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霍禹本能地歪頭一躲。心中忽有一股二十年未曾燃起的火,灼熱燃燒開來,燒得他雙眼發燙。長這麽大,關心過他的女子,只有故去的母親,大姐霍敏和奶娘,縱有小妹霍成君心靈手巧,為他縫過新衣,卻從未有姑娘讓他加餐飯。
霍禹接過平君的餅,狠狠咬了一口,同時,瞪了病已一眼。這個聰明又可恨的少年,以一塊餅,還得他允諾救人,真可恨。
病已卻美滋滋的将烤魚遞給霍禹,還借來霍禹的寶劍片了生魚讓平君和霍禹嘗鮮:“以古之名劍,配鮮魚,鮮煞人也,可惜無酒。”
平君邊吃生魚,邊四周張望,見不遠處有野生的桃樹,于是上樹采撷了桃子,回來在江水中濯洗了,一人一只:“無酒沒關系,我們就當這野山桃是桃花酒吧!”
“有名山,有酒有魚,有名将,有佳人,霍将軍,今日你我平君三人就以桃為酒,饕餮此上天賜予的盛宴吧!”
霍禹每次裏訓練兵士,從未想過這兩人困于山中還有此雅興,心中更覺納罕,吃着津甜的鮮桃,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快意。只是,他不過是禁軍頭領,未曾奔赴沙場打過哪怕一個小仗,未曾上陣殺過一名敵人,又何談名将。而他的伯父,戰神霍去病年十八時已建功立業,他的父親,沙場有功,如今權傾天下,他已成年,卻又做過什麽。
想到這裏,霍禹咬一口桃,擡眼遙望着遠山,隐隐覺得像他的父親,心中忽又憂從中來。他愛這太乙山,他覺得這,這太乙山懂他。那麽,這個小他幾歲的少年呢,他是否也懂得自己?
霍禹側眼,想目光投向病已,病已小口吃着桃,一陣涼風吹來,惹得這病已又一陣微咳。
咳了一陣,病已擡眼看着霍禹,笑道:“霍将軍這麽年輕,且有一腔才華,日後定能成為一代名将。”
霍禹終于知道,這個笑得欠揍的少年是懂自己的。
“你呢?”霍禹問。
皇家之後,罪臣之後,撫琴的少年,說書人,史病已。父親讓自己監視他,而如今,霍禹竟想和他做朋友了。
“在下?”病已笑得雲淡風輕,此刻,霍禹覺得這少年的笑與太乙山的山風何其的相似,清爽,微涼,巍峨的山巅飄忽而下,吹綠了綿延幾百裏的山樹和山果,有綿柔的力量。
“就是你。”霍禹道。
“在下想給史家洗脫罪臣之名。想弟弟入仕,日後他有一番抱負和作為,也不枉費哥哥這将死之人為他做了這麽多。”病已苦笑,說罷,又一陣咳嗽。
“小病貓,你才不會将死!你會和我白頭到老!”平君一聽将死之人,再也無心烤弄魚兒們,抱着病已的肩膀,眼睛鼻子紅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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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麽。剛好你也在,我也和你說清楚,平君,”病已将平君從自己身上拽下來,望着她,認真地道:“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不知哪天就走了,你就當我是你的哥哥,或弟弟也罷,總之是親人……”
“身體抱恙,皆因心機太深沉。”霍禹打斷道。
病已的笑容卻依舊和煦如風:“霍将軍,病已自生下來就病着了,取‘病已’,也是家父希望我能病好了,自己先天不足而已。若能像霍将軍這般好資質,病已自當以立功名為志,只可惜,讀了這許多兵書,我連沙場都上不得。”
“為何不敢正視自己的抱負?”霍禹說道:“昔日孫膑且上得戰場。”他卻不知,病已的心,又何止戰場。
兩人的交心就此結束。霍禹的一腔少年意氣,也因病已的洩氣話變得不悅。兩人同是被束縛的人,病已被痼疾束縛,他,則被父親。
午餐結束,病已又喂桑青吃了點魚,四個人終究要上路了。病已背負着比自己高大些許的霍禹,負隅前行,幾步就熱汗淋漓。平君則是用繩子綁着桑青前行。
艱難,出乎意料的艱難。
初夏時節,山中本就多雨,病已本就心風濕發作,加之受了寒,他背負一名成年男子爬坡,對他何其艱難。
那桑青被捆綁着,亦是嘴上不依不饒:“一念忠臣,一念權臣,一念權臣,一念奸臣啊!”
