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年

什麽?

這一刻,沈源流只覺得自己耳鳴陣陣,什麽都聽不清。

這幾日是他誤會了?還是他做了什麽事讓素蓮覺得厭惡了?是那個晚上?他越了禮數太過分了?可是……素蓮這幾日明明對他和顏悅色,還答應來同他逛燈會,難道逛燈會就是為了對他說這一句話?

“你還不願接受我?那也無妨,我可以再等!”

沈源流要去抓素蓮的手,然而素蓮仿佛知道一般,退開了一大步,卻不想沈源流不死心,又往前躍了一步,抓住了素蓮的人,動作準确無誤。

糕點散落了一地,各種顏色的點心都沾上了泥巴的顏色。

素蓮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可是還好,她的臉上戴着面具。

“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是啊!我能看見了!你剛剛換面具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的臉,我的心意仍然沒變!我不放手!”

“你剛剛還說要實現我的願望。”

“不算!”沈源流這時候覺得說謊、騙人、耍無賴什麽的都無所謂,“這種願望,我不會替你實現!”

“那我就自己實現!”

素蓮的口氣也很硬,絲毫不想再聽沈源流多說半句,她掙紮了一下,女子的力道自然不能和男子相比。素蓮擡着頭,沉聲喝道。

“放手!如果你再不放,我就喊你調戲良家女子!”

“素蓮!”

“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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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流卻仍是不肯,不止不肯,他幹脆傾身上前将素蓮整個抱在了懷中。

“到底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

素蓮覺得自己的喉嚨冒着煙似得疼,他的擁抱幾乎用力到要讓她窒息。素蓮仰着頭,能看見漫天祈願的天燈,她的眼中卻只剩下一片悲涼。

無力地,她閉上了雙眼。

“我,生不了孩子。”

“什麽?”

素蓮沒有給他再發問的機會,她猛地推開有些松懈的沈源流,頭也不回地就往人群中跑去。沈源流急忙追了上去,可跑了幾步,他的腦子卻突然一陣暈眩,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眼睛,還沒有好透?

沈源流模模糊糊地靠到了一旁街巷的牆角邊,他逼着自己要冷靜下來,将理智塞回自己的腦子裏。

生不了孩子?

哪個大夫替她診斷的?

他需要整理一下,素蓮不像是一早就知道的樣子。

敷藥的那個晚上,他明明覺得素蓮已經對自己敞開了心扉,後來兩日因為素蓮身體不适,他幾乎沒什麽機會與她說話。再然後,他邀約素蓮逛燈會,素蓮并沒有什麽猶豫地就答應了,就是這兩天的時間,出了什麽變故?

到底是哪裏不對?

麻沸散!

是麻沸散!山上如果有麻沸散,第一個晚上素蓮就會提起,為什麽第二個晚上師兄會主動提起?必然是素蓮和他提起自己敷藥的過程十分痛苦。那一天,他們兩個又來過城裏采買,依照素蓮的心性,見他那麽疼,想必會給他尋找減緩疼痛的法子。

鬼鳳凰!

這夜,沈源流的眼睛時好時壞,但多多少少能看到一些東西。

沈源流摸索到鬼鳳凰的家宅時,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他顧不得那麽多,拼命地砸着門,過了許久,小姑娘才來開門,一見是沈源流,也是滿目驚詫。

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仿佛變作了一只來索命的厲鬼!

難道師傅的藥出了問題,把人給吃死了?!

“我要找你師傅!快!”

沈源流一手抓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吓得小姑娘回了神,一邊大喊着一邊将他領了進去。老大夫這會披着衣服,渾渾噩噩地出現在了自己的房門前,剛嚷着晚上看診要收雙倍銀子,待看清了來人,視財如命的老大夫倒是嘆了口氣。

“我猜着你多半是要來一趟的。”

“你是不是見過她?她是不是來找過你?!”沈源流立即沖到老大夫的面前,“你是不是給她看了診?!”

