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杏花飛雪
孫子仲一直想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麽會有蘇清朗這樣,可以天生讨人喜歡的人。
動若脫兔,靜若處子,站在那裏不說話的時候,唯美的像是山水畫中的谪仙,一說話,又變成了城裏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
但是,不管是什麽樣子的,只要是他,總能輕易得到別人的信任和青睐。
其實他們兩個,雖是同窗,但只是同屆,授課的時候并不在一塊兒。
因此對于蘇清朗,他先前只是見過幾面,聽到過他的一些事跡,并未深入接觸過。
回想過往,第一次見到蘇清朗,還是在皇宮的酒宴中,當時他們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
當今皇帝喜歡小孩,尤其是漂亮又聰明的小孩,因此每當節日的時候,就會在宮中設宴,讓大臣把家裏的孩子帶來給他看看。
他跟在自家祖父的身後,遠遠看着禦史中丞的身邊,跟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白衣錦袍,粉雕玉琢,生得十分好看。
就連朝中的那些大臣,見了他也一改往日的嚴肅,紛紛圍上去逗弄耍完,将他輪流抱了一遍,羨慕中丞大人生了個漂亮的兒子。
蘇大人自從這位漂亮的兒子出生以後,心裏就像抹了蜜,時不時就要搬出來炫耀一番,聽到衆人的稱贊,自然更加高興,一手攬着蘇清朗的腦袋,神情滿是得意,望着兒子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寶貝疙瘩,充滿了自豪與寵溺。
而蘇小公子,則一臉無辜的站在自家老爹的身邊,望着許多陌生的面孔,既不害怕,也不怯生,水靈靈的很是讨喜。
他記得清楚,那年宮宴,他和祖父坐在距離皇帝較近的位置。
宮宴開始,皇帝把他們傳到跟前,問他現在多大,在哪裏讀書等一些瑣事,一來體現關心,二來也是一種拉攏之意。
他雖然出身名門,見過皇帝幾次,但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是忍不住害怕,因此回答問題的時候,連聲音都有些磕磕巴巴。
接下來的小孩,跟他的情況差不多,要麽躲在自家大人身後不敢吭聲。
要麽,就是被壓抑陌生的場景吓得大哭,便是鎮國将軍家的那個兒子謝玉,以及秦相爺家的公子秦桓,在面對皇帝時,亦被他的威嚴吓得默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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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蘇清朗,神态自若,小短腿邁得輕快,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用多年後謝玉的話來說就是,蘇少爺天生臉皮厚,壓根不知道怯場為何物,再加上長得好,讨人喜歡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跟在自家老爹的身後,走到皇帝的龍案前,學着他人的樣子,老老實實磕了頭,又小又軟的身體縮成一團,煞是可愛。
皇帝問了他同樣的問題,蘇清朗的回答奶聲奶氣,但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卻讓皇帝都忍俊不禁。
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是,皇帝尤其喜歡蘇清朗,大約是覺得蘇清朗不怕他,因此心中生出些許親近。
在問完問題以後,并沒有将他打發下去,反而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邊。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皇帝摸着蘇小公子的頭,很是憐愛的道:“朕的璘兒,當初離開時,也是如你這般啊……”
璘兒,便是三皇子李承璘,乃是皇帝與張淑妃的兒子,自小聰明過人,很得皇帝的歡心。
可惜,在皇室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某些時候,帝王之愛,也有可能變成一道催命符。
大皇子的母親劉貴妃,擔心李承璘會奪了自家兒子的太子之位,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将李承璘推入禦花園的池塘中。
那年,李承璘七歲,在水中泡了一夜無人發現,屍體順着水流,從禦花園漂蕩到宮外的護城河,等被守門的兵将發現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只認得身上的衣着配飾,以及淑妃娘娘親自為他求來的平安符。
皇帝痛失愛子,幾天不曾上朝,而淑妃娘娘,看到兒子死後的慘狀,受了打擊,最後服毒而死。
後來,劉貴妃變本加厲,更加瘋狂的迫害皇嗣,甚至連剛剛出生的公主都不放過,說是怕公主出生,分了自家兒子的寵。
幾年以後,終于東窗事發,劉貴妃被賜死,劉氏宗親也被皇帝斬了幹淨,就連大皇子,都被皇帝軟禁宮中,某個晚上,做了一個惡鬼索命的噩夢,心悸受驚而死。
皇室子嗣,幾乎被劉貴妃迫害殆盡,大皇子一死,更是人丁凋零,只有齊美人膝下的一對雙胞胎,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和公主。
此事一直是皇帝心裏的痛,無人敢說,也無人敢提,就連史官都不敢有半分工筆。
也有人說,皇室經此浩劫,實是上天的報應,畢竟當年,皇帝登基上位時,幾近将自己的兄長李泓屠戮了滿門。
蘇公子畢竟年紀小,不知道這樣的事,只是懵懂的問:“璘兒,他不在這裏麽?”
