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絆倒的太傅

上任的日子是個晴天。

今年科考除了三甲,又有七名被擇入翰林院輔學,以待來日,能入金銮殿的便只榜眼李秀山和探花百裏秋。

還有一位,便是殿上忽然多出來的,随侍聖駕的太傅——宋雲修。

朝露殿內所有大臣都低着頭,但目光都不自覺往上瞟,雖只能瞥見一角清寡的衣料,也抵不住這些人難抑的好奇心。

魏堇歆一雙鳳目緊緊盯着底下的大臣,好奇會否有人真忍不住擡了頭,餘光卻也忍不住瞧了距她五步之遙的宋雲修一眼。

男人立如松鶴,衣冠雪白,面上端方持重,兩只手卻塞在袖子裏不肯示人。

他以前害羞就是這般,這會兒怕是覺得別扭。

“今日爾等均無要事啓奏嗎?若想罰站還是回家去。”

殿內一直鴉雀無聲,魏堇歆的一聲質問讓前排幾個大臣皆忍不住抖了下身子。

今日來的人近乎都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來的,新上任的兩位禦史連朝中的門面都沒摸透,更不必說有什麽奏書,老臣嘛,無事的時候參幾本雞毛蒜皮的事聽一聽,現下有了現成的熱鬧看,誰還惦記着上奏的事。

正坐于鳳椅上的魏堇歆自也心不在此,她見殿中依舊寂寂,正要宣布退朝,身畔卻忽然傳來一聲清冷。

“微臣有事啓奏。”

此話一出,殿中還是依舊的寂寂,可許多人的抽氣聲卻是此起彼伏,有人笑眼看戲,有人沉默不語,有人暗暗搖頭。

就連魏堇歆都忍不住往身側看了一眼。

齊朝的官服只分青白兩色,武青文白,宋雲修身上這件雪色鶴紋氅衣雖是臨時趕制出的,但做工并不差,穿在他身上正合身,他執朝笏彎身微伏,烏色長發散落肩頭,行的禮倒是十分标準。

Advertisement

魏堇歆往後閑靠一寸,才道:“講。”

“不知陛下前日是否撥了一筆赈災款往瀝陽去?”宋雲修擡眸,想向魏堇歆求證,立馬對上一雙滿是深意的眸子。

他像是未曾想到她會這樣直勾勾地看着他,上身竟輕輕顫了一下。

魏堇歆看在眼裏,暗覺幾分好笑,耐着性子答道:“的确。”

“陛下,瀝陽水災乃是由于山勢圍靠排水乏力蓄積而成,加上地方官吏懶怠,遲遲不曾上報,官官相護已成氣候,如此境況,再多的赈災款撥去也是泥牛入海、杯水車薪。”

魏堇歆雙目凝在他面上,看他粉潤的唇開開合合,幾年不見,出落得比之前更加成熟風韻,官服寬大,卻藏不住他修長身段和勁瘦的腰身。

一時走神,魏堇歆就沒聽清楚他在禀報什麽,只隐約記得好像與瀝陽水災有關。雖然沒聽,但魏堇歆依然成竹在胸,氣定神閑地問了句:“那你以為該當如何?”

宋雲修繼續不卑不亢地答道:“微臣以為,應立派欽差前往瀝陽清繳腐氣,同時傾力治水,方能奏效。”

是瀝陽出了官吏貪污之事?魏堇歆聞言将宋雲修上句禀奏的話猜了七八分,之前她聽到瀝陽水患一事時,并未過多放在心上,春季正是水患多發時節,往年也是批了銀子下去了。

然而這件事怪就怪在,連宋雲修都知道瀝陽有官吏故意拖延草菅人命的情況,那日上報的官員卻是輕飄飄淡描一句:瀝陽水災,需撥款。

當時魏堇歆聽着這話便覺得不對,特意派人前去查探了一番。

魏堇歆眯了下眸子,想起那日上報的官員是誰。

“劉侍郎,你覺得太傅大人說得可對啊?”魏堇歆側目,睨向面色惶惶的一人。

工部侍郎劉桐柄在聽見宋雲修提及此事時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時被魏堇歆質問險些面無人色,全憑一點僥幸撐着,快步出列道:“陛下,臣已将事宜報之于古尚書,還以為陛下早就知道了。”

莫名被點名的工部尚書古蓮一頓,立即轉身駁斥道:“你何時告知于我?”

