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已笑道:“韓王世子英武過人,性情剛烈,真乃鐵血男兒。”說罷,将自己被刺傷的雙手舉起,晃了晃,見侍女送來茶和點心,忙借了手絹随意包起手上傷口。
霍雲連忙打圓場:“對了,史大哥,你是如何知道他是韓王家世子的?你不能因為人家英武,就說人家是韓王世子吧。”
病已謙卑地笑道:“霍家地位尊貴,韓王家同樣貴不可言,這兩家的少年子弟最成器,在下首先就想到了韓家。久聞韓王劍術高超,這位公子手上全是練劍練出的繭子,身材也是劍術高手特有的,想必也是劍術高手。”
韓興冷笑:“你也見過劍術高手?”
霍雲有些頭痛:“自然,他至少見過我小叔叔的劍術呀,而且聽聞他弟弟雖然年幼,也劍術了得……”
一聽病已的弟弟,韓興瞥了霍雲一眼:“你可還記得蘅蘭坊的王晟?”他終于想起了自己對病已最初的憤怒原由。女人。這個罪臣之子,居然敢跟他搶女人。
霍雲雙目放光:“記得,當然記得。”
韓興翻了個白眼:“昨天王晟對我說他心有所屬,我問她何人,你猜是誰?”
此話一出,霍雲,病已皆驚。
“難不成,是史大哥?”霍雲有些想笑。蘅蘭坊那場被攪局的舞蹈盛宴,他霍雲也在場,那女扮男裝的姑娘實在将場子弄得亂七八糟,可病已出現之後,他的琴聲與王晟姑娘配合無間,将那場本來看似無力回天的舞蹈升華至從未有過的巅峰水準,難怪病已被王晟姑娘喜歡,只是,他以琴師身份出場,難免身份尴尬,難怪被當成面首。
“在下無意同世子搶人,而且再下早已有鐘意的姑娘。”病已解釋道。
”原來你喜歡姑娘呀。“韓興依舊咽不下這口氣,轉身對霍雲說道:“算了,既然你叔叔不在,我們走吧。”說罷,韓興拂袖而去。
霍雲倒是彬彬有禮:“史大哥好生養身體。”轉身悄聲對韓興說:“你何必這樣,他好歹是史家人……”
“史家永世不得為官,難道你忘記了?這種賤民,你又為何對他如此尊敬。”韓興反問。
這是病已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歧視至此。此時,史高還在後院練武,病已望着空空如也的大廳,有些無力感湧上心頭。罪臣史家子,一輩子無法踏上仕途。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身份,還有機會給家族昭雪麽?
病已想到韓興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兩人身材相仿,只是韓興強壯些,他卻養着驕傲的頭,睥睨的眼神如刀鋒,一刀一刀割裂着他的自尊心。他像是一個被綁縛在韓興面前的羔羊,一刀一刀,先切心腹,後切大腿,刀刀皆刺要害。手上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雪白的手絹被染成了殷紅色,這,自古便是宮廷特有的顏色,他剛才用盡全力去阻攔那一劍,本已抱着廢掉這只手的決心了,卻不想韓興似乎心生畏懼,中途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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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站在這裏幹嘛?快回去躺着!”史高練完一套劍術,入內,見病已站在大廳中央,忙去扶病已。
病已擺手示意不用,只是微笑:“小高,好好習武,等你十五歲那年,也去參軍。”
史高聽得病已話中有話,好奇道:“哥,發生什麽事情了麽?我們家不能入仕,可以參軍麽?”
病已溫暖的目光溫度微涼:“當然可以。”
“咦,你的手為什麽受傷了?”史高十分緊張,想去看傷口,卻被病已阻止了:“沒事,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陶盤。”
“盤呢?”史高東張西望。
“被收走了啊。”病已說。說完之後,病已來到霍禹的書房,摸出那本《六韬》繼續研讀。讀了一陣,卻覺得頭暈目眩,左肩痛如針紮,方才想起自己是個病人。胸口處又在隐隐作痛,于無聲處,慢慢擴散開,瞬間充滿整個心房。
難道說,這輩子只能做一個病人和書生了麽?
