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忽然間,病已聽到了冰冷的吼聲:“你說要給史家昭雪,現在是做不到,所以裝死麽?怪模怪樣的當說書人,釣到你的周文王了嗎?”
霎時,病已身邊黑夜消失,他仰頭往向天空,流雲飛快地行過蔚藍的穹隆,他站起身來,一如巨人,身後是泰山南天門,又是那個夢。風雲際會在他肩頭,萬裏山河任他俯瞰,水中有鲲展翅化為鵬鳥,一飛幾千裏,最後卻落在他的肩頭。他微微一笑,笑容使得日月黯淡無華,然而,他身後的南天門柱卻在他笑的那一瞬間傾塌,而後,身穿龍袍的他竟然親手砍下自己的一臂!身後白骨如山。
鱷魚再次爬到他的腳下,噬咬着他的腳,他以寶劍手刃鱷魚,鱷魚終于灰飛煙滅。
“醒了!小病貓你終于醒了!”平君用雙手緊緊地握着他的一只手,他吃力一笑。這一笑,卻是光風霁月般的清明,平君盯着他的笑顏,看得出神,他的小病貓是個美男子,就算憔悴得緊,也好看得像畫中人。
“病已,你知道嗎,今天是端陽節。 ”平君說着,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個吻。
兩人第一次相見,乃是十年前的端陽節,不覺已十年。窗外的粽葉飄着香氣,窗內,幽幽苦藥味,都如昨天。
空氣中漾着莫名暧昧的氣息,平君剛從熬藥的爐火走來,一身的熱氣,将病已冰涼的身軀都融化了,熱烈的唇似是剛吃過桃子,清甜如蜜。她的嘴唇帶着少女特有的細膩與芬芳,将一寸寸活的力量傳遞給病已,她雙手抱擁病已瘦削的肩膀,伏在他的懷裏,病已居然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平君,辛苦你了。“病已吃力地說。
“小病貓,你知道嗎?離開你之後,我就想着,十五歲這年,我要在認識你的這天嫁給你。每年都這麽想。誰知道,真到了這天呢。”平君說着,一雙汪了清水的大眼睛就這麽望着病已。
病已想擡起雙手回抱她,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平君于是捉着他的手,讓他蒼白的手指撫着
自己的嘴唇。
“平君,你可曾想過,我可能活不到你十五歲這年?”病已用指腹輕輕按着平君柔軟的嘴唇,雙目漾滿了悲傷與不甘。平君的嘴唇自小十分好看,有唇珠,小虎牙都露了出來。病已就摸着她凸出的小虎牙。
“不會的,你這麽有學問,以後一定會大有作為,而且,你答應過我,永以為好!”平君說着,再次哼起了病已教她的那首歌: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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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君一遍一遍的哼唱,病已用手指撫摸着她的嘴唇,感受着那股熱息癢癢的毛茸茸的觸感,雙目漸漸明亮,可惜,史高端來藥喂他服下之後,病已又覺得千萬細針刺入心尖,疼得他俊美的五官都變了形,平君就抱着病已瘦削的身軀,一遍遍唱着“永以為好“,直到病已五官再次舒展,沉沉入夢。
病已夢見了一個諾大的宮殿。
宮殿中,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搖着他的小搖籃中哄着她入睡,唱的就是這首詩經中一輩子的誓言。鱷魚再次出現,将那鳳冠霞帔的女子要吃碎片,繼而,欲要吃她懷中的嬰兒,病已驚駭,猛然中醒來。
又是一個漫長的黑夜,伴着強烈的磨牙聲。
平君小時候睡覺就喜歡磨牙,有時候她跑到病已家午睡,牙齒咬的像要吃人。還曾經吓哭過午睡的小高。
八年前上一次他大病發作,也是被這驚悚的磨牙聲驚醒,她伏在他的身上,牙咬得像吃人的狼外婆。
床頭伏着一個人,借着月光看去,身穿紅衣,她的手緊握着自己的手,視線稍稍清晰了,依稀看得到她眼皮紅腫,似是哭過。
病已想喊她去休息,卻連開口的力氣都已殆盡,只能混混沌沌地望着她出神。
平君像是感受到他的傷悲一般,在他笑得那一刻醒來,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拍拍病已的臉蛋,笑道:“心疼我辛苦麽?我爹明天就被放出來了,到時候會他提親吧!”