劉桐柄一臉無辜,道:“古大人忘啦?上個月月末,下官曾差人往大人府上送過東西。”

古蓮立即回憶,想起劉桐柄确實派人來過,只是來的人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厮,手上抱着一堆禮,她推拒不收,那小厮卻堅持要送,說只是一些地方小物,瞧着靈巧不值什麽價錢,幾番拉扯下,古蓮怕叫人瞧見傳出非議,才讓人收到庫房去。

至今,她都沒去看過那堆東西裏究竟有什麽,難不成這劉桐柄擺了她一道?

劉桐柄對外只說送了東西,卻不說那是什麽東西,若古蓮現下揭穿她送的是什麽,她卻又收了,若是不揭穿,她就落得一個知情不報之罪,裏外洗不清。

古蓮急得焦頭爛額,魏堇歆冷眼瞧着,将目光落于古蓮身後的劉桐柄身上。

對于此人,魏堇歆稍微有些印象,是先帝舊臣,剛入仕時年紀還輕,如今已有三十上下,素來默不作聲,政績也平平,似乎不算是個奸猾之輩。

再看古蓮,三年前中榜眼,從中大夫做倒工部尚書,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在朝中開罪不少,但她政績不錯,底下那些牢騷魏堇歆也只當充耳未聞。

魏堇歆一眼掃過這二人各異的神色,挑眉道:“既如此,欽差一職,不如就由古愛卿将功抵過,至于空出來的尚書位子麽......”

她斜了眼劉桐柄道:“賞你了。”

兩個涉事官員都松了口氣,古蓮雖心有不甘,但能全身而退才是要緊事,劉桐柄更是喜不自勝,忍不住勾起嘴角。

事畢,魏堇歆掃了眼宋雲修,見他眉心微蹙,卻是不再說什麽,便下令讓閑雜人等退朝,獨留了宋雲修一個。

宋飛雪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臉凝重地離開了。

一時朝露殿內只剩下魏堇歆、宋雲修與文莺三人,宋雲修局促不安地站了一會兒,禁不住殿內的沉默,主動請問道:“不知陛下留微臣有何要事?”

“太傅。”魏堇歆稱他,咬字卻很是玩味,“既是太傅,總要教朕些什麽,才不白擔了這太傅的虛名。”

宋雲修一頓,還不及回話,魏堇歆又幽幽道:“不如太傅先教教朕,如何得知的千裏之外,連朕都不知曉的事情罷?”

若說不知,倒也牽強,魏堇歆派去的人在今晨便傳回消息,據實禀報。

可就連她也是今晨剛剛得知,宋雲修卻像是有備而來。

她聲色發寒、目光寂寂,威逼的樣子令宋雲修不覺一顫,立時跪身回複:“陛下,微臣在半個月前,曾去過一次錦州,路遇從瀝陽來的十數百姓,從她們口中得知。”

說着,他從袖中摸出一物上呈,魏堇歆伸手接過,乃是多達二百人的請命書,上面具載了瀝陽官吏欺壓魚肉百姓的冤情。

魏堇歆掃他一眼,面色稍有和緩,道:“太傅關心百姓,真是有勞。”

前次查宋雲修行蹤時,她就已知悉宋雲修曾只身前往錦州,她想知道宋雲修究竟是去幹什麽的欲.望至今也未消弭。宋雲修既說這是他前往錦州時意外得知的情況,那他原本的目的顯然并不在此。

那他究竟是去做什麽?

