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吃飯的時候,叔祖父沒有露面。

曹思雲說最近因為天氣太熱,叔祖父年紀大了,氣候稍微有些變化便吃不下飯,精神也不濟,就留在房間裏,等晚上餓了再讓保姆準備些東西上去。

姑母林澤宜也沒有出現,據說是到鎮上去見見多年前的一個老友,等到晚上二叔回來的時候她再過來。

林珩默默的吃着飯,聽着姑父跟他解釋這些,心裏慢慢的開始覺得有些不舒服。

以前年紀小的時候,總覺得父親這一邊的家人,雖然接觸不算很多,但是對待自己也是非常熱情溫和的。小時候自己想要什麽,只要稍微撒個嬌,都會有叔叔姑母輪流來滿足。然而年紀大了之後,或許是确實平時接觸得太少,難得見一次,他們也都是客客氣氣的,禮數周到,察覺不出有什麽不妥。

林珩在生活裏神經有些大條,別人對着他笑,他便覺得別人是善意,殊不知同一張笑臉下面藏的是千百種不同的心思。

因此,當這一次回老家,以往對自己十分親厚的幾個親人都沒有露面的時候,林珩便感到有些失落和沮喪。

他第一次覺得,或許在叔祖父他們這一家人的心裏,自己當真沒有多少分量。

這麽想着,他很快便吃完了飯,回到房間裏。

南郁城因為下午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有些疲憊,吃完飯便回房間打算休息,林珩左右無事,就打開電視來看了看。鄉下沒有網絡,無法上網,房間裏雖然有一臺小彩電,但能收到的頻道太少,林珩看了一會兒便覺得沒勁,索性也關了燈躺到床上睡覺。

這一覺迷迷糊糊的就睡到了晚上。再醒過來已經将近九點。

他聽到隔壁的房間裏傳來說話的聲音,聲音略低,是他姑母和二叔在說話。

姑母性格潑辣,說話時嗓門自然也大,此時即使壓低了一些,卻還是很清晰的傳到了林珩耳朵裏。

只聽她道:“哥,這個是思雲上次去外地出差,專門給你帶回來的。據說治療脫發效果特別好,你回頭試試啊。”

“嗯,你放着吧。我有別的事跟你說。”二叔道。

“這次你也看見了吧,又是小珩來的。自從小珩成年,澤承就再也沒回來祭祖。他這是打算記恨咱們一輩子?”二叔嘆了一口氣:“當初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對錯。這麽多年來,我也沒覺得有多少愧疚,但是……我總是忘不了那個女人看着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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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哥你別想了,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連小珩都這麽大了,你還提這事兒做什麽呢?”姑母勸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就放在心裏就得了,再過個幾十年,咱們兄妹倆一死,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啊,就是喜歡給自己找不痛快。”

“跟你說件事,你可別笑話我。”二叔的聲音裏有些滄桑:“前幾年我去外地出差,碰見一個瞎了眼的算命師父,我當時就站在路邊上等車,那瞎眼的師父從我面前走過去,正好他前面有塊大石頭,我見他看不見,就提醒了他一聲。他特別感激,就幫我看了相。”

“說實在的,我以前從來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但是當時他看過之後,就說我前半生殺戮過重,害過一個女人和一個未出世的孩子,我當時聽了就是大震。這種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怎麽會有外人曉得?然後我又聽他說,我這下半輩子要多做好事積德,我造的罪孽太深,那個女人一直沒有放過我,一直在我身邊盯着,一旦我再犯下任何差錯,她就……”說道這裏,二叔打了個哆嗦,沒有再繼續下去。

安靜了一會兒,他喑啞道:“我這兩年,一直在努力改正自己的暴脾氣,也一直在努力做點好事。但是,不管我怎麽做,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她!一閉眼就是她站在那個地方笑,笑!一直在笑!小宜,我這一輩子,就害過這麽一個人,可就這一個人,要害我一輩子!”

聽到這裏,隔壁的房間裏忽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原本情緒激動的二叔猛地收聲,随後是開門聲,屋外的人是曹思雲。

“小宜,這麽晚了,咱們回去睡覺吧,不要打擾哥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曹思雲對林澤宜道。

林澤宜應了一聲,跟着曹思雲出去了。隔壁的房間裏又恢複了平靜。

林珩坐在漆黑的屋子裏,沒有開燈。

他在消化剛才聽到的內容。

林珩長到這麽大,一直以為自己的家庭雖然不算幸福,但是至少和諧。

別的有錢人家裏常常出現的小三外遇,在他們家裏卻從來沒有過。雖然林珩的母親早逝,但在林珩的記憶裏,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父母的感情就一直非常穩定。甚至于母親去世後這麽多年,父親也從來沒有想過再娶。就連外面也沒有包養過別的女人。

林父是個非常有風度的英俊男人,像他這樣有錢又死了老婆的男人自然會有女人前仆後繼的想要湊到他身邊,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心思。他對自己的私生活嚴苛到了近乎殘酷的地步,有時連林珩也忍不住唏噓,母親倒是手一撒就潇灑的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獨自面對漫漫的人生,卻再也放不開心再去接受另一個人。

他曾經勸過父親重新再娶一個女人回家,他并不介意多一個繼母。然而父親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從那之後,林珩也沒有再提過這樣的話題。

然而,剛才二叔的那番話,卻徹底颠覆了他一直以來所看到的世界。

按照二叔的說法,在二叔年輕的時候,曾經害死過一個有身孕的女人,并且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父親多年不願意回到老家,不願意面對他們。

這個女人是什麽身份?跟父親是什麽關系?她肚子裏的孩子,是父親的嗎?

