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讒言
榮以慶的主意同韋鳶的差不了多少,只是更具體些。
“将欲取之,必先與之。北溫宣氏,榮華富貴,已經到了極致。這個時候,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他們就睡不着了。”
榮以慶擺出一副神鬼莫測的樣子,“長樂君驕縱,人盡皆知,偶爾觸犯國法刑律,也是正常的。這個時候,足下就安排一幫人上書請求治長樂君的罪。主上若是以國法治之,就是在打壓北溫宣氏。否則,便是人神共憤,置北溫宣氏于危險之地。”
這一招确實毒,揪住最招搖的長樂君小皿,無論神熇是否袒護,都會把北溫宣氏推到風口浪尖。而且,如果神熇也對此不滿,那就是将北溫宣氏逼入絕境了。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不能不考慮。衛謹看着胸有成竹的榮以慶,一字一頓道:“有些流言,是關于河陽君和主上的,大人可知道?”
如果這樣的暗示都不明白,那也沒有必要說下去了。榮以慶當然不是那樣的人。
外界流言,是神熇乃是河陽君平夙之女,雖然神熇父母的神主都齊全了,這流言可沒有随之停歇。一旦此事為事實,那麽神熇必定袒護北溫宣氏一族,小皿無論犯下什麽樣的罪過,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流言終究是流言,”榮以慶摸着他那短短的胡須,“主上自己都不承認的事,咱們操什麽心?”
神熇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的生母是平夙,因為一旦承認,就意味着同族通婚,這是神國八百年來絕對禁止的事。但是,不承認不代表不可能,更不能說明這件事不存在。
顯然,衛謹很不滿榮以慶的反應,他又道:“血濃于水,咱們終究是外人,如何能撼動北溫宣氏?”
在衛謹看來,神熇與平夙的血緣關系就是板上釘釘了,一切都得在這個前提下考慮,這才是萬無一失的做法。
在私情面前,國法刑律不知還能剩下多少分量。
“退一萬步講,就算流言是真的,足下就沒聽過彥桾之難?”榮以慶笑着,很有些輕蔑的意思,“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什麽母女之情,都可以抛在一邊了。”
“彥桾之難”即神熺時代,當時的神女、也是神熺唯一的女兒彥桾,因為起兵反叛,兵敗後自殺的事。雖然彥桾有罪,後人依舊譏諷神熺不能容親女。
榮以慶提起這件事,無非是告訴衛謹,對于高高在上的神尊而言,血脈親情不值一提,有時候甚至是殺機的來源。
“足下要是有所顧忌,不如多派人上書,請求立一位神女以備不虞,将長安君、長樂君姐妹推出來。如此,主上必然疑心。這嫌隙一旦産生,可不是什麽血濃于水能化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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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毒計,衛謹照着做了。
果然,神熇被惹怒了。
雖然神熇本來有那麽個意思,但這話只能她自己說,別人是說不得的。如今一堆的人不停地上書,明裏暗裏指着要小引、小皿姐妹做神女,她怎麽能不生氣?
高君岄在神熇面前久了,也知道不少事,她看着如此情形,就在神熇跟前道:“奴婢以為,此事一定有人在幕後謀劃。”
神熇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她不太敢想,既然高君岄都這麽說了,有些事就等于坐實了。之後,再見到小引、小皿姐妹時,她就覺得不那麽自在了。
跟讓人心煩的事還在後邊。
那日,神熇正與源時立等人商議,準備将各郡縣“士卒”改成“軍士”,這時候忽然得到奏報,說長樂君小皿的家奴當街殺人,然後逃回府中,神都尹欲搜捕不得,只得上書告狀。
本來就心煩氣躁的神熇,被這事點燃了怒火。于是,她當即派源時立作為使者,随神都尹一同到長樂君府邸搜捕罪犯,這才将那家奴繩之以法。
小皿到了神熇跟前,也不肯認罪,反而告神都尹猖狂,竟然敢搜查鄉君府邸。言語之間,頗有埋怨之意。
神熇也覺得氣惱,她罵道:“你們姐妹年幼時,都是一樣乖巧可愛,怎麽長大了,卻是這副模樣?”
