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錦上花
沈源流初到蘭溪鎮時,已近小滿時節,午時一過,炎炎日頭下便有些燥熱。
這日為了熟悉街道,沈源流便趁着晨曦時分,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迎着徐徐而來的清風,聞着遠遠飄來的花香,倒覺得分外舒坦。
“是栀子花香,今年的花倒開得早。”
“可不是麽,少爺,今年這天也太熱了,花都給悶熟了呢。”陪在一旁的小厮也用力嗅了嗅花香,甜甜如糕點的香味當真好聞,不禁張望了一番,“少爺,前面有個花鋪子,香味大概就是從那飄過來的。”
沈源流點點頭,“嗯,去看看。正好我們新鋪開張,也該添些花草。”
“好來!”
飄來馥郁香氣的花鋪,招牌上刻着簡潔幹淨的三個字,錦上花。
待主仆二人進了這間店,鼻尖的花香愈發濃郁,除了方才芬芳的栀子花,還夾着其他的花香,香味雖濃卻并不沖鼻,只道沁人心脾。
沈源流閉着雙眼,一臉享受地立在其中,往昔日忙,他當真是好久沒有這般風花雪月般地聞着花香,享一時空閑了。
“阿游,去問問店家,哪些花适合擺在我們鋪子裏。”
阿游嘴上應着,這花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眼望過去,即可一目了然。
這會除了滿鋪子的花草,沒瞧見半個人影。雖說時辰是早了些,可大門既然開了,就應該做生意了吧。
阿游一邊朝裏走了走,一邊聲調放高了些喊道:“有人嗎?店家?有沒有人?”
“客人嗎?請稍候。”
忽然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急切地回了一句,轉眼就見個姑娘捧着個大花盆從後院走出來,想來之前是在後頭幹活。
“啊!”
Advertisement
阿游兀自一叫,原本在一旁靜靜享受花香沐浴的沈源流也被吓了一跳,睜開雙目側頭問道:“怎麽了?”
“沒、沒什麽……”
阿游快走幾步回到自家少爺身旁,低着頭,輕聲應着。
倒是步出來的姑娘見一早出現在鋪子裏的是兩位生客,眼眸一垂,立即轉身放下了手中的花盆,又從腰間拿下一塊面巾戴在了臉上,擦了擦手,撸了撸頭發,客客氣氣地招呼道。
“對不住,吓着客人了,不知兩位需要些什麽?”
女子的聲音語調輕緩和善,恰似空谷幽蘭,汩汩流水,聽着很是舒服。
她的腕間約莫還戴着幾個銀镯,碰撞間發出悅耳的聲音,空靈清脆。
沈源流面向女子,嘴角帶笑,溫潤有禮,“我初到蘭溪鎮,經營了一家茶坊,想在店中添些花草,還想請姑娘幫忙擇選。”
“公子客氣了。”
女子不由自主地打量了男子一眼,玉樹蘭芝,眉如墨畫,一身上好的雲紋錦袍,雖然沒有佩戴什麽君子古玉,可是舉止投足之間自有一派氣度。蘭溪鎮可從未出過這樣令人仰望的人物,當真好看得緊,只是他一雙漆黑的眼睛……
好像看不見。
女子很快收回了目光,左右看了看自家的花草,推薦道:“公子開的既是茶坊,便不易放香味太重的花草,以免掩蓋了茶香。不妨在屋內放幾盆蘭草增添意境,鋪外則放上幾盆金錢樹,取個好兆頭,如何?”
