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病已又想起當日霍禹雖知歐侯坤在向霍家潑髒水,他卻并沒有拿他來問,病已越發覺得這層關系撲朔迷離。
廣陵王回頭掃視了一眼病已,眼神更是意味深長。與霍禹狹長的丹鳳目不同,廣陵王劍眉炯目,一雙銳利可殺人的眼睛,仿佛要病已茹毛飲血一般。
病已依舊沒忘記見到王侯的禮儀,他跪拜道:“拜見廣陵王。”
“前天在我府上病發,還險些死掉,今天居然能背負九尺男兒,過幾天,怕是沙場也去得。”廣陵王冷笑道。語氣中充滿了揶揄與不滿。
“小民先有廣陵王大義相救,後有霍将軍慧眼查案,幫我兒時夥伴昭雪,實乃三生有幸。”病已跪在地上,謙遜地說道。
許平君見人人都懼怕的大個頭美男子被稱作廣陵王,亦是拜道:“拜見廣陵王。”
廣陵王雙目一凜:“你可是那日大鬧蘅蘭坊的?”
許平君忙拜道:“是,爹爹被無辜關了起來,還請廣陵王……”
廣陵王打斷道:“找霍光把,孤管不了廣陵之外的事。”說罷,俯瞰着霍禹,道:“狼群都搞不定,孤送你回別苑吧。”
霍禹卻道:“送我回府。”
廣陵王與霍禹又是一陣眼神交流,看得病已心生無數猜忌:霍禹年方二十一,廣陵王卻三十有四,
兩人曾是師徒?曾是結拜兄弟?還是好友?然而,都不像。
此時,病已卻真的累了。
病已同平君扶霍禹上了馬車,他便覺得頭暈目眩,倒在馬車的一隅睡下了,卻睡不安穩,情不自禁地捂着胸口,借着皎潔月光,平君見到了這一幕,忙湊到病已的身邊,讓他平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安眠。
霍禹有些看不下去,翻了個白眼:“你何必對他這麽好?“
平君回敬了一個白眼:“他又不是你們這些軍爺,他身體那麽弱,受得了又是上山又是下海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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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禹冷哼一聲:“可你不是他媽!“
平君撅嘴道:“他是為了我爹和你才受這種罪,怎麽有些人不知道感恩呀?“
霍禹氣得語塞,只得閉目養神,不再理平君,不一會兒,卻聽到了平君的鼾聲不絕入耳,吵得他難以入睡,再看躺在她大腿上的病已,早已睡得口水直流,自言道:“真是絕配!“想到這裏,卻又有些難過。
清晨,病已迷迷糊糊醒來時,只感覺自己睡在軟綿綿的墊子上,本不想醒來,卻又在霎時聞到了熟悉的體香,知是平君的,吓得睡意全無坐起身來,本是迷迷糊糊地掀開了窗簾,誰知道,卻看到了一個大牌匾,上書三個大字“司馬府”,當下就清醒了大半。
司馬府。
霍光的家,霍禹的家。
病已曾無數次聽到霍光的傳聞,都聽得不真實。
傳聞說,霍光乃受益于同父異母的哥哥——名将霍去病。霍去病打仗之前,将十幾歲的霍光當了郎官之後,從此霍光深得漢武帝青睐,平步青雲,還成了武帝的托孤大臣。
相傳,霍光乃是殺人如麻的冷面枭雄,锱铢必較,睚眦必報;又傳,霍光乃美男子,身長七尺三寸,有美髯,乃是弄臣出身。
無論如何,霍光都是病已心中最想争取到的人。這次回到長安,他在“德澤酒舍”說書,以驚人才學獻于世人,等待的,就是他霍光。
“霍光怎麽還不出來?他敢輕慢本王?”
廣陵王等待霍光出府的時候,有些不耐煩。他曾發誓不會入霍府半步,如今只好候着,病已感覺到廣陵王一股無明業火直沖蒼穹。若不是霍光的笑聲遠遠的傳出,病已幾乎擔心廣陵王會拿一把泰阿劍滅霍家的門。
這是病已聽到的最爽朗的笑聲,豪氣幹雲,中氣十足,他的笑,似乎連天上連綿的雲彩都驚動了。
“廣陵王有禮了。不曾迎接貴客。”霍光說。
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透過窗戶,病已看到了一位頭發灰白的高大漢子。與病已見過的那些五十多歲的人不同,霍光身板又硬又直,遠遠望去,伫立如松。
他聲若洪鐘,雙目神采熠熠,面對廣陵王這樣氣勢如山的男子,霍光竟然氣勢在其之上,他的笑容浩瀚如海。
“不用迎接,反正我也不會再踏入半步。”廣陵王冷哼一聲,似乎還帶着幾分情緒。
病已心中于是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多謝廣陵王救犬子一命。”霍光道。
“沒關系,反正他小時候就喜歡跟着我。剛好今日去打獵碰見了,霍大司馬,兒子完璧歸趙,孤告辭。”廣陵王說罷,便命病已扶霍禹下車。
霍光第一眼見到病已的時候,亦是吃了一驚。然而,霍光強力掩飾了自己心中的驚駭,連忙讓家丁扶霍禹回府,一邊不動聲色的向病已詢問着:“小兄弟,你可是犬子的朋友?”
病已躬身跪拜道:“拜見大司馬,小民只是有幸得到機會,協助霍将軍去太乙山。”
霍光笑道:“小兄弟,你高姓大名?”
