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人
“阿蓮，他……”
林馥塵的目光裏充滿着疑問，他看得出這個男人是個瞎子，可他又如此風姿不凡，叫人難以忽視。
彼時，倒是素蓮有些愣怔，她看了看沈源流，又看了看林馥塵，到底對着後者道。
“馥塵，謝謝你今日來看我。我會過得好好的，所以你也好好的，便就很好了。”
“阿蓮！”
“抱歉，今日我有客人，你就回去吧。”
林馥塵還想再說什麽，只是眼見有外人在，雖然有些不甘心，但林馥塵到底沒有多糾纏，只皺眉看了看瞎眼的沈源流，懊惱着離開了。
看着他的背影，素蓮的目光不尤驟然變暗。
沈源流聽那男人的腳步聲的确走遠了，方才上前。
“素姑娘是有客麽？可是我來得不是時候？”
這句話，沈源流說得委實懇切，又含着幾分歉疚，可聽在旁人眼中好似是他受了什麽委屈。
跟在後頭的阿游不禁側過頭，暗中翻了個白眼，少爺最近聽牆角、說假話的功夫愈發爐火純青，讓他簡直甘拜下風，五體投地。
素蓮理了理心情，揚起些許笑顏。
“不，沈公子來得正好。”既然都被他撞見了，素蓮也不扭捏，“今日可要坐下喝杯茶？”
“自然是好，那就多謝素姑娘了。”
腕間的銀镯仍然清脆悅耳，借着泡茶的功夫，素蓮才算是徹底從見到林馥塵的勁頭裏緩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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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那個人和她一起長大，兩個人又自幼知曉長大了會成為夫妻，對彼此的心思哪裏會如朋友一般。
可是……
素蓮不由自主得摸了摸毀了容貌的半張臉，心裏頭忍不住嘆息一聲，到底是錯過。
花茶香氣怡人，聞之猶如身臨花境。
沈源流坐在第一次來店裏時所坐的紅木太師椅上，阿游被打發去買些點心回來。少頃，素蓮将沈源流帶來的雪峰毛尖泡好，青釉的茶盞放在了沈源流的面前，她自己也拿起一杯，拂了拂杯蓋，默默捧在手裏。
半晌，素蓮低頭看着茶盞道。
“關于我容貌的事，沈公子可都聽說了？”
沈源流的唇角保持着禮貌的弧度，見她主動提起，想來是不再避諱什麽，遂道。
“是聽說了一些，素姑娘當年為救弟妹，沖進火場，實在叫人敬佩。誠然我有一些好奇，素姑娘當時面對熊熊大火，不怕嗎？”
“怕呀，怎麽會不怕。”素蓮至今想起那段往事，仍舊是心有餘悸，連帶聲音也有些發顫，“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火，爹娘又不在。豈止是怕，是怕急了，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家是不是就這樣燒沒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阿姐。”
“我的弟弟妹妹在叫我，所以再怕，我也要進去。”
沈源流雖然看不見，但是他能從素蓮的聲音裏聽出她對弟妹的保護和重視。
“可素姑娘那樣沖進去，也許……”沈源流略略偏過頭，蹙着眉，一臉憂色，“你也會死。”
素蓮的目光定在自家的花草上，淡笑道：“只要能救出弟弟妹妹，縱使我死，一命換兩命，也是我賺了，不是麽？”
沈源流忽然覺得靈臺一震，脫口問道：“素姑娘願意為家人慷慨赴死？”
素蓮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怪，但還是答了，“自然是的。”
沈源流沉默了一會，嘆道：“素姑娘英勇。”
“他們是我的家人，為之付出，談不上什麽英勇，不過是種本能。” 素蓮倒是不以為意。
“素姑娘過謙了，不是所有血脈相系之人，都有這種本能的。”
沈源流的眸子裏露出一絲戾氣，但很快遮掩在擡手喝茶的動作裏，以至于素蓮只能從那平淡的話音裏，隐隐感覺到一絲嘲諷。
“沈公子可有親人？”
“有，我是家中獨子，父母待我極好。”
話風一轉，從沈源流春風含笑的面上，素蓮又絲毫尋不出一點諷刺，想來他的父母應當是真的待他好，看來方才是她多想了。
素蓮哪裏知道，沈源流的家裏除了愛護他的一雙父母，旁的血脈親戚，都恨不能置他于死地。
沈源流喝過一口茶，手上一下下地撥弄起茶蓋來，不輕不重，惹得茶水蕩漾。
半晌他又問，“方才那人，素姑娘也曾視作家人麽？”
沈源流這話問得直白，誠然有些僭越，素蓮本可以不答，卻不曉得為什麽，這個答案她應得尤其迅捷。
“是。”
“也可以為他慷慨赴死？”
“是。”
“為何？”素蓮應得越爽利，沈源流則越吃驚。
素蓮自己淡然一笑，“那人與我是娃娃親，本是父母之命，可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他待我很好，若不出意外，我們便是要共度一生的家人，既是家人，為之付出，并不講什麽緣由，只不過……而今卻也都過去了。”
沈源流停下了撥蓋的動作，暗沉的眸色裏帶着一股狠歷，“我瞧着，那位公子似乎并未過去。不過，他的心思恐怕配不得素姑娘的一番深情。”
