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卑微的太傅
春初,承光殿的西南角開着幾株梨花樹,枝撐如傘,花苞含翠,微薄淡雅的柔香混在絲絲涼風之中,教魏堇歆身心多了幾分舒暢。
她倒也不真盼着宋雲修教她什麽,這本就是予他的虛職,提了朱筆便伏案閱卷。今日并不都是閑散的無聊事,有幾樁刑部的大案有了判決,刑部尚書劉吉請書批準秋後問斬人員的名單。
一處理起正經事,魏堇歆嚴肅起來,一時沉入其中,許久默默不曾言,只顧翻閱卷宗點批折本。
倒是宋雲修,他極不安分地坐着,時不時拿眼睛悄悄往魏堇歆的方向看一眼,然後又心有餘悸一般低頭玩上許久的手。
他滿心都裝着兩件事,其一,是瀝陽調兵之事,只此事尚不迫在眉睫,可以一放。
但其二,是齊如玉入宮為貴君一事。
那日他雖是勸了一句,但後來齊如玉心狠手辣,為魏彩傳遞了不少機密消息,其中隐含着怎樣深刻的情緒,不可能因他輕飄飄一句話就作罷。但這種事,他又不可能提前告知魏堇歆,不得信任不說,可能還會當他是瘋子抓起來。
而且......他是個男人,對陛下的家事,不該過問的。
宋雲修越想越覺得麻煩,為什麽偏偏那個人是齊如玉,但凡不是,他都可以......
他修長的指骨緊緊攥着自己的衣擺,手心浸出一點汗來,暗中觀察着魏堇歆的動作,覺得她好像快要批完了,她好像已經停下翻閱卷宗了,她好像......沒有再看奏折......
宋雲修對上魏堇歆探過來的鳳目,眨了兩下眼,才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緊張地別開目光不自在地飛快揉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看着朕作什麽?”魏堇歆沉聲,目中卻含着一絲玩味。
從她坐在這裏開始批閱奏折起,宋雲修小心翼翼的目光就一直沒從她身上離開過,他在想什麽?
宋雲修一時怔忪,口不能言。
“陛下!”千鈞一發,文莺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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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堇歆提聲對文莺道:“講。”
文莺道:“齊相帶着如玉公子來了。”
“知道了。”魏堇歆輕輕瞥了宋雲修一眼,擱下了手中的奏折,這齊相雖是先帝手底下的老臣,但在魏堇歆奪位之争中出力不少,股肱之臣,應以禮相待。
文莺在殿外等候,魏堇歆起身準備易地接見,再未分給宋雲修一點眼神。
宋雲修猶豫一瞬,也即刻起身相随。
承光殿主殿乃理政清靜之地,接見大臣便是在側殿,魏堇歆到時,宮人已給來人上了熱茶。
“老臣拜見陛下。”齊晖敏立刻伏低跪拜,魏堇歆幾步越過她,道:“不必多禮。”
“多謝陛下。”齊晖敏出聲,帶着齊如玉起來。
魏堇歆的目光終于落在齊如玉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件雪色點梅衫,外罩一件朱紅金絲外氅,紅白相襯漂亮又華貴,笑着朝她看,眸光亮瑩瑩的。
哦,他是長這個樣子,魏堇歆終于記起,宋雲修是有個與他性子大相徑庭的好友,時常來找他玩的。她那時從不曾注意過齊如玉,如今看着,始覺他生得一張漂亮又豔媚的臉,明晃晃地在人眼前,好似一抹豔麗的春光。
“坐罷。”魏堇歆已施然入座,宋雲修跟在她身後,低聲與齊晖敏問候一番。
宋雲修與齊如玉幼年時常一起玩耍,對彼此的家人并不陌生。
只是問罷,他茫然看着齊晖敏坐下的位置不前不後,一時不知自己該坐在哪裏,魏堇歆沒好氣地給他指了一處,他才乖乖過去,安靜入座。
齊如玉偷偷看着宋雲修,勾了勾嘴角。
齊晖敏嘿嘿地賠了聲笑,沒話找話一般道:“多年了,陛下似乎還好飲這口西山白露,此茶......”
“齊相不妨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魏堇歆看她一眼,目光帶着幾分意味深長,似是在說齊晖敏這把年紀,實在不必。
齊晖敏老臉一哂,道:“陛下,是小兒性子驕縱,纏着老臣要進宮來看陛下一眼,老臣這才......”