病已苦笑,成親,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這次的病分外猛烈,夢中的鱷魚一次次的噬咬,他知道,一旦他夢見自己被鱷魚吞噬盡,他便再也無法歸來。
廣陵王剛從未央宮歸來時,銳利的瞳子異樣的明亮。他黑色的紋金大大氅也脫下了,穿一身玄色回型紋金短行裝,在院中舞了許久的劍。健碩的身材配上那上古的好劍,遠遠看去,恍若天界戰神下凡。
只是,戰神注定孤獨。
失愛于父皇,失愛于青梅竹馬,失愛于那個權傾天下的人。
廣陵王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父皇不讓霍光輔佐他,卻将皇位傳給他的五弟劉弗陵。那人本該是他的岳父,要輔佐,也應該輔佐他廣陵王劉胥啊,且他當時已加冠成年,他若即位,皇權又如何會像今日這般落于霍光之手!
廣陵王無法忘記霍敏十年前離開他時的絕望眼神:“胥哥,把我忘記吧,我既然是霍家的女兒,就得與霍家榮辱與共,這是我的責任!願我來生還有機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廣陵王亦無法忘記父皇漢武帝晚安時望着他那雙昏聩的眼:“胥兒,父皇窮兵黩武多年,國家需要一位仁義之君……”
仁義之君。為什麽只許他老人家窮兵黩武?想到這裏,廣陵王心中生出一股無名火,見歐侯坤站在
一旁,于是将劍刺向他,歐侯坤連忙拿扇相抵。
那太阿劍将歐侯坤的手中扇劈成兩半,歐侯坤忙抄起一把長刀,與廣陵王比試一番,打了近半個時辰,廣陵王劍指歐侯坤的心髒,歐侯坤連忙稱頌:“大王神威,屬下不敵。”
廣陵王哼了一聲,道:“你若再敢讓劍,就回廣陵看家把。”
歐侯坤忙跪拜道:“屬下還想為大王分憂。“
廣陵王打量着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的歐侯坤,道:“陪孤用膳吧。”說罷,命人擺了酒宴,将西域的葡萄美酒、馬奶葡萄、瓜果等招待歐侯坤,還命人賞賜了歐侯坤金餅、金扇,九華扇,玳瑁扇,并自己的兩名宮娥。
今日的菜式乃是廣陵王素日所享用:羮二十四品,精肉三品,肉鋪五品,烤肉十一品,生肉四品,大塊肉四品,熬肉十五品,醬十一品……羊脯,鹿脯,兔脯,牛百葉脯;魚腹肉,牛裏脊肉;涮牛脾牛心;熬鶴肉,熬天鵝肉,熬鹧鸪肉,烤羊蹄,牛蹄,鹿蹄,豬蹄膀,鹿肉鮑魚筍稻米羮,
肉醬,麻雀肉醬,鲂魚醬……
一眼看上去,奢侈至極,一頓餐飯下來,怕是夠廣陵王的曾祖父文帝一年的開支。然歐侯坤心中何嘗不知,奢靡生活,只是廣陵王用來麻痹世人的,他在乎的事,永遠只有兩樁,自他十八歲至今,從來未變過。而今日,廣陵王眉梢唇角都是暗藏不住的喜悅,他知道,大王終于走出了第一步。
歐侯坤問:“大王今天可有喜事?”
廣陵王道:“沒有。”
歐侯坤自知朝堂之上,必有變故,于是更加好奇:“那為何大王心情如此之好?”
廣陵王道:“我那皇帝弟弟決定讓範明去戍邊。”
歐侯坤忙跪拜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聖上既然有心,霍家勢力将會慢慢被撼動,只是……”
廣陵王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一斂:“只是什麽?”
歐侯坤道:“近日史病已同霍禹交往甚是密切。本以為他只為其請郎中,誰料霍禹還曾親自探望……”
廣陵王冷笑:“你怕什麽?難不成因為霍禹和史病已熟識,霍光就能因此廢了劉弗陵,立史病已為帝?荒謬!”
歐侯坤道:“話雖荒謬,只是,這史病已同霍家太近,與我們沒有好處可言,不如再次拉攏。”
廣陵王輕抿甜酒:“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麽好處?孤早就想殺他了。”
歐侯坤道:“大王此言差矣,此人能幫霍禹迅速找到司徒的屍體,又按圖索骥找到太乙山中,也算思維缜密,聰慧異常了,大王還宜招攬之。更重要的是,萬一當今聖上有什麽三長兩短的話……”
廣陵王把一塊鹿排高高擎起,又用長劍細細的切下,端詳着僅剩骨頭的排骨,雙目迸射出熠熠華
光:“看來他還不能死。”
歐侯坤大驚失色:“大王已經開始行動了麽!”
歐侯坤氣得面色紫漲,渾身發抖。
這位桀骜的王什麽時候才能收起他的殺心?當年要不是他當年在封地草菅人命,又殺熊成性,武帝怕也不會把皇位傳于老五劉弗陵,可他到現在還不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