魏堇歆思量的目光落在宋雲修眼中便成了質疑,他眼神略顯黯然,見陛下起身,便忍下苦澀心酸緊随其後。

太傅一職,與尋常大臣有所不同,早朝罷後,尋常大臣皆可無事回府,而太傅還要肩負起教導陛下的職責。

魏堇歆悠然地走在前面,餘光裏不住瞥着身後的男人是怎樣局促不安地跟着她,他連頭都不怎麽擡,甚至遇上宮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還會很不自在,邁着步子連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文莺走近魏堇歆,在魏堇歆耳畔低聲道:“陛下,日前,相府的齊如玉公子去拜會過太傅大人,便是臣去宋府傳旨那日。”

自從決定讓宋雲修為官,魏堇歆便讓文莺着人注意着宋家的動靜,她那本書來得無名,也需要一查。

“他一個人去的?”魏堇歆擰眉,書上有言,她立齊如玉為貴君,然而這個齊如玉卻是導致她覆朝的罪魁禍首之一。倘若那本書是宋家為了讓宋雲修入仕的手筆,齊家與宋家私交素來不錯,沒有貿然暗害的道理。

文莺養着的蛇門刺探消息都是一等一的,只要魏堇歆想知道,王家養的鴨子生的蛋是公是母都能巨細無遺地上奏。

文莺道:“一人去的,二人似乎私交不錯。”

“朕知道了。”

說話間就到了承光殿,鳴鸾殿乃魏堇歆寝殿,她素日憊懶,理政便在鳴鸾殿将就了,現下帶着宋雲修卻是不好再去,是以擇了先帝常用作理政的宮殿。

登基以來,魏堇歆并不曾踏入過承光殿,一見殿內設施如舊,一屏一畫、一桌一椅,都宛如當年,她甚至都能瞬間憶起小時候和父君一起來拜見母皇,她繞在母皇膝側,看母皇溫柔地拉着父君說話。

往日種種總能輕易激起魏堇歆心中的戾氣,她眸色頓時暗沉下來,冷聲對文莺道:“你先下去。”

文莺即刻轉身,關上了殿門。

承光殿的殿門是琉璃所制,為陽光折射出一片斑駁的色彩映在地面,魏堇歆背對着宋雲修,道:“你且随意。”

“...是。”

前世宋雲修為太傅時,也是在此,承光殿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他下意識便走向他前世習慣所在的位子,心事重重地想着早朝上瀝陽官吏一事總算是搪塞過去,那他又如何奏請陛下請調兵馬......

還沒想完,宋雲修突然一腳頓滞,整個人向前傾去。

魏堇歆下意識回眸,她瞥見宋雲修直直走去的那個地方有一塊凸起來的硬木,卻因光線問題看得并不明顯。

她還來不及出聲提醒,就見宋雲修已毫無防備地向前一撲,魏堇歆幾乎是下意識向前,長臂一伸将人攬入懷中,一把托起。僅僅一瞬的觸碰,她卻結結實實掌了一下宋雲修的腰身,真真切切望進宋雲修澈潤如水的眸中,跟着就嗅見一股蓮香,這股蓮香和數年前的氣息完全重合,完全滌蕩了她胸中的那股戾氣,令她醒神不少。

宋雲修怎麽這麽些年也不曾換過香粉?倒比以前重了不少,卻還是這樣輕,随随便便就抱過來了。

二人的身子還沒碰實,宋雲修立刻掙紮着起身,眼神亂瞟,一張雪面,餘兩只通紅的耳尖。

“微臣失儀!”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已然轉身回了座位,道:“不必。”

宋雲修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眼絆倒自己的那塊餘木,猝然想起前世他初至承光殿,也有過這樣的一幕,他全身失控,接着被陛下緊緊攬住,一擡頭就瞧見陛下明亮的雙目正注視着他。

那目光仿佛旭日朝陽,令他全身都險酥軟下來。

然後他便急急起了身,如今日一般地道歉。

後來瀝陽的案子出了事,陛下犯了頭風,便連着罷朝幾日,他也接連幾日不再入過承光殿。

只後來再走時,行動自如,似乎再沒被絆到過,令他幾乎都要忘卻了此事。

宋雲修望着那塊多出的餘木暗暗出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