夕陽即将落山,前物模糊,為一行人的前行更添了困難。病已休息了一會兒,再想上路,腿腳卻顫的厲害。
平君心疼病已,道:“小病貓,不如我們在這裏過夜吧。”
霍禹卻道:“夜間有狼,必須離開。”
平君又道:“霍将軍,不如讓我背你吧。”
霍禹本不是不通人性的人。他只道這史病已是因兒時的一段獄中生涯,方才病病歪歪,本想讓他背負自己,鍛煉他體膚,卻不知他自下生起就先天不足,而且,被女子背負,這讓他情何以堪。
“沒事,我堂堂七尺男兒,背的動他。”病已說着,抹一把汗水,背起霍禹就要上路,誰知他腳下早已軟成泥,竟腳下一滑,滾了下去,一路滾得兩人臉上身上全是樹皮和泥土,還被灌木,幸好被平君手腳并用,攔住了滾下來的兩人。
“你們是不是想死了!男人的面子比生死還重要嗎?都說我來了!”平君氣不打一處來。
忽然,自不遠處跑來一匹小矮馬,原來是霍禹讓病已乘的那一匹。霍禹和病已方才松一口氣。男兒尊嚴如命,這是女子們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兩人心道。
于是,病已同平君扶了霍禹上了矮馬,将矮馬的腰間綁縛了桑青,繼續爬坡,走了沒幾步,卻見四周綠光四起,陰森可怖。
這時候,向來叽叽喳喳的平君反倒冷靜了,她動也不動,只是悄聲道:“小病貓,你別動,來了一群狼。”
綠色的光越來越近,餓狼的嗥叫聲也越來越近,三人屏住呼吸,汗如雨下。
平君同父親流浪時亦曾見過餓狼,不過是僅僅一匹,父親以火把吓唬,終于把狼吓跑,然而,此次是一群狼,一枚火把,怕是吓不住。
“不管了,我去引開他們!”
平君奪了霍禹的劍,本想殺狼,霍禹卻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劍。
“我是你們的頭領。”霍禹說着,欲要解開自己的穴道來對抗群狼,平君忙攥住他的手道:“不行,你的毒擴散,怕是命都沒了!”
病已道:“讓我引來狼群吧!反正我一身都是病……”
三人相互謙讓赴死,這是霍禹活了二十一年來從未在長安城見過的事。然而,三人推推搡搡,卻驚動了狼群,一匹餓狼飛撲而上,霍禹揮劍一劈,将餓狼劈成兩截,又有兩匹狼飛撲上來,平君甩鞭一劈,飛腳一踹,将兩匹狼打飛出去。
這時候,群狼齊齊撲将上來。三人心下一橫,只道是要死,平君道:“小病貓,我們同年同月同日死,剛好生死都在一起了!”
霍禹怒道:“莫輕言生死!”又劈死一匹肥碩的狼。
病已手持火把,以火恐吓之,狼亦不敢上前,然而,群狼連連撲上來,平君和霍禹危在旦夕。
“喂,霍将軍,都要死一起了!不如和我們交個朋友吧!”許平君騎在了小矮馬上與霍禹背靠背而戰,她一邊說着,長鞭一揮,将餓狼一鞭子抽飛。
“叫我霍禹!”霍禹說着,似是認可,他長劍一揮,又斬殺了一匹狼,然而,他大穴全被封住,腿不能行,一匹餓狼聞着他腿上的血腥味,就飛撲上來噬咬。病已忙以火光恐吓餓狼,卻有一匹狼撲到病已的脖子上。
“小病貓別回頭!”平君說着,将餓狼打得皮開肉綻,此時,三人已然精疲力竭。餓狼們卻依依不饒,步步逼近。
“小病貓,你怕死麽,我不怕!”許平君氣喘籲籲地說:“為何我還蠻開心的!”
“開心,比病死在床上開心得多!”病已高舉火把。
許多年後,霍禹與病已依舊懷念當日三人力戰群狼的場景,同生共死,為了對方,不惜一切,最初最原始最真摯的友情,在那一刻滋生,瘋長。
忽然,自遠處來了一隊人馬。燎亮的火光,把群狼吓得連連逃竄,劍光如電,凄厲的狼嚎聲傳來,只見一名偉岸的男子帶着一群士兵力戰群狼。
為首的不是別人,卻是廣陵王。歐侯坤緊跟其身後。
廣陵王踩着滿地的狼屍,頂着滿頭的星光而來,步步如山搖。這一刻,艱難中走過的三人方才發現這晴朗的夜星輝滿天。
廣陵王向着霍禹走來,霍禹亦是用一雙狹長的丹鳳目一言不發地望着廣陵王。
病已本以為霍家人會同害他們的廣陵王勢同水火,可是,在兩人對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徹底的錯了。
廣陵王大步走來,俯瞰着霍禹,道:“受傷了啊,真沒用。”
霍禹也不給廣陵王行禮,只是道:“中了劇毒,大王可有解藥?”
廣陵王立刻讓歐侯坤幫霍禹檢查傷口。
那歐侯坤竟也和霍禹熟悉一般,只見他道:“霍公子別來無恙,得罪了。”
病已掂量着廣陵王看霍禹的眼神,心道兩人怕是交情不淺。
病已又想起當日霍禹雖知歐侯坤在向霍家潑髒水,他卻并沒有拿他來問,病已越發覺得這層關系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