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日的黃昏時分,史病已終于在霍家的後門見到了許平君。
遠遠看去,只見平君裝扮成一個賣胡麻餅的胡人老妪,身穿胡人的衣裳,坐在一棵大槐樹底下。黃昏的夕陽照淡了她的假皺紋,從病已這個角度看,皺紋隐去了,她依舊青春年少,如此好看。她時不時往府內看幾眼,想必是知曉內裏戒備森嚴,自己去不得。
“芝麻燒餅!“許平君故意低啞的嗓子,學着胡人老奶奶略帶西域口音的吆喝,聲聲叫賣,她的胡麻餅香噴噴的,一個眉目清秀的老奶奶。
許平君曾說,等到我變成老太太,也會抱着已經成為老爺爺的你,讓你不那麽疼。原來,她變成老奶奶之後,皺紋仿佛帶着笑,竟是這般順眼。
病已心跳加速,胸口與左肩開始隐隐作痛,聽到她聲腔中氣十足,病已心下一沉,心道,她青春年少,我又如何能讓她守着我的支離病驅。
“芝麻燒餅!”
老奶奶在不知疲倦地叫賣,扯着嗓門兒喊了一陣之後,她似乎喊餓了,拿起一只就往嘴裏送。狼吞虎咽一只下肚之後,老奶奶不覺過瘾,又狼吞虎咽大嚼了三只燒餅。因為吃的太急,她似乎噎着了,開始打嗝。
“芝麻燒——嗝——餅,芝麻燒——嗝——餅。”許平君邊打嗝邊吆喝。
史病已忍俊不禁一樂,越發覺得平君分外有趣好笑,他深呼吸一口,邁步向前,走了兩步的時候,忽覺風濕的腿疼痛不已,踩到一顆石子摔了一跤,還險些摔倒。
再走幾步,他心尖處又有些隐隐作痛,然他也不顧了,強壓着歡喜,來到許平君的面前,用淡定的語氣道:“老奶奶,來兩只燒餅。“
“走開,別擋……“許平君此時正心不在焉地盯着遠方,剛要将擋住視線的人推開,卻見到了一雙兒時最熟悉的眼眸。
“小……病貓!果然是你!嗝!“許平君激動地抱住了病已,響亮地打了個飽嗝。她緊緊的,不留任何空隙的抱住病已,毫無間隙的。這一抱,足以讓病已心中剛豎起的堅硬厚盾輕松卸下,只是,心中的負擔又重了些,病已只覺得心尖處疼痛更甚,連平君的手臂,都讓他疼痛更添幾分。
這一抱,恍惚間回到了十年前。白海棠花香的院子,雲彩似鲲,這一抱,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他求生無能,她給她勇氣。只是,她的力氣更大了,連他的骨骼都要被她抱散了架子。
為她新買的酒瓶子松脫了病已的胳膊,瓶碎,桃花美酒灑了一地。酒水滲入地裏,就這樣消散了。
“注意一下身份,平君,你現在是喬裝老婦。”病已說着,用盡全力方才推開平君。
平君滿眼卻依舊漾着久別重逢的歡喜,她上下打量着病已,捏捏他的肩膀,又比量兩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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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見病已比他高過半頭之多,甚是滿意:“小病貓,你長高了!長得這麽俊,該有姑娘和我搶了!”說罷,遞給他一只芝麻燒餅:“來吃!”
病已曾幻想過雲海之下,清江之上,自己撫琴,平君對酒當歌;平君也曾想過花前月下,病已撫琴,她舞鞭。萬萬沒想到,兩人在闊別八年之後竟是以這種方式正式見面。兒時的夥伴再度相逢,兒時場景便如潮水般,自兩人的心田湧現。
那是一次病已大病時。八歲的小人兒,疼得面色如紙,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他對喂自己喝藥的平君說:“我不想活了,你們放我走吧。”
小平君哭道:“你還小,會好起來的!你若好起來,我就再親你一千次,一萬次!”
病已已經疼得睜不開雙眼,他輕聲道:“不要了……反正你也等不到我長大。你抱抱我吧。”
小平君抱着病已嚎啕大哭:“你會長大!你會變老,等我變成小老太太,我也會抱你,讓你不那麽疼。我要給你找天下最好的藥,治好你!”
……
只是,多年之後,這懷抱還屬于自己麽?
史病已清潤的雙目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戚,人卻依舊笑容和煦如暖陽:“先和我離開這裏。霍光不是幕後主使者。”
許平君忙道:“為什麽!我可是在他家開的樂坊抓到了司徒副官!”