病已道:“小民姓史,名病已。”
霍光笑容更為親切:“快免禮,原來是史恭的長子,你父親任中郎将的時候你剛出生,我還抱過你。”說罷,扶起了病已。
病已在霍光的攙扶下緩緩起身,霍光的手掌又大又熱,他的背後卻直冒冷汗。霍光比他想象中還強大,他覺得,自己長安之行更艱難了。
“你呢?小姑娘?”霍光問站在一旁的許平君。
“拜見大司馬,民女名叫許平君,是郡邸獄啬夫頭頭許廣漢的女兒。”許平君跪拜道。病已曾教她莫要擡頭,莫要無理,她強忍着擡頭看一眼霍光的沖動,低頭道。
“父親大人,是他兩人助我捉拿桑青,且救我性命。”霍禹在家丁的攙扶下,艱難地走上前來。昨夜歐侯坤已為他解毒,然他被桑青所傷,重傷未愈,怕是要休息一段時間。
霍光道:“桑青人呢?”
霍禹道:“我重傷在身,桑青已托廣陵王替我交由聖上,剛才帶走了。”
霍□□得胡須微抖,人卻依舊在笑:“吾兒累了,回去休息吧。”
說罷,命人扶霍禹歸府,亦親自将病已和平君請到了自己的府上。平君第一次入這麽大的府邸,新鮮而好奇地望着四周,病已卻總覺得這裏的一草一木似乎見過,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忽然閃現。
那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青春妙齡,卻一臉的焦慮,病已雖然看不清臉,卻知道她襁褓裏的孩子是自己。室內也是同樣的熟悉。龍涎香的味道,一如記憶中……
病已沒有發現,自不遠處,同樣有一名貌美如白蓮的女子正在偷窺二人。
病已同平君端正地跪在霍光的對面,本以為霍光會寒暄幾句,不料霍光此人甚是爽朗:“我霍光從
不欠人情,說罷,救下吾兒,你們想要什麽?”
平君心直口快:“我們救霍将軍沒有別的目的,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爹許廣漢并不是叛賊,希望霍大司馬能幫我爹許廣漢昭雪。”
霍光又問病已:“病已,你呢?”
病已思忖了片刻,跪拜道:”大司馬,郡邸獄啬夫頭領許廣漢小時候對小民有恩。望大司馬明察。”
霍光先是用犀利的雙目逼視着病已,見病已依舊垂首,且淡然微笑,于是笑道:“許廣漢若是被冤屈,查清楚即可,這又何難?你們就沒有別的所求?病已?”
病已依舊端正地跪着,說道:“病已自然是有很多所求,想求自己長命百歲,想弟弟一生平安,想垂釣時釣到好多魚,還想千杯不醉,這些都只能遵循天地之道,陰陽之法,病已求不得本人。”
霍光單刀直入,逼視着病已:“史病已,難道你不想老夫薦你入仕?聞聽你飽讀詩書,卻因罪臣之身,永世不得為官。若老夫開口,聖上興許給老夫三分薄面。”
病已心下一震。
比起喜怒無常的廣陵王,霍光實在太過可怕。一眼看透人心的本事,病已自問自己不具備,已過而立之年的廣陵王亦未曾擁有,然而,霍光卻能一眼看透他的本心。
“回大司馬,小民只是送霍大将軍回府,順便幫兒時夥伴求一份人情,至于其他的事,水到則渠成。小民會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這絕不是小民用來要挾大司馬的條件。時候已經不早了,小民和平君不便打擾了。”病已謙卑地道。
霍光卻從這不卑不亢的回答中得到了三分欣慰,七分好奇。
這個少年流落民間十幾年,究竟是誰教得他如此聰明睿智,卻又充滿力量?為何他身體這般荏弱,卻又這般驕傲?難不成,真的是血統使然?霍光想到了那個溫柔似水,卻驕傲得像天鵝一樣的太子。可惜,當年的太子空有仁德和治國本事,卻被他骨子裏盛極的驕傲所傷,傷得這般徹底。
只是,這天下少年得志的,又有哪個不是驕傲的人。廣陵王如此,他的禹兒亦如此。
想到這裏,霍光不覺已憂。
病已同平君走出霍府的時候,兩人都松了一口氣。
辛苦了這麽久,許廣漢的事總算有了着落,讓兩人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
平君開心地去挽病已的胳膊:“小病貓,多謝你的努力,這次連大司馬都開了口,我爹一定有救了!”
病已卻沒有想往日一樣躲閃,反而借着平君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站穩了,面色煞白,只可惜,他的唇色也異樣的紫。平君吓得花容失色。長這麽大,她是第二次見到病已這般模樣,上一次這樣,幾乎要了他的性命。
病已本就昨日受了風寒,今日又經霍光一番驚心動魄的試探,他只覺得疲敝不已,心尖處疼得如千萬針紮。然而,這一次疼,又與往常不太一樣,仿佛此生的疼,都只彙集在這一次一般。
眼前,十六年的時光一一閃現,最初的宮殿裏的模糊記憶,一個暗無天日房屋,照顧祖母和弟弟的童年時光,和平君的量小無猜,杜縣的苦讀生涯,在他的眼前一一閃現,之後,便是他的那個夢,夢中,他身穿華服,頭戴十二旒冠冕伫立于山巅,身後是泰山的南天門,秦始皇和漢武帝封禪的地方……南天門倒塌,他自斷一臂,身軀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