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洞庭之會
八百裏洞庭,碧波蕩漾。
五子立在船頭,昂首望着天的另一邊,水天一線,無邊無際。她頓時洩了氣,嚷道:“什麽時候可以靠岸了?”
一旁的杜若悠悠道:“如無意外,日落之時便可棄舟登岸。”
五子仰頭望着天,日出不久,日中尚遠,日落好似遙不可及。她沒好氣道:“要是日落之前沒法上岸呢?”
“無妨,船上水食尚可支撐三日。”
五子又氣又惱,卻也無可奈何。本次出行是她的主意,帶上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杜若和紫貝,四個年輕的護衛:尹則、尹剛、杜方、許仲,從嶺南出發,先走陸路,再轉水路,如今方到這洞庭湖面上。
由于這是五子十七年來第一次遠行,一路颠簸,便露出了倦色。看看身邊的人,卻是人人精神抖擻,她也不好說什麽,但偶爾的抱怨還是有的。
太陽偏西,船頭靠岸。岸邊有個小小的集市,不遠不近地散落着幾間屋子,可以看見往來的行人和袅袅炊煙,酒肉的香味飄得遠遠的。
五子一行下了船,緩緩向集市走去。他們都是年輕的男女,衣着華美,像極了世家子弟出門巡游,又因為其中大半的人都随身帶着兵器,給人江湖客之感,故而引來了許多好奇的目光。
五子走在最前面,被人打量着有些不自在。她看見有一家人少的酒鋪,擡腿便要往裏面走,卻被紫貝拉住。
紫貝指着前面一家很大的酒鋪道:“去那家,那家人多。”
在紫貝看來,人多便說明那家的酒菜好吃,是非得試試不可的。
五子擡眼一看,前面那家酒鋪裏面滿滿的都是人,且多是些光着膀子的壯漢,喝酒猜拳,各種聲音都有。她微微皺眉,無奈紫貝态度堅決,只得依了她。
紫貝先賞了店小二一吊錢,命他搬了兩張桌子、七張凳子放在店外,又點了最貴的酒菜,便與五子一桌,四個護衛一桌,坐下來等着。
店裏的壯漢紛紛伸長了脖子,瞪大眼睛看着外面的人,竊竊私語不停。
紫貝聽了不耐,按劍起身,對店裏的人道:“裏面的人聽着,該幹嘛幹嘛去,休要多管閑事。”
Advertisement
紫貝非嬌弱姑娘,這一發聲氣勢倒也足,只是全沒鎮住裏面之人,反而引來了好事之徒。
“啧啧,小美人好大的口氣呀。”
一個粗壯漢子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他光着膀子,身上的肥肉随着腳步上下抖動,一邊走還一邊啃着大塊狗肉,滿嘴油膩,遠遠就能聞到酒氣汗臭。他身邊還跟了一個瘦小漢子,賊眉鼠眼,不懷好意地打量着五子幾個姑娘。
“拿着劍就了不得了?能殺人不?有種往爺身上來一下!”
壯漢接連出言挑釁,店裏的看客也是一臉看好戲的樣子,四個護衛齊刷刷立了起來,紫貝倒還沉得住氣。
“喲,還找幫手。知道這是誰嗎?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不打聽打聽就想在這兒動手?”
瘦小漢子一面恭維着壯漢,一面連發惡語,還指着杜若道:“好漂亮的妞兒,給我們爺做小好不好?”
壯漢聞言放聲大笑。
五子皺眉,杜若神态如常,紫貝挺劍上前道:“道歉!不道歉,今天就別想走!”
對方笑得更得意了。
“道歉?我呸!別拿着寶劍逞英雄,有本事往這兒來一下,來,來,來呀——”
壯漢挺了挺腰,指着自己的大肚子再次出言相激。可他笑聲未斷咽喉卻先斷了。五子分明見到五子拔出了長劍,往壯漢咽喉上一戳,随即收回,便如開始對峙時的模樣。
人群鼎沸,轉眼作鳥獸散,那個瘦小漢子更是頭一個連爬帶滾溜走了。倒是紫貝有些愣愣的,出劍收劍的動作已經純熟,可是從前并未有活生生的人會就此倒下。況且她以為對方會主動避開危險的,熟料這一出手便成了。
“衆護衛上前,保護大人。”
四護衛聞言立刻護在了五子身邊,神色警惕。
“趁着對方幫手未到,咋們趕緊走吧。”
杜若面不改色,從容拉起五子,只聽紫貝道:“我闖的禍,犯不着讓你們受罪——你們走吧。”
紫貝态度堅決,握劍的手卻忍不住輕輕顫抖,她望着衆人,頗有訣別之感。
五子皺眉,“這是什麽話?”
杜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等天經地義的事,紫貝果真可以做到?”
