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清靜
錦上花的花花草草很快就有夥計送到了沈家茶坊,送貨的是個和善的中年大叔,客客氣氣地将花盆一個個搬好,又将護養的法子仔細地交給了阿游,才結了銀子回去。
沈源流的眼睛看不見,也不知道他這家新開的茶坊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實則他也不關心這些,茶坊的事全由丁叔前前後後張羅着,而居住的後院則是阿游在忙裏忙外。
雙目失明後,爹娘和大夫都廢了不少法子,皆未得成效,他對此并沒有什麽怨言。馳騁商場多年,縱使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有人看他不順眼,也是很正常的。
江湖事多,□□,投毒報複,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在沈源流提出要離家散心的請求後,爹娘也只是與他兩廂沉默了些時日,便應了他的請求,并沒有多費什麽口舌。
爹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他帶着丁叔等人,一來是看顧照拂,二來大概是生怕阿游對他太過順從,哪天真走得沒影了,也沒個人能通風報信。
無妨了。
其實,沈源流只是想要一杯茶,一張椅,偷得半日浮生而已。
往昔的那些日子,真是……太累了。
“少爺!太坑人了!”
阿游的尖叫聲,能讓茶盞裏的茶水微起漣漪,能讓樹上的鳥兒狂打翅膀,能讓沈源流的唇畔吐出一口濁氣。
他的半日浮生啊……
“哦?”沈源流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閉着眼睛懶洋洋地,“是誰坑了你?”
“就是那個錦上花的賣花鋪子!黑店啊!這才幾天啊,放咱們茶坊裏的那什麽蘭的什麽草的就都快焉死了!”
阿游的嘴上功夫極好,再長的句子跑到他嘴裏,也是不帶一絲停頓的。
沈源流聽得習慣,拿起一旁矮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應得漫不經心,“是麽,你自己有沒有照人家教的法子好好養護?這花花草草的可精貴了,澆水了麽?曬太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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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都幹了!”阿游立在沈源流的身邊,氣呼呼的,“不管!我要去找他們賠!那姑娘不是說如果花草種得不好,可以換得嗎?我就要她給換,她要不換,我、我……我敗壞她的名聲!”
“啪”得一聲,沈源流一擊彈指,不偏不倚正打在阿游的額頭,痛的他抱着腦袋嗚嗚直叫。
少爺的這一擊,比上次的疼多了!
“胡說什麽。”身法極快的沈源流,這會睜開了眼睛站立着,置下手中的茶盞,聲調肅穆,“姑娘家的名聲,就是你這樣想想也不行。”
“不、不是壞姑娘的名聲……是她們店鋪的名聲……”
阿游低着聲音解釋,也知道是自己說得太急,誤了意思。
“行了,今日天氣看似不錯,我且陪你走一遭,省得你再胡說八道。”
沈源流悠然撫了撫衣袖,率先擡步走了出去。
“什麽胡說八道?花焉了是事實啊!”阿游一邊委屈地揉着額頭,一邊利落地拿了竹柄傘跟上去,“還有,少爺,明明是你在胡說八道吧?今個下雨,天氣哪裏不錯了!”
走在前頭的沈源流勾了勾唇角,“誰說下雨的日子,就不是好天氣了?”
光照大地,水潤萬物。
方才沈源流躺在藤椅上時便覺得,一杯茶、一張椅,好似還少了點花香。
他記得之前栀子花的味道,聞起來不錯。
風中幽馥香,暑中寒自來。
當真不錯。
“哎喲喂!我的少爺,您怎麽又摔了?!下雨路滑,您倒是悠着點啊!請您從現在開始,有一個作為瞎子的自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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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蓮這日在店裏修剪花草,外頭下着小雨,通常這樣的日子,不會有什麽客人上門,所以海叔便讓素蓮留在鋪子裏幫忙。畢竟後院幹活得穿着蓑衣,多少會沾了寒氣,海叔自小看着素蓮長大,舍不得她辛苦。
素蓮摸了摸臉,今天她好好戴上了面巾。
自從毀了容貌,她就很少出現在鋪子裏,大多是待在後院侍弄花草。偏偏那日劉員外母親大壽,訂了許多盆栽,家裏人一早就出去忙活了,只留她在店裏照看,彼時一忙就忘記要戴上面巾,唉……也不曉得那個小厮有沒有被吓壞。
素蓮剪下幾片殘葉,記得她第一次對着銅鏡看見這張臉時,吓得把銅鏡甩在了牆上,摔了個粉碎。
現在想想,那場火,也有些年頭了,算是過去了吧。
只可惜了。