小皿聽了,冷冷一笑,反問道:“主上少年時,沉默寡言,當年在我們家的樣子的,小皿還記得呢。”
說罷,小皿還長長地喚了一聲“長姐”,然後冷冷地看着神熇。
聽到那聲“長姐”,神熇完全呆住了。因為沒有放下簾子,她的表情變化直接落在小皿眼中,當時的窘境可想而知。
小皿一定是已經知道一切了,神熇是這麽想的。她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又該如何面對呢?這樣不能說血緣關系,可以是親情,也可以是要挾。小皿的表現,分明已經是要挾了。
神熇呆呆地坐在寶座上,那麽一會兒的時間裏,她想到了很多事,想了很多可能,她想着要怎麽處理這件事,怎麽才能收場。
“主上何必猶豫不決?”
小皿冷笑着,在沒有得到神熇允許的情況下,直接退出大殿,離開了昭明神宮。左右侍奉之人,目瞪口呆,也沒人敢阻攔。
神熇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被人耍了,她當即下了一道神谕,免去長樂君小皿一切官職,令其在家反省,此後,無召不得入宮。
這樣的懲罰,當然是震驚神都的。
平夙入宮請罪,神熇不想見她,被逼得不行,這才見了一面。當時,神熇正在北苑釣魚,就在那亭子邊上相見——這是極不尋常的表現。
從前平夙入宮,無論神熇在哪裏、在做什麽,都會在大殿裏接見平夙,從來沒有這樣随便的。而且,這次沒有屏退左右,高君岄就在一側侍奉,成時郁也佩帶着寶劍遠遠站着。遠處近處的宮人衛士,不可計數。
看到這樣的情形,平夙輕輕蹙眉,顯然,她更希望跟神熇面對面交談,最好是在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但是,今天沒有那個機會了。
神熇的臉色不是很好,有情緒波動所致,也有身體本身的原因。她是個肝火旺盛的人,常常一點就着了。對小皿的火氣,倒是無數日、無數件事堆積起來的。
平夙向神熇請罪,說的都是些客套話,都是神熇聽膩了的,顯得缺乏誠意。她本來就帶着長輩的威嚴,如今更有主客倒置的意思。
神熇愛理不理的,她肚子裏積壓的怨氣,只是礙于左右之人,一時沒有發作罷了。
平夙說了一堆,最後總結了一句“教女無方”。神熇聽了,差一點就跳了起來,那句話實在是刺耳。
神熇的臉色變了,平夙自然猜到緣由,她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沒什麽實際內容。
神熇惱了,她摔了杯子——在摔杯子的一剎那,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在害怕,心都在抖,她竟然畏懼平夙?
明明憤怒的人是她,這恐懼又是從何而來?
但不管怎麽樣,杯子已經摔了出去,就算壯了膽,無論如何都得把戲演下去,否則就太丢人了。
“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這句話是情急之下忽然想出來的,神熇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沒辦法應付平夙。今日左右侍從都在,她是騎虎難下了。
平夙擡眼,靜靜地看着神熇,一字一頓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再稱呼神熇為“主上”,直接說“你”了。這樣的局面,神熇今日緊張得出了冷汗。她知道事情絕對不止這樣,但平夙既然這樣說了,她也不能怎麽樣了。
有些話,不能多說,否則就鬧得人盡皆知了。
神熇握着拳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真後悔,不應該這麽見平夙的,還是有一張簾子後,很多東西都能過濾一遍,不必這麽直接了。
平夙将神熇的表現看在眼裏,她知道自己成功壓制住了神熇,但她沒有表現出驕傲的樣子,只是道:“小皿年輕,大家都縱容些,有些事,還請主上見諒。”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神熇竟然沒有反駁的勇氣,反而覺得有些道理。在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小皿的态度太兇了些。
轉念一想,覆水難收,還是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主上手握生殺予奪之權,天下人的生死榮辱,都在主上一念之間。凡事,請主上務必三思而後行。”
平夙說罷,忽然鄭重其事地跪下,拜了又拜,把神熇弄得莫名其妙的。好在,後來平夙也沒說什麽,就退了出去。
沒有平夙在跟前,神熇着實松了一口氣。有些事,真是想也想不到。
“主上……”
高君岄在一旁輕輕呼喚幾聲,神熇才猛然回過神來。
“主上,該用午膳了。”
神熇看了高君岄一眼,對方回了這麽一句話。這時候的神熇,又怎麽會有胃口呢?
額上黏糊糊的,不舒服,神熇用手擦了擦,這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