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平君離開霍禹別苑之後,先回郡邸獄探望了父親,離開牢獄之後,再次來到病已的舊居。

只見庭院內的白海棠樹依舊亭亭如蓋,遮天蔽日,然而四周盡是蛛絲網,梁上燕子巢,地上螞蟻窩。人去樓空,依舊是她上個月剛回來時的破敗模樣。

病已和弟弟怕不是住在這裏。平君心道。于是出門繼續找尋,走了幾步,卻遇見了一身儒生打扮的歐侯坤同一幫狂士飲酒放歌,他口中念念有詞:

伐木丁丁,鳥鳴嘤嘤。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嘤其鳴矣,求其友聲!

白衫,清秀的面容,翩翩的模樣。遠處看,竟與病已有幾分相似,只不過,他雙目中閃爍着詭谲,讓他少了幾分仙氣。此刻,平君多麽希望他就是心心念了八年那人。

歐侯坤似乎飲了不少酒,一身酒氣,一身的不羁,此刻看上去,更與病已嗜好相仿,看得平君原地一癡。歐侯坤見到平君,舍下了夥伴,搖扇走來:“許姑娘,你一臉迷茫,似乎在找人?”

平君搖頭:“不是。”

歐侯坤東倒西歪地走到平君面前,醉意盎然地笑道:“哼哼,你要找的人,大約在德澤酒舍附近住,你問一下的附近的混混們,就知道他家住何地了。”

平君心下一驚,于是直截了當地問:“歐侯坤,你這次這麽好心,又是為了什麽目的?“

歐侯坤擺擺手,道:“不為什麽,在下也曾歷經相思之苦,于是不忍世人受苦,僅此而已。 “說罷,他又縱情高歌,邊歌邊飲:

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一面高歌,一面與狂士友人們東倒西歪而去。

平君抱拳,轉身離去。這次回長安城不足一個月,她已經與父親歷經生死和牢獄之災,這種人的話,她自是不願信,然而,她太想找到那失散八年之人。

長安城之大,找一個秘密隐藏的人,并不好找,然而,在市井之中尋一個平民百姓,卻是極易的。平君找來仔細打聽了幾個混混,終于問到了史病已兄弟二人的容身之處。

相似的庭院,史高在院子裏熬藥,長手長腳的,雖稍嫌稚氣,已然是青蔥少年的模樣,不像十二歲的孩子,倒像是十四五歲的俊俏公子哥。

平君想起小時候的史高,白白胖胖,眼睛圓圓的,像極了年畫裏的娃娃,偏偏病已生的瘦小,抱他的時候,像是幼貓扛着一只大老鼠。想到這裏,平君有些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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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依舊有樹,不過不是海棠,乃是長安城裏常見的洋槐樹,白色的碎花将謝,散落一地。

平君踩着白色的槐花,蹑手蹑腳地走到史高的身邊,奪了史高手中扇,拍着他的肩膀大叫一聲:“小高,平君姐姐來看你們了!”

史高卻捂住平君的嘴:“噓……哥睡着了。”

平君心中又驚又喜:“那我把他喊醒。”

史高連忙搖頭:“讓他歇一歇吧平君姐,他這幾天奔波過度,身體不太好,昨晚還昏過去了……”

平君心頭一熱,不由怨氣全消:“那我進去悄悄地看看他。”說罷,不顧史高的阻攔,輕悄地走進房屋,來到病已的睡房。

此時,史病已似已睡沉,呼吸聲均勻,雙睫鋪陳在眼睑之上,甚是好看,只是,他的手似乎無意識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心蹙起,像是心口依舊在痛。

看得平君心也抽成了一團。于是輕悄地為他蓋上被子,輕輕撫摸着他的眉心,直至慢慢撫平。她端詳着八年未見的心上人:他蒼白依舊,五官卻更加深邃分明,他依舊像兒時那般老成,只不過,成年之後他會笑了,笑容帶着融融的暖意,可惜,為什麽第一次見面和第二次見面時,他的态度完全不同呢?她明明記得,他脫下身上的衣裳時,笑容連八面的春風都點亮了。

許平君探下身,在那略嫌蒼白的嘴唇上輕吻,她沒有察覺,對方的睫毛在微抖。她只覺得,小病貓的嘴唇本是冰涼的,卻在自己的一吻過後變得暖熱,也有了些許血色。然而,待她離開屋子,端來熱氣騰騰的藥時,床上的人卻不見了。

“病貓,你敢躲我!”平君挽起了袖子,準備跳窗去找,卻被史高抱住了大腿:“平君姐,別去找了,哥躲開你,可能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了。”

許平君十分好奇:“他有什麽好怕的?怕我強娶了他?還是怕我送他去教坊?”

史高大眼睛眨巴眨巴,搖頭:“你們大人的事,我怎麽知道。”

許平君嘻嘻一笑:“不知道是吧?那要不要我給你講你小時候的糗事?你小時候是個大胖娃娃,還喜歡往漂亮女子的懷裏蹭,經常尿在我身上,你還喜歡親小女孩,你喜歡……”

史高忙捂住平君的嘴:“平君姐,我告訴你怎麽回事。”

許平君嘻嘻一笑,杏眼一瞪:“快說。”

史高有些為難地道:“平君姐,哥今年身體很不好,時常犯病,他前幾年也曾經游歷京畿三輔,走名山大川,今年卻一次也沒有去。哥在杜縣的時候,每天教書歸來,有時候累的坐在院子裏就睡着了,卻自稱是飲過酒才昏昏欲睡,可我知道,哥是體弱累到了。這樣的他,你會不會嫌棄?”

