不準你喜歡人!”翟七一手敲在椅子的扶手上,言語間滿是恨鐵不成鋼,“做我們這行,地裏跑墓裏鑽的什麽荒唐事沒幹過!
“你非得要去喜歡個男人,行,我不管!但你喜歡誰不好啊你喜歡他解小九!你是不知道他做夢都想要你爹我的命呢,還是你樂意看着我氣死啊!”
翟祁東“咚”的一聲跪下來:“我對不起您。”
翟七閉上眼,沉沉道:“你媽她要是生你得早,說不定我連孫子都有了。說直白點,我也是一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就你那麽一個兒子,将來我的那些東西還不都是你的?
“你以前就愛和解小九玩兒,我忙不疊地把你送出去,這麽多年你還是喜歡他。可他喜歡你麽?
“二爺教出來的人,本事得很,我都覺得棘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冷情,他想要堂口印章,殺了你都做得出來。”
“……,我明白。”
“你當然明白。”翟七道,“可你對着解小九,就會心軟。”
“我不會!”
“不會最好。……算了,你吃飯去吧。”
老爺子坐在藤椅上,頭發花白眉目疲憊,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翟祁東張了張嘴:“爸……”
翟七眼眶微紅:“我送你出去這幾年,你沒這麽叫過我一聲。”
他又擺了擺手阻止了兒子接下去的話,喟然嘆道:“沒成想,我這麽個人,竟有個你這樣長情的兒子……”
【四】
回家的路上黑瞎子依舊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抽個空瞟一眼解語花。
這回解語花倒是沒小憩會兒,拿着他那個粉色的手機一直摁。
車裏開着空調,車窗緊閉,空間立馬就顯得局促起來。兩個人又刻意的不與對方說半句話,總讓人産生仿佛空氣都快要凝固了的錯覺。
這時候的北京交通擁擠。車上了三環就給堵住了,縱然你是解當家也不能飛過車流不是。何況黑瞎子那厮終于看厭了前頭大奔的車屁股,改看解當家了,還光明正大的。
解語花先前在醫院裏憋着的一點小煩躁瞬間擴大化,長眉一皺,道:“看屁啊,玩兒個俄羅斯方塊也看看看!”
“喲,”黑瞎子無故炮灰,相當無辜,“……花兒爺你餓了?”
“哈啊?”
“他們不是說,餓肚子的時候容易心情不好麽?”
“滾!什麽亂七八糟的!”
話雖這麽說,解語花倒真是覺得有些肚子空空了。他切回到手機的首頁界面,看了看時間,道:“找個地兒吃飯吧。”
夕陽慢慢往下褪,天空漸漸暗下來了。黑瞎子一面跟散步似的随一衆“車夫”挪着車,一面應着:“成啊,那咱吃什麽?”
內外溫差大,寒氣在窗玻璃上留下一層極薄的白霧,十一月要來了。解語花趴到窗戶上盯着外邊兒,回憶幾個小時之前醫院裏的景致。
草還是綠的,樹葉依舊蒼翠,花朵離凋零也還很遠。空氣中沒有濃重的霧氣,仰頭就可以看見清明的藍天和胖胖軟軟的白雲。風也是不徐不疾不熱不寒,緩緩緩緩的拂過枝末樹梢,恰到好處的溫度。
——丁點兒沒有記憶中秋天的蕭瑟。
解語花轉過頭看着黑瞎子,道:“我想吃麥當勞。”
黑瞎子愣了愣:“吃、吃什麽?”
接着黑瞎子便眼見解語花就那麽眼睛不眨地望着自己,笑容一點點浮現在臉上。他清亮的聲線仿佛在空氣裏飄到很遠,以至于落入耳中的時候有些恍惚和朦胧。
“我們去吃老麥。”
黑瞎子想起來以前兩人在一起的那會兒,從來沒去吃過這玩意兒。
他笑了笑,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08 是,不離開
【一】
解語花推開麥當勞的玻璃門,掃視了一圈,對跟着進來的黑瞎子道:“你去買,我占座兒。”然後大步流星地走向靠窗的位置。
“得!”黑瞎子哼着歌去排隊,輪到他了直接來一句,“您要是記性好,就給我來份跟前面那位一樣的啊。”
那小姑娘好笑地看了他幾眼,摁着鍵盤問:“您一個人來啊?”