“你別沖我吼,我被你吓死了,可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沈源流退開了一步,寬大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雙眼,他的眼睛又有些疼了。

老大夫讓小姑娘扶着沈源流坐進了裏屋,又将燭臺拿近了一些,檢查起他的眼睛,“藥已經起效了,你可別半途而廢。”

“你先告訴我怎麽回事?”

老大夫叫小徒弟去倒些安神的熱茶過來,坐到椅子上道:“前兩日那姑娘的确來過,她說敷眼疾的藥讓你疼得很難受,有沒有緩解的法子,我就給了她一些麻沸散。那姑娘很懂人情,來瞧我還帶了不少點心吃食,老頭子我愛財,但也不随便受人恩惠,我想看看那姑娘的臉有沒有治好的可能。”

“沒想到一瞧瞧出了事。”

“什麽事?!”沈源流急問道,難道素蓮還有其他的病症?

“那姑娘的臉可以治,但換皮之術風險很大,最後得到的臉也未必十全十美。”

“還有呢?”縱使今夜他看見了素蓮的容貌,也只為這個勇敢的姑娘感到心疼,即使素蓮同意醫治,他也不會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最重要的後面。”老大夫繼續說道,“我替她把了脈,問了話,得知當年她受的燙傷十分嚴重,為了醫治所服用的藥物也多是霸道寒涼,傷了女子的根本。那姑娘,恐怕終生做不得母親。”

“是這樣。”

終生做不得母親,這的确是會讓天下女子都介懷無比的病因。

“就只有這些?她的身子可還有其他的不适?”

老大夫笑着望向他,“你不介意?你可是沈家的獨苗,縱使領養了孩子,名不正言不順,香火無人繼承,你們沈家的那些牛鬼蛇神會答應将那龐大的家産拱手讓于外人?屆時恐怕又是一場家鬥。”

“這是我的事。”

“你的事?”老大夫不屑地笑了笑,“一個姑娘家,得知自己終身做不得母親,就是已嫁為人婦、塵埃落定的女子也仍會焦慮到憂心忡忡。七出之條,閑言碎語,你當只是個擺設麽。”

彼時小姑娘準備好了茶水進來,乖巧地放在兩邊的桌案上,老大夫拍了拍自家徒兒的頭頂,目光裏透出一些憐憫。

“這世道對姑娘家總是要苛責一些,能進好人家的姑娘,多半都要求其德行容功,規行矩步,可好人家的公子呢?纨绔子弟比比皆是。”

小姑娘噘着嘴,“那徒弟以後不嫁了!我守着師傅!”

“傻姑娘,等你年紀大了,世人面上不說,背地裏也會叫你是個老姑娘,不是說你貌醜就是說你性感有缺,或有隐疾。當然了咱們鬼鳳凰一派的徒弟,自然不怕這些閑言碎語,可不是所有姑娘都可以的。”

“世間的女子要操持家務、孝敬公婆、體貼丈夫,若家境不好,指不定還要外出幫工掙些家用,農家的姑娘更要種田耕地,碰上大度仁慈的公婆還算好,若是那些動辄苛責打罵的,日子可就苦透咯。”

沈源流明白,這段話老大夫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執掌沈家的數年裏,走過了無數的曲折,踏過了無數的難關,他曾經一度自負,覺得除了人間的生死,四季的變化,自己沒有什麽做不到的。其實他知道,還有很多事情他做不到,但是踏過了那個最艱難的時刻後,他的人生太順利了,順利到即使雙眼失明,他也不覺得是什麽大事。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她事實?這樣只會讓她更加痛苦。”

不是責備,也不是疑問,只是大家都明白,如果老大夫當初選擇閉口不言,或是與他商量一二,那麽素蓮不至于在容顏大毀之後,還要承受這樣的苦痛。

“我是大夫,診出什麽病就該如實相告。”

老大夫行的端,沒有半點愧疚。老大夫讓小姑娘回去睡覺,自己也起身拿走了燭臺。

“沈源流,你是祁陽沈家的當家人,這個身份在,很多事你就注定要有其他的考量。”

