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史病已回頭望了一眼。炫目的奢靡的王府,樹大招風。滿王府的垂絲海棠花都謝了,空剩下一株株大樹。這氣息他隐約中覺得似曾相識,和家中的白海棠氣息完全不同,只是,他卻不記得在什麽時候聞過這氣味了。

走出廣陵王府的門之後,史高終于好奇問道:“哥,你每天在酒舍說書,不就是想通過引薦,見到皇帝嗎!哥不是說,只有皇帝才赦免我們史家麽?為什麽不答應廣陵王?他可是我們能見到的最大的官兒了呀!通過他見到皇帝,有什麽不好麽?”

史病已道:“皇帝自然要見,但你可知道廣陵王為何回京?

史高搖頭:”不知。”

史病已笑道:“一來,自然是因為皇帝戒備他,把他昭回京來,想将其控制在視線之內。二來,廣陵王勢力大,心機深沉,少年天子似乎最近頻頻和他接觸,似乎想要借他削弱霍光的實力。”

史高皺着眉頭,半懂不懂地說道:“原來是這樣。所以,皇上身邊的兩大勢力,霍光這邊,我們先去他的地盤大鬧,得罪了人家,現在我們又拒絕了廣陵王這邊的差事。哥,以後我們的日子難着吶。“

史病已道:“在他們眼中,我們不過是一介草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得罪不得罪,又有何分別。何況廣陵王居心叵測,并非良主。”

病已心道,廣陵王心機外露,難成大器,左右大局的,怕依舊是權傾朝野的霍光,廣陵王恐只是皇帝的一顆棋子。若是不與廣陵王交好,自己尚且有機會與霍光相識,若是此時入廣陵王府上,則再無機會了,卻不知該如何同史高說起。

史高則更是好奇了:“哥,我們又要去哪裏?我們要去幫平君姐打架嗎?”

史病已道:“莫沖動,打架解決不了問題,你先去找你師父,我若需要,自然去尋你們來幫忙。”

史高端詳着病已略顯疲憊的面容,只見他面色慘白,嘴唇微泛着紫,有些懷疑:“哥,你自己能行麽?要不,我送你回家休息?”

病已刮了史高的鼻子:“傻孩子,我又不是廢人,自己能走,你快回師傅身邊習武去。”終于把史高送走。

那個時代的長安城,城中宮殿、達官貴人的府邸遍布城中,除了未央宮、長樂宮、桂公、北宮、明光宮等宮殿,太倉和武庫,王府又占據了大片的土地。達官貴族和王公的府邸又占據了大片土地。史病已走了一陣,依舊是廣陵王家的城牆,好容易走過,便覺得心悸胸悶。

忽而天空中烏雲密布,又飄落了一陣細雨,他便覺得雙腿上了刑具一般的疼。自他記事起開始,他除了心疾時常來襲,便常年受這風濕之苦,每每春夏之季,雙腿就疼的厲害。

祖母曾告訴病已,說是他生在陰雨天,可病已隐隐約約中記得曾有一處不見見日的陰濕屋子,兩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但在他面前賭錢,還會給他唱民間的小曲,還給講各種坊間的風流故事……雖然,祖母卻矢口否認了,可病已知道,自己的腿疾怕是與那時有莫大的關系。

病已艱難的前行着,蒼白的俊顏上滲了細密的薄汗,他不由得扶牆而行,然而,走了一陣,更覺身心疲敝,幹脆坐在了大樹下。昨夜平君大鬧蘅蘭坊,今日見這虎狼之君,着實殆盡了他全部力氣,只是,平君的事他還牽着挂着。長安城內多妖孽,他不得不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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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再次起身的時候,忽然眼前多了一個娉婷的白影,和一輛小馬車。

擡頭望去,卻是昨日蘅蘭坊裏舞蹈的那位王晟姑娘。

“還活着嗎?”王晟姑娘聲音淡薄而冷清,略帶沙啞,和她的外貌無半點相符。可她着實是個大美人。

與許平君肌膚勝雪不同,她皮膚呈半透明的白,如剔透的白玉般。一雙冰冷的黑瞳,一副輕盈的骨骼,如果說,平君似火,王晟就似塵封在雪山上的冰。

“上車吧,反正你現在有腿和沒腿也沒有區別。”王晟說着,欲要去扶病已,病已連忙擺手:“不必,有腿就比沒有腿強得多。”說罷,一瘸一拐随王晟姑娘上了馬車。

王晟遞給病已一個繡了梨花的月白色荷包,袋中有幾枚蓮子苦心,她道:“苦心蓮養心,吃下吧。”