“不是,這不我媳婦兒非要吃老麥麽。”
“你媳婦兒男的女的呀?”
黑瞎子:“……”
他就琢磨着怎麽現在的小女娃娃都那麽開放了,正好等餐,他索性就指給人家了:“看見沒,窗口那個,對對就長得挺好看玩兒手機的那個啊,我媳婦兒!”
小姑娘笑容滿面地取出餐盤整齊地放上漢堡薯條什麽的,末了還順手送了他一對挂件。兩個一塊錢硬幣大小的藍色小球,棱角的反射很漂亮。她道:“情侶挂件哝,祝你們幸福啦!”
“謝謝!”黑瞎子頭回如此認真地向一個人道謝。他很開心地一手端着盤子一手甩着球球走到解語花跟前。
其實解語花對于自己這個吃老麥的提議還是有那麽點後悔的。畢竟看看周圍,不是男孩子帶着女孩子,就是爸爸媽媽帶着小孩兒,他們兩個大男人跑來算是怎麽回事啊,看着怪詭異的。
果然在煽情的氣氛之下,人都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正玩着俄羅斯方塊,突然間聽到頭頂上傳來黑瞎子“嘿嘿”兩聲笑,一個手抖把方塊放錯了地方。
“傻缺啊你!”
黑瞎子一點兒不在意,晃晃手裏的東西,道:“喏,情侶挂件喲!”
解語花翻他一眼:“哪兒來的?”
“送的呀。”黑瞎子說着還回頭看了眼,正好和那小姑娘對上眼,就沖人家揮了揮手。然後轉過身來坐下,把其中一個挂件放到解語花面前,笑道:“分你一個。”
解語花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抓過那小球塞到褲袋裏,沒好氣道:“趕緊吃你的。”
【二】
解語花慢慢喝着一杯果汁,忽然聽見黑瞎子道:“花兒爺,下雨了。”
嗯?他側頭看向窗外。
玻璃窗上留下白蒙蒙的淺淡霧氣,看不大清雨水的墜落,只能依稀可見外頭打傘的沒打傘的行人,步履都急匆匆。
這種秋天的雨都大不到哪裏去,但是很細,極容易把人的衣服給打濕了。看來一會兒得買把傘了。
解語花收回目光,把手機擱到一邊,道:“黑瞎子,十一月中旬我需要你替我下趟地。”
“哪兒的?”
“陝西的一個鬥,你得給我把那粽子枕着的白玉枕拿回來。”
“除了我還有哪些人啊?裏邊兒兇險着?”
“應該不會。還有啞巴張他們幾個呢。”
黑瞎子挑了下眉毛,只可惜被墨鏡擋着露不出帥氣來,他道:“行,那看來是沒什麽問題了。不過,這報酬要怎麽算啊?”
“不會少你的。明碼标價的黑爺!”
“哎不不不,”黑瞎子擺手道,“你也得問問我想要什麽報酬啊。”
“那你想要什麽?”
“嘛……,剛才我給花兒爺的那個挂件兒還我一下。”
誰稀罕!解語花摸出來扔過去。
黑瞎子沒說什麽,又拿過解當家放在旁邊的手機,把那小球球挂了上去。他這才笑道:“花兒爺您別摘下來就算是給瞎子最好的報酬了。”
解語花定定看他着幾秒,霍然長身而起往外走。丢下兩個字:“無聊!”
