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霍禹這一次歸來霍府,霍光實在是有些意外。

霍禹十六歲那年,霍光為他謀了禁衛軍小頭目一職之後,他就獨居在自己守衛的宮城附近的別苑中,許是避開霍光的續弦,許是逃避天天遇見父親,從此無事再也不歸,除卻去年他大姐重病那段日子,他在別苑一住就是八年。

霍禹從不反抗父親。即便父親不許他奔赴沙場,霍禹也是在與父親冷戰了幾日之後,默默接受了,因為他知道,他是執掌大漢命運的男人——大司馬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一旦在外,整個霍家面臨着太多太多的未知。父親說,禹兒,你太過仁慈,太過沖動,所謂慈不掌兵,你輸給伯父(霍去病)的,不是武藝、膽識,更不是兵法,而是心。

霍禹反駁道:“霍去病伯父跟着衛青去打仗的時候,難道天生就是一副堅強果決的心腸,從未猶豫過?”

霍光搖頭:“無論是你伯父,還是我,我們上戰場的時候,都是心如磐石。成大事者,從來不拘泥小仁。”

之後,面對霍光的各種命令和要求,霍禹言聽計從,卻總是寒着一張萬年的冰山臉,不笑,不喜,不怒,不憂;冷,便是他對父親永遠的态度。霍光知道,兒子對那個邪佞陰險的廣陵王時候,從來不是如此。

霍禹二歲的時候,就纏着廣陵王要學武,長大之後,他亦曾前往廣陵,只為與廣陵王一敘舊事,廣陵王亦盛情相待,還與霍禹一同狩獵、鬥熊……

想到這裏,霍光有些火大:他霍光掌天下之大權,為何單單無法駕馭自己兒子這匹烈馬的心。

霍光來到霍禹的床前時,霍禹的傷口剛被醫官包紮好。整個過程,霍禹面不改色,腰背挺直,就算坐在床上,身板也如松如柏。況霍禹相貌不似他母親,卻像極了他年少時的英俊風采,況霍禹一邊療傷,一邊抱着竹簡看兵書,與霍光當年的勤懇奮進這般相像,看得霍光消了幾分火氣。

待醫官離開之後,霍光對霍禹笑得慈祥又不失威嚴:“吾兒傷勢如何?”

霍禹指着自己剛包紮好的大腿給霍光看:“拜見父親,就這樣。”

“為父剛送走了史病已,且答應還他個人情,這個少年你且與之交好,日後定派得上用途,父親很欣慰。”霍光道。

霍禹劍眉一簇,不自覺将腰板挺的更硬了些,牽動了腿傷,疼得他滿臉沁滿了薄汗,卻依舊面不改色:“我和他交好,只因為志趣相投,并不為他身世,況他算起來還算我遠房侄兒,我可沒有父親想得這麽遠。”

霍光探下身,細細檢查那早已包裹的繃帶,道:“吾兒受傷,為父十分心痛,只是,廣陵王此次放走逃犯,害我們霍家的名聲,你卻讓他親手将逃犯還給皇上來保全他,為父更加心痛,禹兒的确應該想得更遠些。”

霍禹冷笑:“皇上已不是小孩子,他早已有自己度物的标準,廣陵王越是對這件事積極,其用心就越發昭彰。再說,司徒副官是桑青放走的,與廣陵王無關。”

見霍禹如此袒護廣陵王,霍光長嘆一聲,說道:“禹兒,難道你沒發現,聖上将廣陵王調回京城,本來就是為了牽制我霍家麽?”

Advertisement

霍禹道:“那便先如了聖上的願。父親也慢慢将大權一一交出,否則,你那些不成器的侄子侄孫遲早害了整個霍家。”

“你……”霍□□得美髯直顫:“廣陵王無義,先帝方才不把皇位傳之,你又何必偏袒于他。”

“父親既出爾反爾,就別怪人家無義。到如今廣陵王選擇與我霍家為敵,一半也是拜父親所

賜。”霍禹翻了個白眼。

“可廣陵王從來都不是你姐夫,這等桀骜狂涓之徒,遲早有一天,他會為複仇颠覆我整個霍家,連你在內,禹兒可知?這皇家的親情向來單薄如朝露,他自幼嗜血,你自認為的深厚與交情,在他心中比朝露還脆弱。”霍光說罷,拂袖離去,霍禹卻喊住了父親。

“父親,你對故去的大姐,可曾有內疚過?”霍禹問。

霍光止住了腳步,頓了片刻,轉過臉來望着霍禹,霍禹迎上了父親雙鬓新生的白發。自大姐去世之後,霍光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英武風采有所損耗。