病已冷靜分析道:“霍光是天下少有的聰明人,将叛賊藏在全長安城最大的樂坊,自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何況他早已權傾朝野,他若真想奪下皇位,也不足為奇,又何必借益州叛亂的人惹事。而且,據我調查,蘅蘭坊是霍光的女婿開範明開的,人也是範明收留的。這次有人将矛頭指向霍家,顯然別有用心。”
許平君大眼睛轉了轉,似是認真琢磨了一下,繼而點頭,笑眼彎彎地望着病已:“你好聰明啊,這……好像是有點栽贓給霍家的味道,可是,我爹因為不慎放走了司徒叛賊還被關在了郡邸獄。小病貓,我跟你去哪裏?”
病已道:“藏叛賊的另有其人,快走。”說罷,便牽着平君的衣袖欲要離開,平君心下忽地狂
跳,想起小時候兩人的牽手,那時候,總是小平君沖着前頭扯着小病貓的衣袖……
平君便要去牽病已的手,病已猶豫了一下,甩開了平君:”這裏有許多雙眼睛。”
平君撅着嘴,跺腳表示掃興,卻又因八年後的重逢,再次開心地笑了:“小病貓,這些年你想過我嗎?我好想你……”
“別出聲。”病已把那句我也想你壓到了喉嚨邊。
兩人行至一個小巷,病已方才道:“平君昨日是如何知道叛賊在蘅蘭坊的?可有人為你提供消息?下次莫要當街索要男子衣裳了。”
平君笑嘻嘻地拽住了病已的胳膊,此刻的病已雖長身玉立,俊美出塵,她擡頭望着病已的長睫,笑道道:“有個姓歐侯的人最近連續給我提供線索,還讓我在霍家附近調查,他的主子應該是幕後想陷害霍光的人吧,我懷疑是廣陵王。”
病已在“德澤酒舍”已有月餘,對上至皇宮下至藩王貴族們的事早已了如指掌,他自然知曉廣陵王的幕僚姓歐侯坤,便道:“此人可是儒雅俊秀,文武雙全?”說完,不忘迅速抽出被平君拽住的手臂。
平君掃興地道:“對,一開始他還想扮成江湖游俠兒,結果被我偷去了錢包,識破了姓氏,方才以真面目示人。”
病已道:“歐侯氏本是春秋時期越國王族的姓氏,以此姓為姓氏者甚少。他跟着廣陵王當了幕僚,倒是與地域相符。那你後來可是跟丢了逃犯麽?”
平君憤憤抱起了雙臂:“是啊。那司徒叛賊水性還可以,但不會比我好那麽多吧!我跳入滈河裏追捕他,竟讓他跑掉了!枉我水性這麽好,竟不如一個受過傷的人麽?且他傷口早已裂開,難道不痛?”
病已細琢磨了一番,問:“平君,你的水性究竟有多好?”
平君道:“我和父親曾經住在海邊好幾年,我無聊的時候先是下海抓魚。後來,有一次遭遇狂風暴雨,竟在海裏遭遇過鯊魚,但爹爹把我救了上來。當時船也被鯊魚咬碎了,我和爹爹辛苦游了半天才游回來,之後,我的水性就堪稱天下無敵了。一般熟悉水性的漁民都不及我一分……”
病已眼前忽然一亮,道:“平君,我怕是知道叛賊躲在哪裏了,他怕是……”
話音剛落,卻見一行铠甲士兵早已在小巷口裏蹿了出來。
為首的那位身材修長的青年将軍身着銀色戰甲,頭戴銀色華冠,黃金珰,以蟬為紋,上等赤黑貂之尾為飾。
他目光清絕冷絕,仿佛那銀色的铠甲也是冰做的一般,隔着老遠,就把一股逼人寒氣滿滿帶來。再看他腰間的長劍,五色琉璃為劍匣,劍在匣中,依舊有寒光四射在外,劍柄尚有九華玉、七彩珠,綠松石鑲嵌,病已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秋末期的名劍——吳王夫差劍。
病已心道,這位将軍龍章鳳姿,目若星辰,他既能駕馭使得吳王夫差之劍,日後也必然與這名劍人劍合一,重蹈吳王夫差之覆轍。出身這種家世,可惜,可惜。
青年将軍亦是用劍光般冰寒的黑瞳望着史病已,只見眼前的少年身材單薄清瘦,卻皎如玉樹,舉止雍容,雖年紀輕輕,眉宇間已納百川,日後待機而發,貴不可言,可惜他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可嘆,可嘆。
将軍揮了揮手,禁衛軍們湧上前來,用長刀将許平抵在許平君的胸腹。
許平君大驚,盯着站在一旁的病已,怒道:“小病貓,是你出賣我嗎?是你讓官兵來抓我!我看錯你了!”說罷,雙目通紅,面色紫漲,她欲要揮鞭打人,卻被身着寒光鐵衣的士兵們扣住了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