而二叔又為什麽要害死她?是蓄意謀殺還是無意使然?

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一連串的問題把林珩攪得頭暈腦脹,他正打算好好理清思路想想這件事,忽然見到放在一旁的手機信號燈一閃一閃,提示他有新短信。

他拿起手機,點開短信內容。是南郁城十分鐘前發來的訊息。

“睡沒?”

林珩握着手機考慮了一下,他沒有回複。

這件事情他需要時間好好的想想,要是一會兒發短信把南郁城招過來了,那他肯定會問自己遇到了什麽事。

像自己這種藏不住事的性格,不出幾句話就被他給套出來,這種事情畢竟算是家醜,林珩暫時不打算讓他知道。

想通這一點,他便将手機調成靜音,放到一邊,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來。

黑暗裏,他的思路慢慢變得無比清晰。

根據二叔剛才簡短的一段話,林珩可以基本得出三個結論:

第一,二叔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一件事,這件事的知情者只有二叔和姑母兩個人。這件事導致的結果,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意外離世。

第二,這個女人與自己的父親有一定的關系。但具體是什麽程度上的關系,林珩無法判斷。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父親并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死亡是二叔促成的。根據二叔剛才的話推斷,父親很可能知道一部分二叔對那個女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因為這一部分,直接導致了父親這麽多年來不願意踏入老家一步。但顯然,父親并不清楚那個女人最後是被二叔害死的,甚至于,父親很可能這麽多年都并不知道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第三,二叔對于自己所做的這件事情沒有表示過愧疚。即使是他因為害死了一個人而惶惶不安多年,卻并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錯。他只是感到憤怒,憤怒那個女人在死後還對自己糾纏不休。

一個正常的、有道德标準的人,無論是因為什麽原因,在害死了一個人的這種情況下,或多或少都會産生一定程度的愧疚和懊惱。但是林珩仔細回憶了剛才二叔所說的話,他反複提到的卻是那個女人始終不肯不放過自己,這令他感到憤怒、恐懼、卻從頭到尾沒有絲毫的愧疚。

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會對于自己害死另外一個人這樣的事實不報以任何愧疚呢?

一種情況是,這個人是個徹頭徹尾、泯滅人性的變态。在他的眼中,害死一個人是一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事情。就好像你在路邊踩死了一只螞蟻,你不會因為這只螞蟻而産生罪惡感,因為它與你是不同的生物,你們的價值不同,沒有可比性。

然而這種人有一個非常大的特性,就是漠視。他們不單單漠視別人的生命,同樣的也漠視自己的生命。而這一種特性顯然就與二叔的情況不符。

從剛才的談話中,不難看出二叔是很怕死的。他因為怕死,所以努力改善自己的性格,所以努力做好事。就這一點,基本就可以将他從第一種情況裏排除掉。

那麽還有一種情況是什麽呢?是被害死的那個人,是個死不足惜、應當被千刀萬剮的罪人。

當普通人看一些暴徒慘無人道行兇的新聞事件時,對于那些暴徒人們心中也會生出一種恨不能将其碎屍萬段的念頭。因為在大部分人的心裏,這些泯滅人性、道德淪喪的敗類是沒有資格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對于他們做出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諒,做出任何行為,都是正義的、值得擁護的行動。

二叔對于這件事情的反應,非常傾向于第二種情況。

但是,假設第二種情況成立,那麽那個被害的女人,就必定是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角色。

可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孕婦,又能做出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來?

想到這裏,事情又回到了死局。

林珩揉揉太陽穴,放松自己思緒,嘆了一口氣。

到目前為止,他得到的信息太少,根本無法對這件事情做出任何判斷。如果想要更深一步的去了解,他還得趁着這幾天在老家的時間多去跟周圍的人打聽一些消息。

一想到打聽消息,林珩又想到明天還得早起去跟叔祖父問好。今天是因為叔祖父身體不适,所以才沒去打擾,但明天說什麽也是要去見見長輩的,要不然就實在是太失禮了。

林珩看了一眼手機,自己坐在這裏瞎想竟然不知不覺也過去了幾個小時。這會兒已經将近淩晨了。

他打了個哈欠,起來換了身衣服,準備接着睡覺。

這時,他忽然聽到牆壁裏,傳來一陣細小的、窸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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