沈源流死擰着眉頭,他想要出口反駁什麽,但張開的嘴最終還是一言未發。

那個傻姑娘,就是将這世事看得太透徹,思慮想得太長遠,偏偏又生了一副硬心腸。

真是可惡,老天爺是在和他作對麽。

好不容易素蓮有了一些松動,不再一味地因為自己的面容而拒絕自己,偏生又冒出這麽一個症狀。

或許。

是這個世道在和他作對。

眼睛好痛……

原本是想快些看見她,快些讓她安心,才讓鬼鳳凰用了虎狼之藥,沒想到好不容易眼睛能看見了,想看的那個人卻不見了。

啊……果然還是做瞎子比較好麽。

此刻,沈源流覺得複明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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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源流還是回到了山上。

師兄和師姐看見他的面色都頗有為難,看來素蓮是囑咐過他們了,但他們并沒有将沈源流趕走,反而讓他走到了素蓮的屋門前。

“小師妹從昨夜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解鈴還須系鈴人,不過。”師兄站在沈源流的面前,凝視着已然複明的男子,“如果她和你在一起,只能這樣哭泣煩惱的話,還是請你離開吧。”

沈源流沒有任何的表情,曾經翩翩如玉的君子,此刻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素蓮的屋前,輕聲低訴自己的衷腸。

“素蓮,我都知道了。”

他又敲了幾下門,竹門其實并不牢固,稍微用點力就能推開,但是他沒有這麽做。

他不希望加重素蓮的不安。

“就算沒有我,你現在自己也很害怕,是不是?”

“但是,你不能永遠這樣下去,素蓮,你曾經在大火中救出親人,那時候的勇氣呢?這世上再大的事也大不過生死。孩子,我們可以領養一個、過繼一個,為什麽你會覺得這是個難題?因為我本不用承受這樣的難題,是嗎?”

“素蓮,我們都想為所愛之人做出最好的選擇,但唯獨不該選擇離棄對方。”

空氣裏一片沉寂。

沈源流也曾想過,他這樣追求着一個不斷拒絕自己的姑娘,到底是真愛還是自私?如果是真愛,他應該只希望她過得更好,不該打破她平靜的生活,不該将她的安寧攪得風雲再起。

但是,如果可以,哪怕翻山越嶺,刀山火海,他也願意陪着她一起過。

“三年。”

隔着門,沈源流幾乎懷疑自己聽見的聲音,是不是自己産生了幻覺。

“什麽?素蓮你說什麽?!”

“你……回去問一問你的高堂,不許威逼利誘,若他們應允我過門,三年後,我便接受你的聘禮。”

“只要我父母答應就好了,是嗎?不用三年,我爹娘開明,相信他們馬上就會答應的。”

“不!”素蓮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也十分堅定,“是我需要這三年,你……也需要。”

沈源流明白她的意思。

所有的感情,最難經受的考驗從來都不是任何的險阻,也不是任何的難關。

而是,時間。

“好,我答應你!”

門外的沈源流有些傻氣地笑了笑,一直焦躁跳動的心終于稍稍定了下來。

他将額頭輕輕地抵在門上,囑咐也是道別。

“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我回來。”

沈源流從胸口拿出一個錦盒,這條玉鏈子他本是想在昨夜看燈的時候親手戴到素蓮的手上,可惜……又錯過了機會。但是他相信,玉,可以修複,他們的感情,也一定會有結果。

沈源流将盒子放在地上,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素蓮所在的小屋,轉身離去。

百花盛開的山谷,郁郁蔥蔥的竹林。

西斜的日光一點點消散時,幽閉着的竹門緩緩開啓了一些,一雙哭腫的眼睛還在默默地流着淚,一滴又一滴,落在那個被遺留下來的錦盒上,凝結成晶。

纖細的手指将盒子拿起,緊緊地捧在心頭。

三年。

這種欣喜又痛苦的心情,最終會變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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