紫貝嘴唇動了動,握劍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來,昂着的頭顱跟着垂下,顯然是動搖了。
五子見狀,立刻上前拉住紫貝的手,一群人匆匆往岸邊趕,誰知剛才泊了許多船只的地方,現在只有空蕩蕩的碼頭和茫茫江面。遠處傳來喊殺聲,可以看見晃動的火把,好似有成千上萬人追了過來。
五子等人便選了一個看起來相對安全的地方跑去,因為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事,五子心裏發慌。她見對方人多勢衆,不敢拿紫貝的性命開玩笑,走的時候又把一身的武功抛到了腦後,便有些狼狽了。
“要走你們走吧。”
紫貝忽然停了下來,她拔出長劍,回望追兵,狠狠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宣氏一族的臉,不能在我身上丢盡。”
五子自然不肯走,她回頭看了看追兵,又環視四周,發現到處都有人,已經走不掉了。天完全黑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下沉。
四護衛上前齊聲道:“屬下誓死保護大人!”
杜若見五子神色不安,便提醒道:“五子不要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
五子大悟,立刻尋找杜若暗示之物,可是找了半天卻是什麽都沒找到。眼看着最近的一夥人已不足半裏,真有些束手無策之感。
杜若擡頭看看天,似有所思。
紫貝見情況不好,便向護衛們道:“你們四人護着她們離開,不必管我。”
四護衛不敢領命,都望着五子。五子雖沒有主意,但還是一口拒絕了,“不行。”
紫貝急的直跺腳,“這也不行那也不肯,難道真的要一起把小命丢在這兒?”
回應她的是沉默。
四面的人已經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正慢慢圍攏過來。他們當中多是百姓打扮,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握着兵器,眼神兇惡而警惕。在距離不到十丈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北邊的人群主動讓出一條道,兩隊穿着整齊的青衣護衛擁着一頂肩輿緩緩到了前面,肩輿上是一白發蒼蒼的老者,紅光滿面,倒不似旁從兇惡。外圍的人這是一齊下拜,高聲道:“拜見幫主。”
老者“嗯”了一聲,揮揮手,下拜的衆人又齊刷刷起來,肅然立在一旁。兩個青衣護衛擡着一個人放到地上,正是剛才被紫貝刺死之人。
肩輿不曾落地,老者也沒有下來,只見他掃了一眼五子等人,緩緩道:“是你們殺了他?”
那聲音中氣十足,帶着不可忤逆的威嚴。
紫貝上前朗聲道:“不管他們的事,人是本姑娘殺的,要報仇只管來找本姑娘,犯不着為難他人。”
壯漢身邊那瘦小漢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俯首道:“啓禀幫主,就是那個小賤人動的手,其他人都是幫兇,一個都不能放過!”
紫貝勃然大怒,只是此時此刻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握緊了劍柄。
五子硬着頭皮,上前施禮道:“我等初來乍到,不知貴地規矩,不幸冒犯,還請見諒。”
老者道:“江湖小輩,既不懂規矩,便該有人來好好教導。”
說罷示意左右的青衣護衛,立刻有二人手持長矛向五子這邊攻過來。紫貝橫劍擋在了五子面前,長劍飛舞,将二人逼退,随即陷入混戰。
老者見紫貝出手頗有章法,招式轉換自如,從容應對兩名青衣護衛而不落下風,但明顯年輕未經實戰,有些縮手縮腳。他捋了捋胡須,喝住了自己的手下,道:“犬子雖荒唐,終究不許他人侮辱。魏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們是何人?師承如何?”
五子聞言變了臉色,心想此人便是死者之父了。她見老者的所作所為不想一般人,怕是遇見了江湖上有頭腦的人物,只是她既無法猜測對方是何方神聖,自己的來歷也不便道明,便也不肯答話。
老者見五子似不準備正面回應,便暗示下屬前去試探。這次一下子來了八個人,紫貝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五子空手上前相助,尹則、尹剛也來幫忙,這樣就只有杜方、許仲二人守着杜若。五子暗叫不好,果然對方又派出了四人向杜若挑戰,杜方、許仲二人迎戰,只餘杜若一人在原地。此刻又有青衣護衛下場,杜若孤立無援,五子空手對四拳,急于脫身卻被纏得更緊,而紫貝壓根沒有注意到杜若那邊的情況。眼見敵人的兵器就要往杜若身上招呼,這是天上卻憑空降下一人,一拳打倒一名青衣護衛,飛起一腳又将另一人踢出數丈,随後凜然立在杜若面前,冷冷望着場中衆人。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老者離了肩輿,而五子則松了口氣。
“魏家幫以多欺少,傳揚出去恐怕不好吧。”
一個年輕公子踏着人群緩緩落到場中,只見他相貌堂堂,雙目有如星辰,一件半舊不新的灰布袍子穿在身上,不染纖塵。青絲束住了發,有儒門弟子的規規矩矩,卻沒有給人文弱之感,反而令人感到一種歷經生死後的從容。
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冒了出來,五子不曾細想,她現在只注意到救星來了。
杜若靜靜立在那裏,既沒有身陷絕境的恐慌,也沒有大難不死的僥幸。她淡淡看了一眼場中的年輕公子,便如事不關己般恢複平日的沉靜。
“在下姓謬,名琮,字樸正。”
在與魏家幫對峙過程中,五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句話了,很多年後想起來還是有些不可思議,畢竟有時候人所做出的取舍難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五子當然不會料到,此後她的人生将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看似偶然的相逢,在揭開真相之前,姑且讓它保持着美好的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