“你只知你大姐不幸,為了整個家族,我們霍家身居要職,又有哪一個能置身度外?“說罷,霍光大步離去。

大姐,自然指的是當今皇後的母親,已故的霍光的長女,霍敏。昔日霍光不顧霍敏與廣陵王劉胥青梅竹馬,愛如磐石,霍光卻棒打鴛鴦,執意将霍敏嫁給政敵上官桀的兒子,換取政治利益,惹得女兒心中怨恨無限,卻依舊嫁了上官家。

然而,霍敏終究是孝敬父親,在夫君與公公要密謀推翻霍光一家的時候,霍敏毅然選擇了站在霍家的這邊。後來,上官家被滅九族,僅霍敏活了下來,然而,她再次回到霍府,這裏早已不是自己的家。

霍禹最初選擇居住在其他地方,本想侍奉大姐,霍敏卻拒絕了。去年霍敏的去世,讓霍禹同父親的關系更加緊張。霍敏故去之後,霍禹曾奔赴廣陵與廣陵王敘舊,那一日,不嗜酒的兩個男子喝的酩酊大醉。

廣陵王更是以春秋時代名劍吳王夫差劍相贈,說是代表霍敏贈與其弟,霍禹欣然接受。

這一次,成年的霍禹終于能以名劍與廣陵王相搏,兩人的劍術功夫居然不相上下。霍禹自幼愛極了這位英武的皇子的英武風姿,亦是非常欣慰,可最近幾日,霍禹終于發現,那個幼時抱着他騎馬、教他舞劍的人,不知哪一天,終将雙手沾滿他霍家的鮮血……

想到這裏,霍禹自床上走下,拔出廣陵王贈與他的寶劍,劍光将整個室內照亮,寒光凜凜,一如這冷漠的宮廷。

“小叔叔!聽說你受傷了,小侄馬上就趕來看望您了!”這時候,從門外來了一個相貌痞氣的俊秀少年打斷了霍禹的悵然子思。這個纨绔少年,便是霍禹的侄子霍雲。

霍雲年方十六,比起英武好鬥、野心勃勃的大侄霍山,霍禹更最讨厭的就是口蜜腹劍的霍雲。他雖然比霍禹小八歲,卻處事老道,精于世故。怎奈父親将霍雲托付給自己關照,霍禹多次訓斥他無果,就對他有些灰心。

“小叔叔,我給你帶來許多好玩的東西解悶,這是新出的春宮圖,這是……”霍雲對自己的新寶貝們如獲至寶。

“操練時怎麽未見你如此興奮?”霍禹拿狹長的丹鳳眼抛出一記冰刀,訓斥道。

“晨練需早起,小侄實在困倦,我還是個少年,還在長身體,也期望有一日長得小叔叔這般高大修長……”霍雲撅嘴撒嬌。

霍禹劍指纨绔,怒道:“出去!”

“是,叔叔。“霍雲灰溜溜地離去,臉上還挂着委屈,父兄都未待他嚴厲至此,這個年僅二十四歲的小叔叔,卻一直待他苛刻如魔鬼。

霍禹重重地坐回床上,大腿上的傷口疼遍全身。這就是他的霍家,那個伯父曾經建立下不世之功,父親乃天下名相的霍家。在外人看來,霍雲其實也不算差,相貌俊美,一身不差的功夫,年少有為,不過驕奢了一點,可霍禹深知,廣陵王就是這樣被擠出皇位的。

想到這裏,霍禹又想起了一個與霍雲年齡相仿的少年,病已。算起來,病已也算自己的侄子一輩遠親,卻是聰明好學,只可惜身體太差了些,病已。霍禹心中念着,不知道,他的病,何時将已?

病已這一睡,三天三夜都未醒來。

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漆黑的泥潭,潭中有尖嘴的鱷魚不斷吞噬着他的心髒,吃的一幹二淨之後,卻又慢慢吐出來,循環往複。直至他聽到叮叮當當的響聲,知是平君的手腕上寶鏡在側,他四周的泥潭方才慢慢消失,可是,他依舊置身空寂的黑夜,他呼吸困難,斜躺在鱷魚的身上,鱷魚正緩緩爬向遠方。

“哥,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你答應祖母要養我長大的!”

遙遠的壓抑着眼淚的呼喊,稚氣的聲音充滿憂傷與依賴,這是史高的聲音。

“小病貓,你再不醒,我可要對你上下其手啦!”

驕橫又熱烈的女聲,恐吓中帶着三分嬌羞,這是平君的聲音。

腥甜的藥治被灌入喉嚨,溫香軟玉的懷抱溫暖了他的漆黑空曠的視野,然而,他依舊卧在鱷魚的背上。呲牙咧嘴的鱷魚,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它在笑。

忽然間,病已聽到了冰冷的吼聲:“你說要給史家昭雪,現在是做不到,所以裝死麽?怪模怪樣的當說書人,釣到你的周文王了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