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遮掩

“少爺,您不是請了他們到府上來種花了嘛,做什麽還要親自跑過去?”

阿游跟在沈源流的身側低聲埋怨,那花鋪是有金子還是有銀子?昨日才去過,少爺怎麽今日又要去了?若素姑娘是個美人倒也罷了,卻偏偏毀了容貌,少爺不是都知道了嘛,怎麽還去得那麽勤快,到底圖什麽呀?

難道……

“少爺!”阿游拉着沈源流的衣袖,膽戰心驚地,“您不會又中了毒?把腦子也毒壞了?!”

一指彈在額間,痛得阿游脖子一縮,苦兮兮的,少爺發力還真是不留餘地。

沈源流悠哉哉地收回手,神色平淡如常。

“又胡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否則少爺你幹嘛又去那錦上花?再怎麽錦上添花,不就是一堆花花草草嘛,有啥好多看的?”

“庸俗。”

固然沈源流的眼睛看不見,可一撇一眯的目光裏,阿游還是能感覺到深深的威嚴凜然,咋咋呼呼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少爺……您确定自己就不是附庸風雅?”

阿游說罷,瞬間跳出三米,深怕自家少爺再來個一指彈。

可是沈源流并沒有再理阿游,他心裏數着步數,這會已經走到了地方。

今日守在店裏的仍是海叔,大概很少有客人會三天兩頭的就來光顧花店,海叔看見沈源流時也不禁有些驚訝。

“沈公子,今日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海叔,這是白毫銀針。”沈源流依舊守禮客套,“今日的确有些事想尋素姑娘商讨,不知她可還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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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在後院,我……”

“那我便跟海叔同去吧。”沈源流笑道,“也省得素姑娘再出來迎我,海叔若将我當做常客,便不要同我客氣了。”

海叔為人實在,說話不會繞圈圈。想着姑娘是在後院擺弄花草,應當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就領着沈源流去了。

素蓮的确是在後院弄花,這日一早她醒過來時,那個受傷的江湖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小院,和吃光喝光的碗盤。

匆匆一面,她能做的,也只是盼君長安了。

“小姐,沈公子來了。”

海叔瞧見素蓮蹲在那裏的背影時,出聲喚道。素蓮本是在收拾昨夜的痕跡,後院的月季花被毀了一片,好在這會大多都清理好了,但仍然有些緊張。

雖然沈源流看不見,可是他的小厮阿游是看得見的。

素蓮沒有立即回身,瞧了一眼面前的花壇,似乎沒有什麽大礙了,方才拿出面巾戴上,起身見過沈源流。

沈源流察覺到了今日素蓮有些遲緩,但面上仍是一派君子端方。

“素姑娘是在忙碌麽?我可是打擾到你了?”

“不妨事的,只是在采摘昨日的月季,一時沒有騰出手,怠慢沈公子了。”

“素姑娘不必這般客氣,這月季開得正當時,姑娘采了是要做什麽用?”

素蓮面巾下表情略顯惆悵,若非昨夜這些月季花與她度過了極為驚心動魄的一個晚上,今日也不必這般尋思借口。

“快要到觀音菩薩成道日了,許多富貴人家的女眷會定上一些鮮花用以禮佛,我母親擅長花藝,所以今日便采了用。”

素蓮轉移話頭道:“沈公子,今日小院有些淩亂,不妨到店中稍坐?”

不想這次沈源流卻沒有應,只道:“真是可惜,本想着今日能再來被這月季花香熏陶一番,可惜了。不過這樣看來,我也該定上幾株鮮花,一敬禮佛之心。”

說着,沈源流走近了些許,素蓮稍稍側身避讓,後院大多地方都用石頭砌了花壇,只留了一條羊腸小路,沈源流本就看不見,便有些不大好走,身型不尤晃了晃。海叔已經回前頭看店去了,阿游跟在幾步開外,一時走神沒跟上。

素蓮便虛撫了一把,提醒道:“公子小心。”

這會兩人離得甚近,幾乎只隔着一條手臂的距離。

沈源流側過臉,望着素蓮,好看的五官仍是平和溫潤,唯獨聲音驀然壓低了幾分。

“不過素姑娘,沾過血的花草若是送到佛祖面前,恐怕不妥吧。”

騰空的手臂猝然一僵,素蓮只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驟然停止,一個天大的秘密被人戳破。她瞪大着眼睛,緊張地一下子不知如何言語,只能僵直地盯着面前的沈源流。

沈源流也看着她,怡然含笑的神情,仿佛只是說了一句家常話。

素蓮第一次覺得沈源流溫潤如玉的笑顏,抵不過他那一雙洞徹人心的雙眸。

他的這雙眼睛,是真得看不見嗎?

“素姑娘?”

沈源流喚得輕柔,素蓮這才回過神來。

沈源流笑道:“素姑娘辛苦,想必是修剪花枝時傷了手吧,我自失明後嗅覺、聽覺反倒靈敏了許多。素姑娘平日可要小心啊,不知是否上過藥了?”

“嗯……上過了。”

“素姑娘。”

眼下,沈源流的聲音即便再柔和,也只會讓素蓮覺得心驚肉跳。

“什麽?”

“上次素姑娘提及家中有片花圃,說是能領我去看看,可還作數?”

素蓮抿了抿幹燥的唇瓣,“嗯……作數。”

“素姑娘說作數,我就放心了,素姑娘今日似乎很忙,我改日再來吧。”

沈源流笑意款款地往回走,剛踏了兩步,踩在石子路上的腳步不穩,身子不禁又晃了晃,素蓮急忙上前扶住,已然天熱的六月,沈源流卻覺得手臂上傳來的溫度有些偏低,但很舒服。

“多謝素姑娘。”

他不禁又側眸同素蓮道謝,目光和煦,溫良如玉。

可是素蓮低着頭,不敢看他。

這會阿游接過了自家少爺的手臂,先前沈源流故意壓着聲音,他沒聽見二人在說什麽,只是覺得少爺今日走得倒是幹脆。

“沈公子!”