黑瞎子掏出自己那個幾百年用不到的黑色手機,把另一個挂件挂上去,欣賞了一會兒,笑笑:“确實挺無聊的。”
他起身追上去,推開門剛好看到解語花站在門外,蹙着眉頭瞪着雨幕。
秋天的風帶着淅淅瀝瀝的清冷。極細的雨滴淋在衣服上,迅速隐進纖維中,被吸收得不落一絲痕跡。冰涼的觸感,卻扯出極細微的疼痛感。
解語花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黑瞎子張望一會兒,倏忽沖入雨中往對街的便利店跑。兩分鐘後走出來時,手裏已經撐着一把淺藍底小碎花雨傘。
他穿一件黑色的夾克,敞開着,露出嶙峋的鎖骨;下面套了條略微緊身的淺灰色牛仔褲,踩着登山短靴,顯得雙腿颀長而精瘦;這樣一把女氣十足的精致雨傘絲毫不影響他強大的氣場。
如果不認識這個人,站在純欣賞的角度上,說不定解語花還會以為這是經常出現在時裝雜志或者T臺上的Model呢。
所以,當黑瞎子站到自己面前,并且說“咱們走吧”的時候,解語花有那麽零點幾幾秒的愣神。
——男子衣領上淺淺的煙味,無比清晰無比悠長地蔓延過來,被鼻子捕捉到,頓時手足無措。
黑瞎子一只手撐着傘,伸了另一只手攬住對方的肩,往自己懷裏裹。嘴裏仿佛不經意似的說着:“花兒爺,這會兒你就別躲了,就穿了那麽一件襯衫不冷啊?”
解語花斜靠着黑瞎子,掀起他的外套下擺,只隔着薄薄的T恤将手虛虛搭在他的腰上。
黑瞎子微微一僵,半天才重新笑起來。
也許到了多年之後,他都仍然記得這一刻,他所喜歡的那個人,安靜而順從地由他摟着,且還摟着他。
雨水在他們身後落成了化不開的簾幕。
【三】
你看,下雨了。
你喜歡雨天?
喜歡啊,我的名字裏就有一個“雨”字呢。
那,我們來比賽好不好,看誰先跑到那邊的屋檐下?
我要是贏了有什麽獎勵?
嗯……這樣吧,你要是贏了,我就親你一口;你要是輸了,你就親我一口。怎麽樣?
好吧!
——那個膚若凝脂眼似點漆的小娃娃,卻仿佛還一直是那般如笑春山的模樣,還一直站在原地不曾消遠不曾離開。
【四】
回到家已經到了九點鐘。
豆子沖上來:“爺您可回來了!哎喲您倆幹什麽去了呀吃了沒有呀可等死我了喂!”
解語花擺手道:“在外面吃過了。你急什麽?”
“嗐,還不就是王八邱那個老東西麽,一聽說沈刀死了立馬下午就買了機票飛過來了。”
“那也不用急,”解語花想了會兒,扭頭對黑瞎子道,“你跟我過來。”
黑瞎子跟着上了二樓,當家的站在樓梯口,回身道:“你,為什麽回來?”
“唔?”黑瞎子道,“想回來就回來了。”
兩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僵持。
解語花緩緩說:“那我現在講清楚好了。都說誰能把青春保持到年老誰就是幸福的人。
“可是我的心靈,在青春時代,即使我和你在一起之後,也已經冷卻、變硬、僵化,所以那些高尚的和美好的東西,當然也包括愛情,都不會屬于我。
“瞎子,我說成這樣,你明白了麽?”
黑瞎子沉默半晌,問:“為什麽?”
解語花清清冷冷地笑起來,道:“因為我是解家的子孫。”
這樣一個可笑又無奈的理由。
黑瞎子皺眉:“那麽你會結婚麽?”
對方臉上連笑容都沒有變化,很輕地說:“我不知道。”
“可如果我說,我僅僅是想要待在你身邊而已,你信麽?”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是走是留也要你自己及早打算。而且,我給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我知道。”
“呵,你黑瞎子身價貴得吓人,跟我身頭豈不委屈?”
黑瞎子笑道:“我自個兒不覺得委屈就成。嗯——花兒爺,我還可以給你打折哦。”
解語花:“……”
“虧本的買賣你也做?”
“嗯哪。”
“就和我解家的夥計一樣?”
“嗯哪。”
“為我賣命?”
“嗯哪。”
“……再不離開麽?”