那日來的沈公子,是個好客人呢。
素蓮聽去送花的海叔說,那是一家很不錯的茶坊,還未挂名開張,鋪子雖然不大,可是內外卻都裝飾地十分講究,挂在茶牌上的茶葉名字,有些他都沒有聽過。尤其最後結賬時,那沈公子不回半分價錢,态度也親和。
若是因為她的臉,失去了這樣的一個好客人,實在是有些可惜。
“素姑娘。”
門口突然響起一個溫潤的聲調,喚着她的名字。
素蓮轉過頭,就看見那位沈公子和他的小厮立在門口,陰雨的天氣,這位沈公子卻好像自帶了萬丈光芒,淺淺一笑,便引得她家的百花縱開,芳香馥郁。
這張臉,當真好看。
“沈公子。”
素蓮起初一愣,很快就還了禮,只是還來不及問今日過來有何指教,一旁的阿游已經一股腦地将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
素蓮聽了,應得也十分爽快,“沈公子放心,我即刻請海叔再挑些盆栽送到您的鋪子裏,先将那些殘葉給替換了,一定不耽誤您店中的生意。”
阿游沒想到這素姑娘那麽爽氣,竟是半點都不問緣由,自己準備好的一堆說辭倒是沒了用武之地。
阿游抓了抓頭,退後了一些。她和以前沈家那些牛鬼蛇神的生意人做比,還真是有誠信得多,就可惜一張臉毀了,否則哪怕姿色普通一些,下半輩子應當也會過得不錯吧。
沈源流站在一旁淡淡笑着,知道這會阿游心裏肯定多少有些尴尬,誰叫他走過來的路上還盡說這店弄不好就是一家黑店,如今別人的處置利落公正,一定會叫這嘴碎的小鬼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巴。
“無妨,茶坊明日才算正式開張,耽誤不了什麽生意。”沈源流很喜歡聞這花鋪的味道,舒心得很,“我上次來聞見這的栀子花開得極香,也想添置幾盆放在我居住的院落中。”
素蓮颔首道:“今年的栀子花的确開得早,我過會再挑幾盆還鮮嫩的,若培育得當,至少能開小半個月。”
“那便有勞了。”
正巧在後頭幹活的海叔脫了蓑衣過來,素蓮便将情況與他說了說,海叔做事利索,二話不說就立即去後院挑了好的盆栽,馬上送到沈家茶坊去。
沈源流遂吩咐阿游跟着海叔回去,等事情辦妥了,再回來接他。
阿游一時有些不明白,“少爺,您一個人待在這裏做什麽?和我們一起回去不就好了?”
沈源流應得淡泊,“本少爺想清靜清靜。”
阿游剛要張嘴問難道在家不能清靜?他家的少爺就如同他肚子裏的蛔蟲一般,直接堵道:“有你在,就不清靜。”
“少爺!”阿游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吼道,“你這樣會失去我的!”
可惜他家的少爺裝作耳聾,只微微一笑,不給其他半點反應。
一旁,素蓮面巾下的唇畔緊緊抿着,生怕自己笑出聲來,這對主仆不僅感情好,還很有意思。話又說回來,這位沈公子的确是位講道理的好客人,畢竟很少有主子能縱容下人這樣沒大沒小的。
阿游端着一張苦瓜臉,一個人生悶氣,一直等到海叔張羅好了,他仍是一副氣鼓鼓地樣子,不甘不願地回去了。
“沈公子,請喝茶。”
早在他們主仆二人冷戰的時候,素蓮便請沈公子坐在了店鋪的一角,鋪子裏本就有一套上好的紅木桌椅,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前頭可見花鋪的滿店花草,後頭連着家中的小院回廊,景致委實不錯。
只可惜,她不能招待沈公子瞧一瞧。
“這茶好香,是菊花?”沈源流端起溫熱的茶盞聞了聞。
“是,這是取自家中去年所開的貢菊,洗淨瀝幹,翻炒晾曬,平日也就家裏人自己喝喝。只是我想着沈公子是做茶坊生意的,普通茶葉端上來怕也入不得公子的口,正好菊花散風清熱,就請公子嘗一嘗。”
沈源流品了一口,贊道:“當真不錯,其實我并不太懂茶,家中生意都有管家照看,我不過是仗着父母庇蔭,混口飯吃。”
“沈公子謙虛了。”
素蓮持着茶壺,添上茶,腕間的一對銀镯發出悅耳的聲響。
“不謙虛,素姑娘會取花制茶、養護花草,這些我便不會。就是今日出門時,我都在門檻處摔了一跤,等換好了衣衫,我家小厮還叽叽喳喳地不停,數落得我耳朵疼。眼下,總算将他趕跑了。”
沈源流搖搖頭,顯得有些無奈。
素蓮聽了,不尤輕笑了一聲,“沈公子真是主仆情深。”
沈源流也笑,“姑娘用錯詞了,交仆不慎才對啊。”
沈源流的這一席話說的極為謙和,也讓素蓮多少覺得心安。
這位沈公子應該已經知道她是個容貌盡毀的女子,但他還願意坐在這裏,與她安安靜靜地說上兩句話。
只如此,她心中便很歡喜。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一個陌生人說過話了。
約莫是知道他看不見的緣故,素蓮在這位沈公子的面前就不必顧忌太多。起碼不用害怕在他身邊待久了,他會因為這張臉而厭惡疏離自己。
雨水順着屋檐滴落下來,翠綠了花草的顏色。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隔着一張紅桌,坐在兩邊。
花香漫溢,聞聲聽雨,最是惬意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