皇室禮聘遲早要進齊家的門,雙方都心知肚明,不妨直接挑開了話說。
宋雲修下意識坐直了身子,安靜聽着。
“原來如此。”文莺的動作雖快,但請人入宮一敘之前,還是會問過她的意思,今日便果真是齊晖敏想帶着自家兒子來給她看看。
魏堇歆的目光越過宋雲修,落在悄悄藏在齊晖敏身後的齊如玉身上。
照說她是天子,橫豎都要留一鳳脈的,誰讓她奪位的時候,将魏家人都殺了個幹幹淨淨呢,齊晖敏是忠臣,世家大族,教出來的兒子必然不會差到哪裏去,齊如玉是最合适的人選。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魏堇歆雖不知能否全信那本書,但也不會無端為自己埋下一個這樣的隐患。
可人還是要見的,不光要見,還要單獨一敘。
她道:“禦花園新修了一處梅林,齊公子若有雅興,不妨與朕同去。”
對方禀明來意,魏堇歆自也不虛假推托,婚姻小事,她從不放在心上,便直言相邀。
齊晖敏面上露出一抹喜悅,輕聲催促着齊如玉快快起身前去。
旭日正盛,偏殿的大半光景都被鍍上一層溫暖的金光,齊如玉穿着燦然的點梅華衣,笑意粲然。宋雲修坐在裏面,陰暗之處,那道陽光剛好隔在他腳邊半寸的地方,一分也沒有光顧到他。
他漆黑的眸子滲着幾分水潤,默聲眨着眼,藏在袖袍中的手卻緊緊握住。
魏堇歆這便從鳳椅上起身,先行一步帶路,并告知文莺她是與齊如玉單獨走走,不必跟着。
齊如玉眼見魏堇歆走遠了幾步,連忙跑到宋雲修身邊耳語道:“雲修哥!你放心!我今日來就是為了攪黃我進宮的事!一會兒我定會好好表現,斷了讓陛下納我的心思!”
齊如玉快人快語,宋雲修尚來不及說上一句什麽,齊如玉就轉身跑了。
他跟在魏堇歆後面快步走上,滿心都是得意。這個法子,他在家想了好幾天呢!只要讓陛下厭惡他,覺得他不行,他就不必進宮來服侍雲修哥的女人了!
偏殿內靜了一會兒,齊晖敏老神在在地喝茶,宋雲修起身又坐下,如是反複了三四回,終于忍不住了,向齊晖敏請辭道:“伯母慢坐,晚輩四處走走。”
齊晖敏滿心只想着今後兒子的好日子,心情十分舒暢,笑着對宋雲修道:“好啊,小太傅大人慢走。”
禦花園是修了片梅林,石子鋪路,花香陣陣,只是并非紅梅,而是極難培植的綠梅,此刻大多綠梅都已綻開,不少含苞待放,枝葉青青,花瓣圓幼可愛,不失為一片盛景。
齊如玉心有旁骛,倒不如魏堇歆只管安心賞梅,錯過了園中大半的好景。
“陛下!”齊如玉暗想,陛下一定喜歡娴靜美好的男子吧!那他就聒噪些,讓她煩!
于是他故作大聲地道:“這路上鋪的是什麽石頭呀?好像有點硌腳,走着怪不舒服的,唉,要是能再平整些,和我家橋上那些一樣,該多好啊!”
“太醫說,這條石子路可案撫穴位,經常走一走人能好些精神。”魏堇歆見齊如玉踩着石子跳來跳去,解釋了一番。
“哦!”齊如玉抿了下唇,又扯起另外一件事來,“陛下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堂兄啊,他......”
他叽叽喳喳,把某位齊姓堂兄從出生到嫁人能說的事都說了一遍,編排得天花亂墜、千奇百怪,嘴都說幹了,可陛下卻只是帶着一點淡薄的笑意,安靜聽着他講,絲毫沒有不耐的樣子。
齊如玉嘟了下嘴,頓住了。
“生了五個孩子,然後呢?”魏堇歆伸出修長雪白的手指,拭去一朵花瓣上的泥點,輕聲問。
齊如玉正想再說,可他忽然覺得這樣輕輕擦着花瓣的陛下好生溫柔,她一點也沒覺得他煩,甚至還有仔細聽他講......
她好溫柔啊。
齊如玉喉間哽了一下,想此計不成,那就換一計!陛下一定喜歡溫順解意的男子吧!那他就飛揚跋扈一些,讓陛下讨厭他!
“算了!不說他了!他哪兒有我好啊,陛下要多知道我的事情才是!陛下我跟你說,我從小就喜歡各種各樣的首飾......”
喋喋不休的聲音一直響在梅林中,在一處花影重重間,一人着玉色圓領長衣,靜靜地站在林中,幽幽雙目緊緊盯着離得很近的那兩人。
他通身衣色幾乎要與滿林的綠梅相融,精致清冷的雪面上端着一本正經的神色,下唇卻被緊緊咬着。
他好似全然不知道疼,直咬得唇上出了血。
滿眼、滿心,他都在看着那個着朱色鳳袍立于林間的女子,她目中含着的一點笑意恰到好處地親和與溫柔,腳步徐徐,步履生姿,每向前一步都會體貼得照顧到她身後的齊如玉,聽着齊如玉興致高昂地講,還會小聲提醒齊如玉小心腳下的花枝。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看着灼灼明豔的女子如天神一般,為一朵梅花濯去它的污泥,然後在他眼中,那朵綠梅仿佛就此升華,變得璀璨奪目,将周圍所有的綠梅都眼壓下去。
宋雲修澈潤的眸中充滿了渴望,他緊攥着手,指甲刺痛掌心,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太陽去光顧下一寸土地,而他則是跌跌撞撞地遠随在後,用帶血的唇,輕而又輕地吻在那朵天下無雙的綠梅上。
片刻溫存,他又如驚弓之鳥一般起身,錯愕地看着那抹潔白中沾染的血色。
他只會弄髒它,一個背叛過她的人,沒有資格站在她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