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淺
林玉蓉寬衣解帶完,身上只披着一件柔滑的奶白蠶絲紗裙,優哉游哉趴到柔軟的大床上。
漆光锃亮的床頭櫃上擺着一排排瓶罐,程重安挽起袖子,細長的手指順着滑過去,無比熟稔地挑出一只紫色玻璃質地的。
他擰開瓶蓋,手腕慢慢傾斜,看着淡黃色的精油從林玉蓉背上彌漫開來,心裏如死水般平靜。
當初連字都不識幾個就被媽媽桑帶到店裏,好不容易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飯,懵懵懂懂聽着勸誘就簽了被掌控一輩子的賣身契,每年附加利息,贖身說得容易,一年一年拖下去,只是無盡地往店裏陷。
他和張世宇是最早來店裏的一批男孩,這十幾年他們見到的,混得好一點能被有錢有勢的Alpha買走當做金絲雀養着,混得差的,敢逃跑的,掏腸挖肚,慘死街頭,但無論最後怎麽消失,保險受益金通通會落入媽媽桑手裏。
等程重安搓熱手指,掌心開始在林玉蓉肩頭施力游移時,她猛地顫了一下。
“Alpha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她把臉側向牆壁,突兀地開口道,“Alpha必須要兩個伴,床上床下各一個,身體心裏各一個,吃到嘴一個,鍋裏還一個。”
“是。”沒過幾分鐘程重安額上已經浮上薄薄汗意,他邊賣力氣邊嘴上抹蜜地溜須拍馬,“您從大鍋裏選中我,是我的榮幸。”
林玉蓉笑了一下,沒搭理他。
又按又洗一番流程下來,送走林玉蓉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程重安陪了她一蠱清酒,臉頰兩側微微泛紅,下樓時看得媽媽桑又恨又愛,直叫他“小桃花”,還用長長的指甲一下一下戳他腦袋:“再遲到,把你個沒爹疼沒娘養的小碎桃花碾成爛泥巴!”
“那實在是感情好。”程重安兩條胳膊交叉撐着櫃臺,漂亮的眼睛裏像覆着一層薄冰,“現在墓地貴得很,一般人都死不起。”
“瞧瞧這嘴巴厲害的,”媽媽桑回頭和正在喜滋滋記賬的男人說,“真想叫林太太和密斯李一樣,叫他一次按兩個人的份,累不死他!”
聞言,程重安的面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小千又被她選了?”
俱樂部向來最講究隐私,除了有特殊癖好的基本上都是一對一服務,但千月價格便宜,回回都被最末流的客人選去當牛做馬。
千月來店裏時整個頭都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活像法老墓裏的小木乃伊,除了自己名字以外什麽都不記得。
他比程重安小六歲,放到外面也就是剛剛上高二的年紀,眉眼清秀得像女孩子,說話不利索,走路貼牆根,好像生來就理所應當地讓人欺負,被罵了打了,光淚珠子在眼裏滴溜滴溜轉。
好在他抱大腿抱得比較順利,程重安把他劃到自己的領地裏,一罩就是六七年。
“你以為誰都和你似的命好哇,”媽媽桑猛地一瞪,眼珠恐怖地從濃重眼影裏凸出來,“長張好臉給林太太包去——喂!死小子!”
程重安轉身大步流星往樓下走。
他們的“員工宿舍”在俱樂部樓下,采光極差,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幾乎可以算半地下,幾十張鐵制上下鋪擺得像集體監獄。
這裏的所有男孩都和老鼠一樣地生活着,沒有隐私,沒有身份,其中甚至有一個會字正腔圓飙國罵的金發英國人。
程重安走進來的時候,有幾個今晚沒被選中的男生正熱火朝天地圍在桌邊喝着啤酒打牌,見到他草草打了聲招呼。
程重安直接往牆角看。千月果然坐在自己的床上,估計剛洗過澡,不知道看什麽看得癡迷,兩條細腿在床邊垂下來晃蕩。
他走過去,一伸手就把那瘦骨伶仃的腳腕圈住了。
千月吓得肝膽俱裂,和突然被老虎叼住肉的羚羊一樣,用全力往回抽腿。
程重安怕他膝蓋撞欄杆上,沒松手,千月掙了一會才遲鈍地看向程重安,可憐巴巴,一疊聲喊:“哥,哥,哥哥。”
“看什麽呢?”程重安放開他,拉住欄杆輕巧地跳上來坐着,“這麽晚了還吃餅幹。”
“還沒刷,牙呢。”千月咧嘴笑,細細的眉毛舒展開,“在看,漫畫。曲奇吃,嗎?”