許平君怒敲着藥碗道:“瞎說!他從小不就這樣嗎!我怎麽會嫌他!”

史高戳戳平君的胳膊:“當你的丈夫,你也不會嫌棄嗎?譬如說,你想吃三個蘋果,他只能給你一個……”

許平君臉一紅,拍一記史高的小腦殼:“小屁孩,你知道什麽!“

史高瞪着大眼睛,認真地說道:“可他怕連累你,嫂子。”

許平君道:“難道他不是一直在連累我嗎?人家別的小姑娘在跳繩刺繡的時候,我在幫他熬藥;別的小姑娘在學着紡織的時候,我在幫他帶孩子,”說完,指着史高的腦袋:“別的小姑娘都和小姑娘在玩,我卻在被他強迫着讀書。我又不是大家閨秀,身邊從來沒有一個姑娘讀全過《大學》《論語》和《孟子》?他早已經把我的人生的定下來了,所以無論他生病還是殘廢我都不怕,他早在七歲時候,就注定是我的人了!”

說罷,許平君從後門跑了出去。那一天,許平君為找病已走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卻再也沒有找到病已。自下午時找到燈火通明。路過一個蜜餞攤子,平君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平君牽着病已的手,逛東市西市。

那一天,人實在是太多,好吃的東西也太多,病已又太矮小,走着走着,兩人就走散了。小平君手中拿着一男一女兩個小糖人,發瘋了似的找病已,卻怎麽也找不到,此時,病已也在尋找平君,卻被人群阻擋,後來,幹脆坐在賣蜜餞的婦人那裏等,等到平君找到他的時候,因為他長得可愛,那婦人給了他各色的蜜餞,他卻都還給的婦人:“多謝美人阿嬸,待會我會給一個小姑娘買。”

小平君果然在蜜餞毯子找到了他,且十分生氣:“你為什麽要呆在這裏?”

病已指着攤子上的蜜餞,将銅錢遞給阿嬸:“反正,我都要買給你的。”

……

如今,人還是那個人,卻不會在蜜餞攤子等她了。

平君十年後初回長安,舉目無親,此時此刻,她連找個知心人說話都尋不到半個。她蹲在西市的角落,默默的看一只流浪狗撿食垃圾,看了一陣,于心不忍地買了餅,放到流浪狗的面前,之後,她随手買了烤雞,回郡邸獄探望爹爹去。

“如果可以,不吃蘋果,又何妨?”平君自言自語道。

此時,史病已卻躲在了蘅蘭坊的舞者王晟的家中,與之對弈。

還算寬敞雅致的房子,簡潔異常,對弈的桌上擺了一株枯梨花,白花瓣,昭示着主人已然心灰意冷。

也曾有街坊鄰居家的阿婆和大媽勸說她,姑娘,你去跳舞不怕壞了自己名聲,王晟卻道: “反正我都嫁不出去了,怕什麽。”

就是這樣一個女子,脫下舞者的梨花仙子服之後,依舊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素顏,卻如梨花般素淡的美極。偏偏她的每一步棋子都不是那麽素雅,如戰場上的前鋒将軍,一開戰就銳不可當。病已卻将每一步都輕松化解,他手中的白子走得沉穩若定,見招拆招,見陣破陣,道像是久經沙場的軍師。

“她有那麽可怕?讓你病着都不肯見她?”王晟看了一眼病已落下的白子,面無表情地殺下一枚黑子。

“她不可怕,但很多事情暫時不想讓她參與,我也沒想好如何面對她。”病已苦笑着,落下一枚白字。

“她就像我的黑子,雖不能力拔山兮,攪局的本事-卻還是有一套。你不如告訴她。”王晟思定之後,落下了自己的黑子。縱觀了一眼棋局之後,卻一揮手,将棋盤撫亂,對着一盤亂棋,面無表情道:“你贏了。”

病已道:“我還記得棋譜,不如恢複了它,我讓你幾子?”

王晟翻了個白眼:“已經讓了兩次了。”

病已伸了個懶腰,起身雙揖道:“夜色已至,在下不便打擾了,多謝姑娘收留,在下先行告辭。”

王晟終于失去了那份從容,她伸手去抓病已的手臂,卻又在下一刻迅速松手,道:“我今晚不去蘅蘭坊。”

梨花樣的素淡臉竟然微微泛了紅。天光黯淡,她将燭臺上的蠟燭一一點燃,室內便有了清淡不易察覺的蠟燭清香香。這是蘅蘭坊特制加了梨花香油的蠟燭,素雅清芬。

王晟道:“我去燒幾道小菜,你稍等,讓病人餓着肚子離開,萬一你出什麽事,我可擺脫不了幹系。”

“不要做太鹹。”史病已笑道:“病人受用不了。”

王晟于是親自下廚,待她燒好幾道小菜,端出來時,病已卻早已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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