沈源流颔首,“姑娘安排妥當,就聽姑娘的。”
随後,女子報了每種花的價錢,沈源流都沒有異議。姑娘便又問了茶鋪的位置,說是會有夥計上門送花,具體要多少盆數,可按鋪中擺放所需,多減少補,養花的技巧也會一并附上,若然花草種植不佳,也可到店中來換。至于錢款,屆時一并付清即可。
沈源流默默聽着,想着這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作為一名客人,他十分喜歡這樣便利又周祥的安排。
“我聽姑娘的聲音還很年輕,年紀輕輕就掌管一家店鋪,當真有為,在下沈源流,往後既是鄰裏,不知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沈公子過譽了,這間花鋪是我爹娘的,我不過是幫幫家裏的忙而已。小女素蓮,沈公子既搬來了蘭溪鎮,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彼此彼此。”
生意談成,兩人又客套了幾句,素蓮便送沈源流二人出了鋪子。
此時日頭漸高,街上也不比晨曦的清靜。
往回走了一段路,沈源流緩緩開口問道:“阿游,之前你在店裏突然叫了一聲,是為什麽?”
阿游回頭望了望背後,見的确離那家鋪子遠了,方壓低着聲音說道:“少爺您不知道,剛剛那個叫素蓮的姑娘,小半張臉都毀了!看樣子像是被火燒的,燒得可厲害了,後來她拿了面巾、又用頭發遮掩着,也還是能看出一點。我頭一次見着面容被毀得那麽厲害的,可不吓了一跳嘛。”
“哦?”
沈源流看不見,聽阿游這般說,不尤回想起之前和那姑娘相處的點滴,瞳眸裏劃過一絲贊許和可惜,“看那姑娘接人待物的舉止禮數,倒是十分從容,想來是位堅強的姑娘。”
阿游點點頭,“不過這姑娘也太可憐了吧,不曉得是出了什麽事情才會弄成那樣?等有空了,我且去打聽打聽。”阿游又搖晃起頭顱,“唉,就是可惜了,還那麽年輕,這輩子算是毀咯。”
沈源流忽然就停下了步子,一個彈指,不偏不倚地打在阿游的額頭上,準頭絲毫不差。
“少爺!”阿游吃痛呼道。
“胡說什麽。”
沈源流雖然看不見,但幼年習武,失明之後,聽音辯位的本事倒是愈發精湛。
“旁人的一輩子,也輪得到你來評說。”
阿游抿了抿唇,自知失言,略略低了頭,“少爺教訓的是,阿游不該随便說別人的閑話。”
沈源流上一刻還威嚴赫赫的面色,倏爾一轉,溫潤如玉。
他繼續往前緩緩走着,感受着拂面而來的清風,心境恰如浮雲。
“也不要去瞎打聽什麽,旁人的路自有旁人的險阻和機遇。何況莫要小瞧那位姑娘,堅毅之人的路,即便坎坷,卻也仍會是康莊大道。”
“哦……那少爺,您自己呢?”
阿游嘟着嘴,“您怎麽不為自己尋一尋康莊大道?您那麽聰明,為什麽不去尋些法子讓自己的眼睛早日康複?偏跑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做什麽茶坊老板,您知不知道,老爺和夫人面上答應讓你出來晃悠,背地裏可都快愁死了!”
不想沈源流聽了,卻笑得愈發開懷,兩手身後一負,仰天一笑,吟出的詩詞仿若震天動地。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少爺!”
阿游看着念完詩就大步向前,沒有半點危機意識的少爺,真是…… 真是……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急得他都快有禿頂的危險了!
阿游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麽少爺可以這麽氣定神閑?平常人突然瞎了眼睛,不是應該會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不知所措嗎?或者質問蒼天為什麽偏偏選中自己倒這個黴?心态再好,再怎麽也該糾結郁悶幾天吧?
偏偏他家的少爺,卻是在哦了一聲之後,毫不在意地揚起笑臉,溫溫笑道我想出去走走。
走走。
是的,走走。
這一走,少爺就走到了這離家千萬裏的小鎮!
若不是他自小打定主意,死活都要跟着少爺,少爺這一走絕對就是背着他,離家出走!
阿游腹诽的同時,不禁洩氣似地耷拉着肩膀,嘆了口長氣,等他想重振精神,追上自家少爺時,就看見在前頭走得氣宇軒昂的沈源流,被石頭突地絆倒,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我的少爺啊!”
他就知道!
他的少爺是離不開他的!
