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賽佛座

那碗陽春面,沈源流吃得極香,香到仿佛在品嘗人間難得一見的佳肴。

素蓮見了沈源流的表情,也不禁懷疑自己端上去的不是一碗面,而是一道佛跳牆。

待沈源流離開後,素蓮又煮了一碗自己吃,可她實在不覺得自己煮的面有多好吃。好的酒樓裏,即使陽春面也要用高湯烹調,而她煮出來的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碗清湯面罷了。

虧得沈源流能吃得那麽香。

素蓮雖有些疑惑,但到底沒有多想,畢竟沈源流吃過面,就告辭離開,也沒再多說什麽。

事過境遷,正該是好的開始。

想着海叔和弟弟妹妹不多時就該回來了,素蓮遂挽了衣袖,準備快些将鋪子裏的花卉打理好。彼時栀子花仍然香氣宜人,素蓮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幹活了。自從沈公子第一次踏進錦上花,隔三差五地便要來一次,好像來自家的後花園似得,倒真成了一位常客。

素蓮給花兒正澆着水,便聽見門口傳來一位年輕男子的聲音。

“這位可是素蓮素小姐?”

“是我。”素蓮直起身子,嘴上應着,沒有走近。

對方是位二十多年的青年,長身鶴立,一身勁裝幹淨利落,十分挺拔。

他行禮道:“素小姐安好,在下是隆興镖局的镖師齊航,受人之托,送東西給小姐,還請姑娘移步門前,親自驗看。”

镖師?

镖師護送的東西,應該都很金貴吧?是什麽人會專門拖镖師送東西給她?

素蓮聽了,即好奇又覺得奇怪。但也點了點頭,随那人出了店門,就看見門口停着一輛馬車。

齊航說道:“送镖途中,貨物自然不好被人瞧見,便稍稍做了喬裝,還請素姑娘上前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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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蓮抿着唇瞧了一眼滿臉厚道的青年,實話說她此刻有些忐忑,也有些好奇。

撩開簾子,素蓮就看見裏頭放着一個寬口小缸。

缸中有水,水中有花。

“賽佛座?!”

素蓮驚呼一聲,瞳眸裏是滿滿的驚豔。

“素小姐果然是惜花之人,此花還未到盛放之際,也能一眼瞧出來。不錯,這正是蓮中聖品,賽佛座。”齊航立在一旁微微笑道,“素小姐若檢驗無誤,我便将蓮花搬入小姐的店中,這趟镖也就結了。”

作為養花愛花之人,素蓮自然是喜歡花草的,可是這樣名貴的品種,莫名其妙地送到自己手上,不止疑惑奇怪,也叫人不好接受。

素蓮回身問道:“請問是何人送我此花?無功不受祿,我不能平白收下這份禮。”

齊航笑道:“雇主囑咐他不好透露姓名,但也交代了,若小姐問起,只道是他一個江湖人的昔日報答。”

江湖人的昔日報答?

是他?!

是了,會尋镖局送東西過來的,想必是他。

不過一碗清水、一疊酥餅而已,這報答的手筆卻是大了一些。只不過這盆花倒也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起碼表明那個人自身已是無礙了吧。

素蓮低眉淺淺笑了笑,只是心中仍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收這份報答。

齊航看出她的躊躇,勸道:“小姐不必擔憂,那位雇主雖不能言明身份,卻并非大惡之人,何況此花雖是蓮中聖品,卻也非獨一無二,小姐收下此物并不會招來什麽是非。”

這個道理素蓮明白,也知道這位镖師所言不錯。

賽佛座在蘭溪鎮雖是難得一見,可在彭城那樣的大城之中還是能見到蹤影的,她便是因為幼年和父母外出賞花時見過此花,方能一眼認出,否則憑她的見識,恐怕也認不出來。

“這花我收下了,只是不知可否請镖師替我帶句話給那位贈花人?”

齊航只頓了頓,就颔首道:“小姐請講。”

“來日若他得空,我想當面再道聲謝。”

“小姐放心,在下一定将口信帶到。”

齊航應下承諾,就将馬車上的水缸搬進了錦上花,随後告辭。說起來,不愧是練武之人,行路提物之間,不見一點疲累。

素蓮将水缸置在了後院,晚些時候家人回來瞧了這賽佛座都十分贊嘆。只是素蓮為了它,不得已又扯了個謊,說是往昔彭城的一位貴客要遷家,便将這盆花轉贈給她。畢竟素家專侍花草,這也情有可原,素蓮的品性又好,家人自然都相信。

從那之後,素蓮沒事就一個人蹲在水缸邊,雙手托腮,靜靜地看着這盆希貴的蓮花,盼着它能早日綻放。

唇角的弧度一點點上揚,眼裏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如果說送禮能夠送到那人的心頭好,就是最最成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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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航駕着馬車來到一處山間的莊園,莊子簡潔明了,沒什麽物件,雖說本就不是什麽長居之所,但齊航還是覺得冷清了一些,尤其他剛從錦上花過來,人家那院子繁花似錦,自家這裏卻是光禿禿的,同個荒宅似得。

此刻內院外院皆是護衛重重,肅穆得很。誰讓主子正受傷休養,可得看緊一些。

齊航進屋時,主子正躺在床榻上拿着書看,倒是讓齊航有些吃驚。少主生性不愛看書,以前就是賬冊都看得勉強,怎麽突然就修身養性起來了?

