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将

神熇二年冬,撫遠大将軍、北溫侯宣本頤入朝。

宣本頤是這個時代的傳奇人物,他出身士族九姓中的宣氏一族,祖上幾代已經棄武從文,有位至首座長老的。到了他這一代,不愛讀書,厭倦案牍,非要到軍中效力,為此沒少挨老爺子的教訓。

神國的太平盛世已經持續很久了,窺邊的敵人大多歸附,只有北狄,叛服無常。在神煚時代,北狄再次強盛起來,成為一大禍患,宣本頤就是在那個時候從軍。

宣本頤人生中的第一仗,打得很漂亮,之後,他就在軍中站穩了腳跟,一步一步坐到撫遠大将軍的位置,受封北溫侯,手裏握着北境數十萬精銳,威震天下。

這樣的人,處于這樣的身份地位,極易受到猜疑。就算別人不疑心,他自己也不能放心。但宣本頤不一樣,據說是因為他的夫人河陽君平夙。

具體原因就不探讨了,反正這是個傳奇人物。對于此人,神熇頗為期待。

在神烻時代,神熇親身經歷了“文尚儀之亂”,當日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所以,每每面對朝堂上那些人,總是沒那麽自在。

她是一直想要啓用新人的。

宣本頤,名聲很好,又有平夙相助,是個不錯的人選。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神熇忽然有點緊張。

緊張什麽?說不上來。

宣本頤入殿的時候,神熇覺得整個大殿的氣氛都不一樣了。隔着簾子,神熇都能感覺到那種壓力,比起穆剡,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一開口說話,宣本頤又是那麽地恭謹,每一句都符合身份,不會咄咄逼人,倒不像是一個久戍邊疆的大将,而像是一個常年侍奉神尊左右的文官。

明明可以睥眤天下,卻表現出恭恭敬敬的樣子,讓情不自禁正襟危坐的神熇,又驚又喜。

這樣的人,一定可以壓制住穆剡,但不一定像穆剡那麽專橫。

“”北狄,百年宿敵,叛服無常,如今,應趁其內亂,一舉擊破,使其數十年之內,無力窺邊。

這是宣本頤專門上書說過的事,如今當面提出來,更有說服力。實際上,他這次入朝,大半是為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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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熇自繼位以來,多次被穆剡等人威逼,又遭遇北郡兵變、雲臺之變,都沒怎麽體驗到做神尊的樂趣。如果能一舉擊破北狄這個百年宿敵,樹立威信,那些老頭子、老婦人也許就不敢小觑她了。

神的胸中裝的乃是一顆人心,神熇坐上至尊之位,才知道一顆私心可以影響那麽多事。

“大将軍的意思,本尊明白了。廷議之時,讓群臣一睹大将軍風采。”

打仗是要錢的,要舉國同心才行,這種事,神熇不能獨斷專行。而且,神熇也想看看宣本頤是如何應對那些人的。

如果宣本頤能一言九鼎,那麽,用他取代穆剡,就是輕而易舉的事。否則,還是多花些心思吧。

最後,神熇命左右掀起簾子,目送宣本頤下殿。這樣的禮遇,神熇不曾給過任何人,宣本頤是第一個。

宣本頤離開大殿,神色如常,既無憂慮,亦無喜色,他從容回到府中,一妻一子二女都到門外迎接。

“夫人操持家計,辛苦了。”

這是宣本頤對平夙說的第一句話,沒有額外的表情。

“父親大人,”小引、小皿姐妹見了父親,顯得有些生疏。

“長大了啊。”宣本頤感嘆着,竟無法将姐妹倆分清。

府外寒暄,府內敘舊,晚膳過後,一家人才逐漸熟絡起來。

“常銘随我在軍中,已能獨當一面。小引,小皿,你們姐妹倆呢?”

宣本頤先是盛贊長子宣常銘,然後才問起女兒的事,當然引起兩個女兒不滿,小皿争着道:“父親小瞧人。”

小皿随即說起她在宮中如何如何,說到激動處,眉眼都透着光,“如今,宜迩姐姐做了尚宮,小皿就更不怕了。”

“這孩子,都怪我慣着,越發驕縱了。”平夙雖如此說,卻是和顏悅色,不像是在責備女兒。

“何止母親,主上不也慣着我?”

誰知小皿不但面無愧色,反而振振有詞,引以為傲。

“身為女官,應當謹言慎行,宮中的事,當說的不當說的,要有分寸。”

反倒是宣本頤出面責備女兒,但面色如常,并無愠色,想來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

“小引,在中書任職,覺得如何?”