********* ********* ********* *********
素蓮這日用晚飯時,将沈源流的名諱和家裏人說了說。她打算等沈源流茶坊開張時,讓海叔挑幾盆金桔樹作為賀禮送過去,一來鄰裏街坊互相照顧,是份心意,二來做生意的人總是以和為貴,方客似雲來。
素蓮爹娘對此沒有任何異議,錦上花的生意多半已是素蓮在打理,他們就負責郊外的花圃,那裏地方大,種養的花草更多,也很缺人手。
生意做得久了,就是故意刁難的客人也總會碰上一些,能碰上沈源流這樣大方客氣的,他們自然也覺得很好。
彼時,小了素蓮七歲的妹妹素月端着飯碗,笑嘻嘻地打聽道:“姐,你是說街前頭那家新開的茶坊是這沈公子的?那茶坊很不錯呢,就是沒想到原來這老板是個瞎子啊。”
“這有什麽,但凡眼瞎心不瞎,就能勝過很多沒瞎的人。”
應話的是素月的雙胞胎弟弟,雖然和素月是一樣的年紀,不過素陽給人的感覺則有些老氣橫秋,與他的名字很不相稱。
“哎喲,就你會說話。”
素月瞪他一眼,對于從小到大就是争來奪去的雙胞胎而言,他們之間可沒有什麽姐弟情深。
素陽自然也不客氣,冷冷回道:“誰叫你自己讀書笨,當心以後吃虧。”
“哼,娘說了,吃虧是福!”
“斷章取義!”
素家的爹娘大約是養花養出了心性,除非孩子動手,否則他們對兩個不過十一歲孩子的鬥嘴,一向是當做沒聽見的。
好在,長姐如母。
素蓮看着他們嘟嘴惱怒的樣子,仍是笑得溫和,随即一人夾了一塊肉放在他們的碗裏。
“吃飯的時候,不許吵架。”
兩個人對這個長姐從來都是服氣的,就是很少笑的素陽沖着素蓮,也要露出一張大笑臉,然後閉上嘴巴乖乖吃飯。
反正,吃完飯可以接着吵。
挑個阿姐聽不見的地方。
晚飯用過,素月和素陽就端着碗盤去廚房洗刷,素家的條件還算不錯,不過爹娘并不嬌養他們,家中請來的夥計只是幫忙店鋪和花圃,其他家務雜活都是自家人負責做。
素蓮因當年毀容時連帶手也受了燒傷,雖然只留了些疤痕,但是家裏也盡量不讓她碰髒水,平日裏她都穿着長長的衣袖用以遮掩和保護,所以素蓮一貫負責的都是打掃。
眼下天氣漸熱,百花将開,家中的生意也不錯,等雜事做好,素蓮便到書房将近日的單子及信函理了理,看看是否有所疏漏。燈燭的光暈暖暖地照亮着屋子,素蓮慢慢理着,直到一張大紅喜慶的帖子顯眼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喜帖啊。
素蓮随手翻了翻,昔日與她一樣年紀的小姐妹們的确一個個都嫁人成家了。
安谧的夜,她整個人忽然也跟着漸漸靜谧了下去。
左手上的兩個銀镯子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曾幾何時,素蓮極喜歡聽這個聲音,只是此刻,卻覺得有些突兀。
她安靜地坐在了椅子上,盯着一旁燃燒的蠟燭,怔怔發呆。
自從她毀了容貌,爹娘便漸漸将錦上花的事情全部交由她來打理。一來是讓她有個寄托,二來約莫也明白,她這輩子恐怕注定要一生孤老,爹娘想将這間花鋪留給她,聊以傍身。
其實這些,素蓮心裏都清楚。
當年,在她冷靜下來,再度拿起銅鏡,對着自己的容貌整整看了半日的時候,她就都想明白了。
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綻放出自己最美的姿态。
天道無情的風雨,護花之人的疏失,都會讓花兒……
未開先敗。
作者有話要說:
PS:大概是個淡淡、暖暖、偶有風波,卻歸于安寧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