素蓮卻是當真放下了，喃喃道：“其實他并沒有什麽錯，愛美之心，亦是人之常情。比如家中的每一盆花草我都精心照料，可是我并不能命令它們何時綻放、何時凋落。供人欣賞的花卉一旦殘敗，本來就會被替換。”
“素姑娘固然看得開，可是看得開的人，也會傷情痛心。”沈源流擰着眉，在他看來素姑娘太懂事，太懂得人情冷暖，卻反而一再地委屈了自己，“素姑娘這些年，想來并不容易。”
有那麽一瞬，素蓮望向沈源流，覺得這一句話好似也能應在他的身上。
他一雙眼眸無光，人卻寧靜溫和，可素蓮總覺得他也一定是經歷過什麽，才能有如今的淡然豁達。
素蓮想了想，道：“盆栽的花草，生來便有人愛護照料，山林間的野花，則注定要經歷上蒼給予的風雪。我和沈公子或許更像是那花圃中的花草，固然有人看護，卻也需要經過雨露的打磨，方能春暖花開。”
沈源流聽罷，微微一笑。
“素姑娘這話說得極是。”
彼時，兩人手中的茶，溫度正好，素蓮捧起喝了一口，原本陰冷的身子終于覺得溫暖了一些。
素蓮一直以為自己放下了，可好似這一刻，将過去的話全然說開了，心中才真正的放下。
“今日多謝沈公子了。”
沈源流沒有問她謝什麽，因為此刻他的腦中冒出個主意，讓他不必次次只能在這喝一杯茶。
“素姑娘當真要謝我？”
“是。”
“那……”沈源流故意作出一副琢磨的樣子，片刻才好似靈光一閃地問道，“今日素姑娘可否賞臉，與我共進午膳？”
“午膳？”素蓮沒想到沈源流會提出這樣的謝禮，竟比說起她的往事還要覺得尴尬。
沈源流很快解釋道：“我見素姑娘今日似是一個人守着鋪子，這會也快午時了，想着我與素姑娘也認識了些時日，擇日不如撞日，便想今日邀姑娘一同吃個便飯，可好？”
素蓮想了想，抱着些許歉意應道：“抱歉，沈公子，我……習慣在家裏吃飯。”
明眼人都知曉素蓮為何不願意出門的道理，沈源流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早就清楚，是以此刻他臉上的笑意愈發濃厚，好似這樣才能更為順理成章地讓他問道。
“那素姑娘今日本打算如何用膳？”
“随便在家裏吃些就是了。”
“那我可否叨擾做客，在素姑娘家中也随便吃頓便飯？”
沈源流側着頭，無光的瞳眸望向她，溫柔誠摯，可素蓮卻偏偏從他疑問的口吻中，感覺到了幾分從容自信，似乎掐準了她不會拒絕，起碼不會斷然拒絕。
此刻的沈源流與之前所認識的他，實在有些區別。
原先的沈源流舉止得體，謙遜溫良，而此刻他的樣貌雖然未改，可言辭笑顏間卻多了一些……霸道？
一種極為有禮的霸道。
實則素蓮有些為難，但介于沈源流的請求算不得太難辦，素蓮猶豫了一會，還是答應了。
“我廚藝不佳，平日除了做些點心，實在不會做什麽菜，中午本是想下碗陽春面就罷了，只是這般粗陋，恐怠慢了公子。”
“我倒覺得甚好，我本就愛吃面食，就是要辛苦素姑娘了。”
沈源流一口應下，好似生怕下一刻素蓮便會反悔。
素蓮的确是又怔了怔，想着話已出口，實在沒有回轉的樣子。正巧阿游買好點心回來，笑嘻嘻地和自家少爺邀功。素蓮遂請他們幫看一下鋪子，自己則往廚房去了。
不想，沈源流忽然又提了一個問題，攔住了素蓮的腳步。
“我一直想問，姑娘家中經營無數鮮花，卻不知素姑娘自己最喜歡什麽花草？”
素蓮頓了頓，應道：“我出生之時，蓮花正盛。”
那她的生辰豈不是就在這時？沈源流默默記在心裏，随之一笑，“人比花嬌，這花倒是十分映襯素姑娘。”
素蓮略略睜大了眼睛，望着那張好看的臉，動了動唇，只覺得耳根有些滾燙，卻到底什麽都沒有說出來，終究是凝了幾分眉頭轉身離去。
素蓮一走，沈源流坐在太師椅上的神色倏然就多了幾分得意，連帶拿着茶盞的姿态也分外傲然立世。
聽說少爺要在這裏留下吃飯的消息，阿游吃了一驚，問道：“少爺，您怎麽好意思要素姑娘煮面給你吃？這不妥當吧？咱家又不是沒廚子。何況你方才說的話……怎麽聽，都像是在調戲姑娘啊。”
沈源流笑得越發惬意，還破天荒地認錯道。
“嗯，阿游教訓得是，我記得了。”轉而又道，“你且再替我去那家雜貨鋪走一趟。”
“做什麽？”
“先問問，我要他們做的東西是否做好了。”
“哦……少爺，您要他們做什麽來着？”
那日雜貨鋪裏，阿游後來正好看見個九連環很有意思，就把玩了許久，直到少爺叫他付錢他才回過神來，所以他并不知道少爺買了什麽。
“定做了一條玉鏈子，你和他們說，且在那上頭雕刻一朵九瓣蓮，越快越好，哪怕再加些銀子也無妨，我急着要。”
“九瓣蓮？蓮花？！”
少爺剛問過素姑娘喜歡什麽花，轉頭就要在姑娘戴用的飾物上刻上那麽一樣東西，這不是明擺着要将這鏈子送給素姑娘嗎？可少爺為什麽要送素姑娘鏈子？每次來，他們不是都帶了茶葉上門嗎？
等等，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阿游豁然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家少爺，聲音發抖。
“少、少爺，你你……你！”
你了老半天，阿游仍是沒有再吐出半個字。
少爺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怎麽辦？怎麽辦？！
少爺怎麽會喜歡上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