“少主,事情辦妥了。”齊航停在床榻的稍遠處,微微欠着身子,态度極為恭敬,“屬下瞧得出來,那位素小姐很高興,少主送禮可是送到那姑娘的心坎裏了。”

男子本在看書,聽齊航這樣說,一邊的唇角不尤翹了翹,但轉瞬即逝,很快就恢複了一張面無表情的樣子,冷冷淡淡道。

“我只是還她人情。”

“是。”齊航沒有點破,老老實實繼續應着,“那少主,後頭的名花還要繼續尋麽?”

少主一開始交代下來就是尋遍天下名花,天下……少主當天下就個拳頭大小呢。不過這活比起平日裏幹的那些打打殺殺,還是要輕松多了。

彼時,男子斜瞪他一眼,并不表态。

齊航機靈,立即就猜到了幾分,笑道:“咱少主那可是最大方的人,還人情自然也是還最好的,一盆花哪夠呀,屬下一定接着好好尋,保管少主和那姑娘都滿意。”

男子難得點了點頭,齊航心想這次馬屁可算是拍對了。

他又瞟了瞟少主的神色,所謂美人救英雄,只可惜那姑娘是個毀容的,否則指不定就是他們未來的少主夫人,畢竟能讓他們冷情的少主這樣上趕着還人情的,可不多見啊。

這還人情的次數越多,牽扯可不就是越多嘛。

齊航低眉一笑,他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等到人退出去,男子才将手中的書冊合攏,上頭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字,百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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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錦上花回到家的阿游其實憋得很辛苦,自從發現了公子的心意之後,阿游就心糾地不行。前一刻在素家他不能開口,在路上他又怕自己控制不住音調,直到回了家,踏進門檻,進了後院,阿游終于高聲地對着他家的少爺驚呼出來。

“少爺啊!你是真的喜歡她嗎?!”

面對阿游如同尖叫一般的,沈源流似聽未聽,自顧自地往屋子裏走。

“可、可是你喜歡她什麽啊?我橫來看去,沒瞧出來她有什麽特別的呀,少爺以前閱美無數,那些姑娘才當真是出挑!美豔清冷、調皮嬌俏,有精于琴棋書畫的,也有擅長刀劍棍棒的,就是和她一樣溫婉良善、安靜寧谧的也是有的啊!當時也沒見少爺你對誰上心過!怎麽、怎麽就是她了呢?!”

阿游跟在一旁,心思越急,說話就越亂。

“少爺!她的容貌真毀得厲害,整整半張臉!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真吓了一大跳,你、你以後若是看得見了,肯定會後悔的!”

“啪”得一聲。

一擊巴掌狠狠掃在阿游的臉面上,不同與往常溫柔的一指彈,這一下打得阿游簡直頭冒金星,跌在地上暈眩了一陣,都沒緩過氣來。

“少、少爺……”

阿游不可置信,捂着發燙發痛的臉,直愣愣地盯着自家少爺,一臉震驚。

走在前頭的沈源流回過了身,滿面厲色,這是他失明後,第一次這般怒氣沖天。

“我是看不見,卻也由不得你如此放肆!”

此刻,沈源流的瞳眸猶如深淵,一片漆黑,卻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視其所言,觀其所行,察其所信!聖人之語,教你如何看人識人,你且記住了幾分?!”

沈源流聲若驚雷,怒若雷霆。

“一雙眼睛卻只會看人皮相!要來何用!”

這次後院的動靜委實鬧得大了,就連一直在茶坊裏管事的丁叔也聽聞趕了過來,幾個家仆見到阿游的樣子和沈源流的神色,皆是心頭一驚。

沈源流很少發火,可一旦發火,便是雷霆之怒。

幾個家仆、連帶阿游個個膽戰心驚地跪在地上,噤若寒蟬。

沈源流聽到了聲響,嗓音愈發犀利,不容置喙。

“今日你們便都聽好了!以後我的妻子,不論何其樣貌、何其心性,進了我沈家的門,便是你們的主子,你們若對她不敬,便是對我不敬!”

“屬下不敢!”

“是阿游的錯!少爺!阿游知錯了!”

今日沈源流訓斥他的這番話已是說得極重,阿游雖然平時說話不太注意,卻不是一個蠢笨的人。他急忙膝行至沈源流的腳下,拉着少爺的衣擺,哭訴道。

“阿游不會再犯了!少爺你不要生氣。”

沈源流此刻默然安靜了下來,一身清冷地立在那裏,不言不語,一雙瞳眸直直地望着前方,明知他什麽也看不見,卻又覺得他好似在看着什麽。

阿游跪在那裏的身體漸漸僵硬了起來,少爺的靜默遠比他的憤怒還要可怕,阿游開始忍不住胡思亂想,少爺、少爺是不是要趕他走?!

少頃,沈源流緩緩轉過身去,徑直就往屋子裏走,半點都沒有理睬阿游。

阿游真的慌了。

他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磕得腦門出了血也不敢停下。

“少爺!我真得知錯了!您不要趕我走!少爺!”

“阿游。”

一聲輕喚,叫阿游渾身顫栗了起來,腦子一片空白。

所以阿游沒有發現,這一聲中,沈源流已沒了什麽怒意,他嘆了口長氣,又走回幾步,在阿游的面前蹲下身子,看着跪在地上哭訴的阿游,道了一句并不相幹的話。

“那個地方讓我安心。”

沈源流的眸中映着阿游的樣子,可是腦子裏、心頭裏,盤旋的皆是那個姑娘柔婉的音調。

“她,也讓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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