一路送到了店門口,素蓮終于忍不住還是叫住了他,沈源流緩緩回身,眉目含笑,靜谧溫和。

“沈公子……”素蓮雙手拽着自己的布裙,有些緊張,“今日之事,可否請沈公子保密?”

“素姑娘所請,自當遵從。”

素蓮謝過,可心裏頭總還是不放心。

這位沈公子,光看外在的樣貌氣度,就知道不會是平常人家。如今切實感覺到了他的思慮敏銳,愈發覺得不是她能應對的。

沈源流颔首道別,側身之際,他頓了頓,又轉過身來與素蓮道。

“素姑娘,我好歹也算是惜花之人,亦将姑娘當朋友看,日後你若有什麽難事,可以盡管來找我,不必自己扛着。沈某尚有些能力,也願意為姑娘分憂解難,還請素姑娘與我不必太過客氣。”

這一席話,沈源流說得真誠,萍水相逢,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素蓮便是不安心,也多了三分感激。

“多謝沈公子。”

阿游在一旁咀嚼着少爺的話,說不出哪裏不對,又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他總覺得,少爺待這個毀了容的姑娘有些……特別?

不,應該是可憐。

嗯,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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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游實在好奇,于是剛出了花鋪門檻幾步,就壓低着聲音問道:“少爺,剛才那素姑娘要你保密什麽?”

“既是保密的事,我如何說給你聽?”

“少爺!我和你的關系,怎麽能與你和她的關系相比?”

沈源流靜默不語,偏生阿游不服氣還在一旁糾纏,可沈源流只聽見遠處腳步急急,他一把抓過阿游的身子,才避免在店門拐角處,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喂!你會不會走路!撞着我家少爺怎麽辦?!”

“我有急事!對不住!”

聲音似是個少年郎,那少年急匆匆地道了聲歉,就又跑了。

阿游嘴裏正要開罵,沈源流就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似是進了錦上花,于是他的腳步也跟着停了停。

“阿姐!”

這孩子是素姑娘的弟弟?

果然聽見素蓮的聲音應道:“阿陽,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私塾呢?”

素陽答非所問,“阿姐!那家是不是給你寄喜帖了?!真不要臉!阿姐,你不要睬他們!”

“你這孩子,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怎麽滿嘴混話。”

素蓮責備着,可語調并不生氣。倒是十二歲的素陽氣得臉紅脖粗,就差揮拳跺腳了。

“阿姐!”

“好了,這是店裏,去裏頭說吧。海叔,我們進去了。”

“好來。”海叔應着。

沈源流本就離店不遠,加上素陽因為氣性,嗓門變大,沈源流遂聽了個一清二楚。

喜帖麽。

這會沈源流邁開了步子,走得鎮定自若,好似聽人牆角的事情他從未做過。

“阿游,你去查一查素姑娘的過往。”

“嗯?可是少爺之前不還說,別讓我瞎打聽麽……”

沈源流卻聽而不聞,仿佛自己從沒說過那樣的話,只又吩咐道。

“還有昨夜素家,是不是來了什麽江湖人。”

“江湖人?”

阿游一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沈源流神色肅穆,并不是随便說說的樣子。

今日素家的院子裏飄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雖然的确很淡,但是仍然逃不過沈源流的鼻子。

血氣、花香,還夾雜着一點金瘡藥的藥味。

再加上素蓮不過一日,就變得有些拘謹的态度,沈源流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而且就今日已過了早膳時分,素蓮卻還在清理後院這點來看,這事情多半發生在昨夜。那血量也絕不會少,否則不至于他還能聞出一些。

好在,她平安無事。

只是素姑娘的遮掩之下,顯然她是幫了那人。是認識的?還是別有原因?

“少爺,你對這素姑娘也太上心了吧?就算他們家真得有江湖人出入,關我們什麽事?”

“鄰裏之間,本就該互相幫襯。”

沈源流應地理所當然,“何況相識一場,也算朋友,幫個忙又何妨。”

“少爺,你以前好像不是這麽教我的。”

阿游正嘀咕着,頭上就猝不及防地來了一擊彈指,委屈得阿游只想哭。

從花鋪到茶坊不過五百來步,這段路上大大小小開着兩排鋪子,來往人多的時候,偶爾也會聽到叫賣聲。

“叮鈴鈴……叮鈴叮鈴……”

沈源流忽然頓下了步子,側耳聆聽,“是護花鈴?”

阿游這會還因為那一指彈苦着一張臉,可聽見少爺詢問,還是乖乖張望了一番,道:“是有家雜貨鋪,聲響好像是從那傳來的,少爺要去看看?”

見沈源流點頭,阿游便領着他過去。

守着雜貨鋪的夥計起初看見沈源流,也是一愣,心想一個瞎子跑來買什麽東西,卻又見他身邊有個小厮,想來也是位有些油水可撈的少爺之流,遂笑盈盈地熱心接待。

“公子想買些什麽?我這可有不少好東西。”

“我方才聽見了鈴铛的聲音。”

“公子真是好耳力,這護花鈴上的鈴铛随風擺動,輕靈悅耳,當真動聽得很呢。”夥計知曉沈源流瞧不見,立即又用手擺動了一番,“公子聽,這聲音可清脆?”

沈源流閉着眼,随着鈴铛交錯,平和的嘴角漸漸上揚。

唯獨阿游盯着那護花鈴看不明白。

少爺這是聞完花香,又心血來潮地想要聽鈴铛聲了?

少爺最近的喜好,還真是難以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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