黑瞎子望入解語花的瞳仁深處,聲線依舊風流,嘴角卻不再輕佻。他緩慢地、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是,不離開。”
而那廂,翟祁東正吃完了飯,拎着鳥籠消食兒半天了。滿院子就聽見那小兒子拖着聲兒喊:“小崽子——小崽子——”
翟祁東耳朵都要生出繭子了:“喲喂,除了這仨字兒,您還會點別的麽?”
八哥:“……”
“小崽子——”八哥叫,“沒用——沒用——”
“得,您還是歇了吧。”
他逛到假山後頭,有些累,便坐到池邊休息會兒。
忽然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吱嘎”一聲,人的聲音也竊竊的。他手裏的那只八哥卻驀地尖叫起來:“要死——要死——”
他一愣,站起來往外看看。
管家帶着一個腆着肚子且有點眼熟的男人往裏屋走,看見他了,點點頭,又轉頭跟那個男人說:“那是我們少當家,還有那只八哥正在學說話呢,亂叫着您別介意昂。”
“沒事兒,沒事兒。”那男人搖搖頭,又催着管家帶路。
管家朝翟祁東又點了個頭便帶人進屋去了。
翟祁東拍了下鳥籠子,道:“叫你閉嘴吧!”然而說完了他自己卻先愣了一愣。
對啊,他覺得眼熟。
那個人是,是王八邱!
作者有話要說:
☆、09 出現一個奇怪的墓
【一】
原來跟在父親身邊,翟祁東倒是少少的見過那麽兩面王八邱,那還是好兩年前的事兒了。後來因着解語花這一層關系,老爺子把他送到加拿大去念書,他那輩的人,雖說不相信洋鬼子,但還是很相信這種漂洋過海的遙遠距離的。
現在當然不能去問王八邱大晚上的跑北京來是怎麽回事,看上去有麻煩了就是。
估計吳家那兩只老狐貍沒給他什麽好果子吃。
翟祁東莫名有些暴躁,把鳥籠挂回去了,還一巴掌拍過去。整個籠子就在空中晃蕩,把那只八哥吓得直叫:“要死——要死——”
管家聽到聲音趕過來,“少爺,您有事?”
“啊,沒什麽。倒是王八邱怎麽到家裏來了?”
“還不就是花兒爺那點事。”
“唔。诶,四爺這會兒在家裏不?”
“您問四爺?四爺他現在應該在聽戲呢。”
翟祁東皺皺眉,扶着走廊上的欄杆往外邊兒望了望:“外頭在下雨吧。”
“昂,四爺這人就愛聽戲,刮風下雨都沒影響。”
“那成,好久沒見着他老人家了,我去看看。”
臺上正演《霸王別姬》,拿劍的虞姬總讓人不覺想起電影裏的程蝶衣。
翟祁東站在門口眯着眼看了會兒,問迎過來帶他上樓的夥計:“那誰啊,怎麽沒見過?”
“爺,他叫錦嬰。”夥計答,“他原先跟二月紅二爺學過一段兒。”
“哦?那他也認識當家的咯?”
“那倒不認識。當家的跟二爺身邊學了多年,二爺那是喜歡當家的;對咱們錦嬰嘛,頂多算是指點指點罷了。”
翟祁東輕輕一笑,道:“指點得不錯。”
那邊廂虛僞地客套,這邊嘛……
黑瞎子就站在解語花的面前,然後對着人家的臉子就是一噴嚏,直叫解當家橫眉怒目。
“一個不小心嘛……”
正從樓下走上來的豆子和保姆阿姨很是尴尬,一個嘟囔着“啊那些個賬還沒理清楚我先去書房了啊爺”,另一個也很自覺地邊往樓上去邊說“先生我先上去給你們放洗澡水啊”。
解語花真想結結實實地罵一句髒話。
黑瞎子倒很自然地問:“那先洗澡吧,這雨裏一走小心感冒了再。”
解語花覺得自己簡直沒法兒跟這人交流,狠狠瞪了後者一眼,蹬蹬往樓上去了。
他邁進浴缸就覺得難受。
水沒過了身子,沖擊在某個不能言說的地方,瞬間将隐約的痛感擴大化了,還帶着點火辣辣的感覺。
這一刻的解語花真的很想揍一頓黑瞎子,不過再一想,算了,這也算自作孽不可活……
忽然聽到浴室門鎖咔嚓一聲,然後門就開了。作死的黑瞎子探進來半邊身子,笑眯眯道:“花兒爺。”
解語花:“……”
“出去!”解語花瞪着對方,“你進來幹什麽,沒看到我在洗澡啊!”