蓮子心養心,平肝火,滋潤脾肺。史病已大方接過來,卻未敢服食,只是道了謝。只是身體越發疲敝,已然渾身脫力,雙眼也越發睜不開了。

王晟從一個精致的漆器盒子裏拈出一枚□□餅,自己咬了一口,遞給病已,道:“不敢吃嗎?這個只有蘅蘭坊才有的供應,乃是當年文帝的母親薄太後最喜食的太後餅,我敢吃,總歸沒毒了吧?”

史病已方才吃了一口。廣陵王那處應有盡有,可他和史高未敢動一樣入口的東西,可如今他當真餓極。

病已咬了一口酥餅,豬油香蘊含其中,花生酥脆,還有甜絲絲的糖味,史病已品咂着,就覺得自己當年曾吃過。隐約中,他仿佛記起了自己襁褓中的一個場景,溫潤如玉的男子抱着他,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哄着他,而那四周,似乎亭臺軒朗,水中還游着錦鯉……

“喂,不問我找你作甚?”王晟面無表情地問。

“你既找在下,肯定有事。”病已笑道。

“那位姑娘今天救了我一次,我來還她人情。”王晟認真地說。

史病已自知她說的“那位姑娘”是許平君,忙拱手作揖,王晟卻板着臉道:“可她昨日和今日都調戲了我,怎麽樣,不若我調戲你,先報了這輕薄之仇嗎?”

說罷,她伸出冰花瓣般的手指,撫向眼前的少年郎蒼白的面龐。眼前人兒,真是個極品的美男子,眉宇間如有浩瀚星辰,平齊的雙眉似墨染,顯得他謙謙公子溫潤如玉,一雙眸子更是儒雅溫暖似春日的江水,融融暖意,讓人心都暖化了。

史病已有些哭笑不得,他擋住了王晟姑娘的纖纖玉手,笑道:“舍妹性格火爆,小時候又被父親當男兒教養,多有得罪之處……”

王晟打斷道:“什麽舍妹,她不是你未婚妻麽?”

史病已從未見過如此刁鑽犀利的女子,此刻他只想沉默是金,卻因為好教養,依舊笑道:“姑娘所謂報答她,就是盤問在下麽?”

王晟道:“當然不是,我要報答她,一來是讓你好好休息一番。你若為她奔波生了大病,她自然心疼如刀割。二來,我知道你所想的全部答案。”

王晟将病已帶到了自己的家中時候,父親剛離開家門去了賭場。

街坊們照理議論紛紛:“這個傷風敗俗的姑娘,死個三個相公了,又帶回一個年輕男人……“

“克夫美人嘛,這次這個男人怕也是命不長……”

王晟冷笑一聲,命馬夫扶着昏睡的病已到自己的閨房。待她親自為其脫去了外衫。王晟在十八歲那年,就死心了。

那一年,上門求親的男子病死在家中,那是她的第三任夫婿——第一任、第二任夫婿無不是暴斃而亡,加上這第三個,她被鄰居冠以“克夫美人”的名聲。想要向她提親的男子無比退避三舍。

适逢父親賭錢欠了巨債,她便從此去蘅蘭坊跳舞補貼家用,于是,鄰裏間又笑她自甘堕落,不貞潔,只有她自己知道,“克夫美人”名聲一出,怕是達官貴族,也不敢無辜輕薄于她,她倒樂得潔身自好。

王晟用自己的貼身手帕為病已輕輕擦拭着,忍不住細意端詳起來:真是清瘦,修長的脖頸,鎖骨凹陷,肋骨根根分明,一雙長腿,長手長腳的甚是好看。就是這雙修長的大手,彈出了仙樂般的曲子,讓昨天所有在場的看客們如癡如醉,就是這雙大手,向她輕輕致意,她死去了一年的心,又活了回來。