病已手持竹簡,坐回到書房的躺椅之上。他忍疼開始繼續研讀《六韬》之《發啓》:
王其修德以下賢,惠民以觀天道。天道無殃,不可先倡;人道無災,不可先謀。必見天殃,又見人災,乃可以謀。必見其陽,又見其陰,乃知其心;必見其外,又見其內,乃知其意;必見其疏,又見其親,乃知其情……
病已捂着胸口,一面琢磨字裏行間之義:見其外,又見其內,乃知其意;見其疏,又見其親,乃知其情……
看到這裏,病已忽又想起平君,她縱然生得好相貌,幸好內心純良,表裏如一,乃是個千裏挑一的好姑娘;她待別人雖不疏遠,卻只待自己最親近,她待自己的心日月可鑒,只可惜……自己怕是無緣佳人。想到這裏,他強忍了思念,繼續讀書。
看乏了,病已歪在塌上再次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陣陣幽香傳來,越來越近。
病已只道是張彭祖又弄來了什麽新鮮玩意兒,依舊裝睡,然而,那香氣已緩緩在身邊。
這次,病已方才發覺不對。
名貴香料的味道,似乎非常熟悉,像是兒時時常聞過一般,那輕輕袅袅的腳步聲,更是羅襪不生塵之感,病已便知道,這人不是張彭祖。
病已自幼比旁人聽覺靈敏,覺得那溫柔的呼吸聲掃過自己的面頰,又有人取走了自己手中的竹簡,幫自己蓋了被子,悄悄離去。緊接着,院中傳來了一陣極美的琴聲。
病已自幼研習琴藝,亦能發覺此人琴藝不凡,想是自幼學琴,然而,琴聲中卻充滿了欲望。
病已長這麽大,都沒聽到過欲望這般濃烈的琴聲,美則美矣,像一樹樹桃花中最嬌豔的那一株,
只不過,開得過了些,為美而美,總是嫌它繁瑣而造作;又覺得這琴聲像是浩瀚大海中的一艘巨船,本應該是充滿了铿锵力量,然船身卻用精美的顏料雕梁畫棟,弄得不倫不類。
顯然,這琴聲的主人平時要雨得雨,要風得風,嬌氣太盛了些,反而影響了琴聲的自然之美。
可是,這琴聲又越聽越熟悉,聽仔細了,竟想是半月前自己在蘅蘭坊即興譜寫的那一曲!真該贊頌這人的好記性。
一陣微風吹來,帶着琴聲主人身上特有的香味,這香味,再次讓病已想起自己朦朦胧胧記憶裏那個鳳冠霞帔的女子,病已于是起身,扶着一把拐杖,慢慢走到庭院中。
此時,那女子仍舊在撫琴,她低眉信手續續彈,一身翠綠的衣衫,如清雅至極,一雙漂亮的手指剔透白皙得像竹葉上的露珠。
比起平君的熱烈,王晟的冷豔,這女子雖未見其顏,然這清雅風度,已是勝過三分,曲罷,她擡起頭,更是仙姿綽約,眉毛眼睛皆是可着人心生出來般理想。
這綠衣女子擡頭端詳着病已,亦是被病已的清俊樣貌震了一下。
病已忙向綠衣女子行禮,這綠衣女子更是彰顯大家閨秀的風範,她回了禮,莞爾一笑,聲音莺啼玉鳴:“公子是大哥的朋友嗎?我來找我大哥,見他不在,索性彈曲解悶。”
病已這才知道,原來這綠衣女子竟是霍光的幼女,學名霍成君的。
傳聞霍光的小女兒生得國色天香,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這股清麗風度越發讓病已懷念已然啓程去昌邑的平君,心中便有些難過。但見這品貌非凡的女子笑望着自己,病已于是強抑了心頭痛,溫暖地笑道:”在下姓史,名病已,蒙霍将軍照顧,在此地養病,剛才不知霍家小姐來,禮數不周了。”
綠衣女子态度十分平易:“你身體未愈,快坐下說話,既是哥哥的朋友,叫我霍家小姐多見外。你也叫我霍小妹吧。”
病已忙道:“再下不敢越禮,還請霍家小姐多多見諒。只是再下有些好奇,霍家小姐這曲子是在哪裏聽到的?”
霍小妹嫣然一笑:“當然是上次你在彈,我在聽,一曲之後再也難忘,只是,你這曲子不是為當時舞蹈的那姑娘做作。”
病已恍然一驚。聰明如王晟,亦未曾發現此事,霍小妹卻一眼看穿了。
“沒事,對于聽琴者來講,曲子貴有真情,至于為誰而作,又有什麽關系。” 霍小妹說着,娉婷起身:“既然哥哥不在,那小妹先回府了。父親擔心他刀傷未愈,讓我來給他送創傷藥,這是藥,你記得給他。”
霍小妹把一個黑色的小藥瓶遞給病已,病已連忙起身雙手接住,那冰玉般的小涼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一顫,小瓶險些跌落,霍小妹卻用敏捷地接住了小瓶,将小瓶子塞在了病已的手上:“小心點。還有,你早日康複,我改天再來看你。”
話畢,霍小妹早已帶着丫鬟離開,等出了別苑,霍小妹卻一改清雅态度,撅起了櫻桃小嘴,跺腳道:“那個史病已是個木頭人麽,還是個瞎子?姑奶奶已經使出渾身的解數,他卻沒有對本姑奶奶着迷,裝的,一定是裝的!”說罷,橫眉豎眼大步前行。
丫鬟只得安慰道:“小姐,那史病已身份低微,怕是不敢愛高高在上的霍家千金,你莫怪他。再說了,他現在路都走不穩,又哪兒有心情看大美人呢?”
霍小妹依舊沒消氣:“我不管,天下竟有男子對我無動于衷,我不甘心!”
卻見前方走過一個達官貴族家的少年,立刻又恢複了清秀典雅的姿态,袅袅前行。那少年子弟過果然雙眼發直,還與前面那輛馬車撞上了,霍小妹這才莞爾一笑,消了氣。
“霜兒,你說,我怎麽才能讓那個史病已愛上我呢?”霍小妹笑完之後,一臉的不甘。她這輩子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男人迷戀她的神情,可惜,這種神情在史病已臉上絲毫未找到。
丫鬟霜兒有些不忍:“小姐,我看那少年怪可憐的,可能他自知配不上你,就未敢表露?小姐就放過他吧。”
霍小妹明眸一轉:“霜兒,你該不會是見他長得俊秀,喜歡上他了?”
霜兒連忙搖頭。同時,對那個病弱少年産生了深深的同情。霍小妹高高在上,一心想嫁天子,再不濟,也是王侯,一旦那少年愛上她,她又如何能将其放在眼裏?到頭來,那少年肝腸寸斷,空相似一場,怕又得生一場大病,想到這裏,霜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霍小妹卻在心中認真地計劃起來:難道說,那史病已不喜歡綠衣?那麽,改天我穿一身紅衣?難
道說,史病已不喜歡清雅的姑娘,倒喜歡濃烈的女子?想到這裏,霍小妹揪着霜兒就去了京城一家有名的布料店,扯起一塊上好的朱紅布料,就往身上披:“霜兒,你看看,本姑娘穿朱色好看麽?”
霜兒點頭:“好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