當時在場的大臣,聽他這樣說,無不吓得臉色發白,尤其蘇清朗的老爹蘇浙善,直接雙腿打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然而,皇帝并未震怒,而是望着蘇清朗眼圈發了紅,半是哽咽的道:“是啊,他離開了,朕很想他,你明白麽……”
蘇清朗似懂非懂的點頭,片刻後,又揚起天真的小臉:“清朗的母親也不在了,清朗也很想她。”
皇帝聽此,再也忍不住,宛如父親般,一把将蘇清朗摟在懷中,低沉嗚咽,一下子淚濕了臉面。
衆人一陣靜默,蘇浙善呆若木雞,只有蘇小公子,一臉疑惑,尚不知道,因自己的幾句話,家人的性命,都在地獄裏走了一遭。
宮宴以後,蘇浙善得到了重賞,而蘇小公子,則經常來往于皇宮,在皇帝的跟前,竟像半個皇子。
皇帝以前最經常說得一句話,就是三皇子李承璘死前,也和蘇清朗一樣大。
但随着蘇公子一天天的成長,大約是覺得不吉利,怕蘇清朗也和他的璘兒一樣短命,皇帝漸漸地便改了口。
見到蘇清朗,總要跟蘇浙善嫉妒,說自己也該有個像他一樣的兒子,再也不提李承璘的事。
其實,在他看來,皇帝确實是拿蘇清朗當作兒子的,皇室子嗣凋零,太子懵懂無知,難堪治國大任,蘇清朗的存在,緩解了他心裏的痛,讓他把對早逝之子的愧疚與思念,全都化成恩寵轉移到蘇清朗的身上。
後來,在日漸的相處中,這種替代,成了真正的感情,蘇清朗也就獲得了旁人都無法企及的殊榮。
即便當年三英逆反案,蘇清朗牽扯其中,皇帝想要殺掉謝玉他們全家,如此狠絕,卻在猶豫着要不要保住蘇清朗的性命。
再後來,随着時間一天天的推移,蘇清朗越長越大,昔日精致漂亮的小孩,也長成了令人驚豔的風華絕代。
某次,皇帝出巡,一些位高權重的近臣随同,他們這些官宦子弟亦在其中,衆人乘坐龍船,一路欣賞風景。
他站在皇帝的身後,聽他問:“朕記得,清朗最愛熱鬧,怎得那個混世魔王今日沒來?”
蘇浙善聽了十分汗顏,拱手站出來道,那個混世魔王今日也來了,此刻正在另一個船上,陪幾個朋友抓魚。
他跟随皇帝的目光尋找,只見不遠處的龍船上,十幾個年輕俊秀聚集在船頭,蘇清朗站在其中,一眼便可認得出。
挽着袖子,手中拿着一個網兜,在衆人的簇擁下,和另外幾個人比賽抓魚,夕陽之下,笑得燦爛,堪比三月天的桃花兒。
皇帝護短心切,故作生氣,哼了一聲:“小孩子胡鬧,在那方擠來擠去做什麽,還不快把他給朕叫來。”
待蘇清朗接到傳喚趕來,早已累得滿頭大汗,手中拎着一條鲈魚,興沖沖的來找皇帝邀功。
鲈魚蒸煮,內侍端将上來,沒想到腳下一滑,碗碟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也将蘇公子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
皇帝沉着臉面,望着跪在地上的內侍很是惱怒,連他都不由有些擔心,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會懲治出格。
卻聽蘇清朗輕輕一笑,道:“皇上,所謂歲歲平安,如此倒是個好兆頭,預祝咱們此行一路順風,平安盡興。”
頓了頓,又走向那個內侍,做出一副欺壓耍賴的表情,拿折扇敲人家的頭:“只是,你毀了我的魚,待會兒可要賠條大的給我。”
只言片語,嬉笑怒罵間,便化解了臨到跟前的危險,他望着蘇清朗,漸漸明白,為何他會如此招人喜歡。
那些年,在和蘇清朗沒成為朋友以前,他們甚至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但在他心中,那個人卻已是如此熟悉。
世人皆說,得遇知己,正如前生有緣,似曾相識,一見如故,他們之間,應當就是如此。
現在回首過往,關于那些年的記憶,留存在他腦海中的,便是這樣一個風華絕豔的少年,明亮耀眼,風光無限。
一襲雪白清貴的衣衫,手中握着一柄苗金蘭花的折扇,一身翩翩公子的裝扮,策馬走過長街,杏花落處,袖袂翻飛,引得皇城中人競相效仿,卻無人能仿出他的半分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