她心中正漾着漣漪陣陣,忽然,睡夢中的病已輕聲咳嗽,讓她再次回到了現實中——他若嫁于此人,怕是非得當第四回 寡婦不可。

于是清了心,為他抓藥熬藥,他在睡夢中無法吞咽,她就口度口為他喂下,待她用額頭貼近他的心髒,覺得他心髒正常了,放才松了一口氣,于是,她開始自己和自己對弈,黑子對白子,對了一陣,終究分不出個勝負。

病已醒來時,看到了輕盈的白紗帳。帳中有幽幽的女子體香和梨花的清香,隐隐地藏在濃郁的藥腥甜之中。

病已只覺得藥味甚苦,比自己素日飲的腥甜藥味猛烈許多,腿上也熱辣辣的,像是還有人幫他敷了藥膏,他從床上起身下床,只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像是蘇醒過來了一般。

“你終于醒了。”王晟面無表情地走到史病已的床前:“剛才看到你的樣子,都怕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所以姑娘可是幫再下請了郎中?大恩不言謝。”史病已雙手作揖,伸了個懶腰,穿上鞋子,邁出幾步之後,才發現雙腿輕松了許多,風濕痛的情形有所緩減。

“沒請郎中。”王晟道:“我母親生前也有你的毛病,故幫你以藥酒擦身,還幫你敷了祖上秘制的風濕藥膏,看來你是活過來了。”

史病已一聽,腳下一軟,險些摔倒,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子,竟然幫他擦身,着實讓他難堪不已。

王晟面無表情繼續與自己對弈,一面盯着棋盤,一邊道:“小兄弟,你還沒碰過女人吧?”

史病已笑道:“王姑娘為救再下,不拘小節,讓人佩服。”

王晟冷笑一聲:“這事哪用我親自動手,是那位馬夫幫你的。”

史病已松了一口氣。

王晟道:“那麽,現在我用我的消息報答你未婚妻今日相救。蘅蘭坊不是霍光霍大司馬開的,是他的女婿範明将軍的紅顏知己所開。”

史病已道:”在下自然知道這些。”

王晟又道:“那你可知,是範明将軍本人親自收留了叛賊司徒休?範明常年帶兵打仗,有不少戰場上的生死之交,而司徒副官當年曾救過他一命,所以,這次來投奔範将軍,範明将軍義不容辭,且他當時救下司徒休,已經打算把自己的一命還給司徒休了。”

病已用一雙清潤明晰的眸子打量着王晟,眼前的姑娘似乎有些不按套路出牌。本以為她是某個大人物放來搗亂的,她卻和盤托出,一時間,病已竟不分真假了。

王晟見病已并不相信自己,冷笑一聲:“此乃我親眼所見,也只有我自己當日看到範将軍親自引那人入密室。只是他沒有看到我,不然我連命都沒了。你未婚妻今日救我,我還她一報,不然,我才懶得告訴你。”

史病已漂亮的瞳子有些明明滅滅的,他雙手作揖道:“姑娘将這麽重要的消息告知在下,日後在下定當為姑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王晟面無表情地道:“那你娶我吧。”說罷,她将手上的最後一枚黑子落下,她贏了。

史病已訝然。

王晟嫣然而笑:“開玩笑的。想娶我的人都病死了,我不想當你當第四個。”說罷,起身攆人:“你現在一定想去幫你的那位姑娘了,是嗎?那就快去吧。”

“多謝王姑娘,君曾我瓊瑤,在下改日以琴譜予君,告辭。”病已說着,行禮離去。

行至門口,王晟忽然就攔住了那個白衣翩翩的璧人:“慢着!什麽琴譜?”說完之後,她面色羞若桃李豔。

病已笑道:“廣寒梨落曉星辰。”說罷,雙揖告辭。

王晟凝望着病已離去的背影,久久未回神。病已說的那首曲子,自然是他昨日即興為她創作的琴譜,如仙樂,縱然在場滿座王侯,卻皆醉于其中,那是他為她而寫的曲子。

待病已離開之後,王晟坐在病已剛睡過的床上,猛嗅着病已留下的氣息。長這麽大,他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舉止翩翩如畫,琴聲繞梁三日,溫柔似水,笑容如夢,可是,為何他身體這般荏弱……

王晟深知,以自己的手段,他拜倒在自己的梨花裙下,怕不是難事,想到自己克夫美人的名聲,她猶豫到骨頭都要迸裂了。

這日的黃昏時分,史病已終于在霍家的後門見到了許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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