“我看到了啊,”黑瞎子從兜裏摸出一管消炎軟膏擱到浴缸邊上,道,“那什麽昨天有點過了哈,潤滑做得不好就直接……”
“閉嘴!”解語花打斷他,“這,哪兒來的啊你?”
黑瞎子笑道:“剛才那便利店買的呀。”
“……便利店還賣這種東西?”
“挑得好呗,那個便利店什麽都有,像潤滑劑啦……”
“閉嘴!”解語花忍無可忍,“趕緊滾!”
戲園二樓的雅間裏坐着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穿一件對襟的唐裝,頗有氣勢。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霍山黃芽,想了想,先對身邊的夥計講了句:“一會兒錦嬰唱完了,叫他過來。”才抿了口茶。
這個手下應了聲“是”,走了出去;另一個手下就擦着肩的進來了。
“四爺,翟家的兒子來了。”
男人微蹙眉,道:“哦?他來作什麽,可沒聽說他跟老頭子我一樣愛聽戲啊。”
手下回答:“不清楚,但看着似乎沒什麽事。”
“叫你們看得出來,那還用我操心!”
【二】
你拿了本什麽啊?
湯顯祖的《牡丹亭》啊。
你把這書拿來幹什麽?
我送給你咯,你回頭讓你那個很漂亮的二爺爺教你唱這個呗!
可我現在正在學虞姬啊,這個……,昆曲《牡丹亭》?诶,我怎麽學啊?
你就說你想學嘛,你二爺爺肯定教你。
可我為什麽一定要學這個?
那你學會了你就唱給我聽啊。我師父說你是杜麗娘,那我就是柳夢梅了!
又是你師父說!你師父是大不正經兒,你是小不正經兒!
——當時皺着眉頭又是不滿又是委屈的小娃娃,最後還是纏着他口中那個很漂亮的二爺爺,非要學這出戲不可。
【三】
“四叔。”
“喲,祁東來了。來坐四叔這邊兒。”
翟祁東落座後,端過夥計上來的霍山黃芽,笑道:“您倒是好興致啊。”
“那可不,”權四道,“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不趁着這時候來享受享受,一死就什麽都了了。你說是不是?”
“四叔怎麽能這麽說,您生活多健康啊,肯定長命百歲。”
“我老了,不求長命百歲。”
來了,翟祁東心裏咯噔一下。
權四果然道:“祁東啊,你說按解子那樣的性子,會放過我們這幾個老人麽?”
“我……”
“你別急着否認,祁東。我在解家不怎麽說話,但是你別忘了,你老子還是有點分量的,怕是解子會有所忌憚。”
翟祁東一瞬間很後悔,沒事兒跑來聽這頓話幹什麽。
“您說得是,祁東受教了。”
門外響起幾聲不緩不急的敲門聲。
權四喝了口茶,道:“進來吧。”
接着便走進一個身段很是窈窕的男子。看上去柔軟而輕盈,嘴角是笑,眼角是媚,叫翟祁東這下乍一看,倒有那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四爺您叫我?”那男子轉眼看到翟祁東,又道:“見過翟小七爺,在下錦嬰。”
哦,錦嬰。唱虞姬的那個。
但是那種熟悉感,卻并非緣此而來。
翟祁東收了收心底裏的那兩分疑惑,沖對方笑了笑,點頭致意。
權四在一旁将那翟家兒子臉面上細微的眼神盡收眼底,頓時心中多了一派了然。原本要說的話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說:“叫你也沒什麽事,就是和祁東打個照面罷了。”
錦嬰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有點不滿,但又不完全是不滿,最後撤了所有換上一張笑靥,道:“那就見過翟小七爺了。以後還請翟小七爺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