話題轉到小引身上,小引倒是穩重些,不緊不慢道:“中書瑣事無數,無趣。”

小皿聽了這話,争辯道:“姐姐這話就不對了。我聽說那些中書參事,也是分三流九等的。上等的,預知機密;中等的,整日奔波;唯有下等的,領俸祿罷了。姐姐常在主上身邊,預知機密,雖然埋頭文書間,不也自得其樂?”

小引不予反駁,只是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勝任中書之事,母親是知道的。”

聽這話,小引似對自己任職中書一事頗為不滿。要知道,關于兩個女兒的安排,是平夙親自決定的。

“在其位,謀其事,盡力而為,無愧于心。”這是宣本頤的總結,兒女們都表示受教。

接着,宣本頤有意無意問起兒女的婚事,平夙即道:“大人在朝,主婚什麽的,都方便。”

小皿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立刻道:“前段時間,鎮南大将軍入朝,就為其子桓聶主婚。父親此次入朝,莫不是也有此意?”

像宣本頤這樣的大将,長期待在外邊,數年也不回一次家。而他的家屬,也不能随軍而行,倘若有兒女婚事,自然得将就一二。小皿因此憂慮,也是情理當中。

畢竟,小皿現在還沒跟誰看對眼,斷不肯因為門當戶對什麽就送了終身大事。崇宜迩的前車之鑒,就擺在那兒呢。

跟小皿的反應相比,小引顯得沉穩許多,只聽她徐徐道:“父親此次入朝,不過暫住幾日。将來,一家人團聚,有的是時間。”

這話裏的意思就多了。

小皿愕然,她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目光從哥哥臉上轉到姐姐身上,話到嘴邊,卻聽得父親道:“身為中書,典機要,更應當謹言慎行。”

雖然是類似的話,但顯然,這次的語氣要重些。

小引面不改色,只是道:“勳舊子弟,察言觀色是次等,洞察時事才是要緊。父親大人久在邊鎮,對神都之事,不也了如指掌?”

這就有點頂撞父親的意思了。屋子裏的氣氛霎時發生了變化。

良久,宣本頤才對平夙笑道:“你生的女兒,嘴上不饒人。”

這次,宣本頤臉上有了真實的變化,他笑起來的時候,慈祥許多。

大約是甚少見到父親的笑容,在座的兒女們都愣住了,這次的靜默,來的莫名。

“好了好了,兒子要娶媳婦,女兒要嫁人,這次管不管,你倒是給孩子們一個明白話。”

平夙忽然如此催促道,也許是一家人太久沒在一起聊天了,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

小皿聽了這話,眼巴巴地望着父親;小引也正襟危坐,餘光瞥向父母;只有宣常銘若無其事地坐着。

“這次回來的急,兒女們的婚事,暫且緩一緩。只是,你們也得上心。”

這算是定心丸了,小皿聽了,争着表态:“我要在宮裏當女官,終身不嫁,父親大人就省了這心吧。”

一家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平夙輕撫着小女兒的背,笑罵道:“說什麽胡話呢?到時候,只怕第一個嚷着出嫁的人是你。”

小皿噘着嘴,以示不滿。

與北溫侯府的熱鬧相比,昭明神宮就顯得有些冷清。

神熇伸了個懶腰,徐徐道:“宣本頤這個人,你覺得怎麽樣?”

當時只有高君岄侍奉左右,當然是在向高君岄詢問。高君岄聞言,略作思量,才道:“北溫侯久在軍中,有凜然之氣。奴婢在宮裏待久了,還沒見過這樣威風的人。”

“威風?”神熇轉頭面向高君岄,“比起穆剡,誰更威風?”

這話就不好說了。高君岄暗自揣度着,回禀道:“一位是首座,一位是大将軍,奴婢不敢妄加評論。”

神熇不悅,道:“怎麽?提到首座,連話都不敢說了?”

高君岄知道神熇不喜首座,她自己也怕夾在中間,所以檢點言行,如今,神熇震怒,她也不敢多說,只是跪下來叩頭請罪。

神熇見了,更加生氣。只是,穆剡的跋扈,就連她這個神尊也無可奈何,何況是小小的女官呢?

明白這個道理,未免悲傷。

“是我失言了,你起來吧。”

神熇丢下書卷,茫然起身,在殿中踱着步子,有意無意就往外邊走。

“主上,”今日當值的尚宮,是崇宜迩。

靖屏被免職後,挑選一個新的尚宮就成了大問題。神熇冥思苦想,各方多有舉薦,總是不稱心,直到崇宜迩主動請纓。

雖然崇宜迩年輕,但勝在尊貴的身份,旁人也難有異議。她出任尚宮,神熇睡覺都安穩些。

“師姐,出去走走吧。”

神熇語氣淡淡的,率先邁開了步子。

今晚沒有月亮,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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