“不了,小孩兒才愛吃甜食。”
程重安随手拾起他枕頭旁邊另一本小書翻了兩頁,看着書頁上酥胸半露的粉色頭發女生,忍不住啧了一聲,“少跟張世宇看這些少兒不宜的東西。”
千月低下頭不說話了,小口小口地吃蔓越莓曲奇,用沉默表達最弱的拒絕。
“聽媽媽桑說你今晚又按了兩個人。”程重安決定單刀直入,“我是不是告訴你要拒絕了?”
“我,我按不好啊,就笨笨,鳥先飛。”千月有點神經質地摳着掉在腿上的餅幹碎屑,“媽媽一直,說的。”
“按不好也不用這麽練,拿一份錢幹兩個人的活,幹什麽,施善啊?”
程重安說完才感覺自己口氣重了,估計是酒意慢慢往上湧,胸口堵得發悶。
千月也明顯吃了一驚,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睛乖乖地說:“下次我,會拒絕的。”
“嗯,必須拒絕。”程重安擡手呼嚕了一把他柔軟的頭發,撐着床跳下去,“行了,刷完牙早點睡吧,笨笨鳥。”
等洗漱過後疲憊地倒在床上,程重安一邊舒展胳臂肌肉,一邊盯着上鋪的木板紋出神。
這床板看了快二十年,他連每個發黑的圓圈和彎曲處詭異的細紋都能描繪出來。
惡心,膩煩,厭倦……種種情緒總是在夜晚睡前洶湧而來,毫不留情地将他淹沒。
程重安忽然瞥到挂在床邊的外套,他一翻身,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抽出了那張名片,細細地看一遍,又看一遍,想:做醫生是什麽感覺?
能掏出這種東西來做自我介紹,正常地生活在陽光下,又是什麽感覺?
他閉上眼睛,手搭在胸前輕輕摩挲着那張名片,指尖能摸出名片上精致的印花紋路。
那個Alpha甚至不需要做什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和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長相出衆,背景優渥,前途光明。
幾十萬對他來說,肯定不是什麽大錢。如果,如果他去勾引他試試……
夢漸漸扭成了森紅的漩渦,表面沸騰着一層細密泡沫。程重安屏息紮下去看,水霧散開,血汪裏竟浮着一個四肢幹瘦的少年。
他看清了那人的臉,渾身頓時如過電般發麻,抖着嘴唇大喊一聲,伸手去抓他。
然而逆水行舟,枉費力氣,程重安在劇烈的掙紮中恍惚醒了半秒,察覺自己滿背黏膩冷汗。
魇漸漸散了,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再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醒來,感覺胸口像海浪漲潮一樣,一陣一陣劇烈地往上翻湧。
他猛地爬起來往廁所跑,倉皇中不小心絆了一下對床的椅子,張世宇被驚醒,迷糊着翻了個身,眼都睜不開地罵:“餓死鬼投胎的暴食狂!我是不是叫你別吃那麽多!藥在——”
程重安已經跑了出去,他一把推開廁所門,彎腰朝馬桶劇烈地嘔吐。
許久,他才微喘着摸索到沖水鍵摁下去。
胃裏空空如也的焦慮感再次翻湧上來,好像有打汁機或大齒輪在裏面吱吱扭絞,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
程重安勉強撐住牆壁,他吐得燒心,生理性淚水順着眼角一直流到下巴。
無論因為暴食吐過多少次,他始終無法習慣這幾分鐘冰火兩重天的折磨。
廁所最上角有一面小而逼仄的窗戶,狹窄至極,僅能透過一條長方形的魚肚白。
不用看程重安也知道,天亮了,俱樂部的燈會全部熄掉,整間屋子拉上厚重的絲絨窗簾,‘深淺’仿佛憑空蒸發,再次沉落回深海之中。
在那一線明亮逐漸移動過來時,程重安畏懼地向後退了半步,然後才看到掉到地上那張紙。
幹淨的白色長方形,在晨光中幾乎有點刺眼。
那是他随手放在睡衣口袋裏的,宋清遠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