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只要你
傍晚七點, 吊在醫院天花板上的燈管劇烈搖晃,暗淡的冷白色燈光照在郝以慧手上,流入她無奈的唇齒中,
“實在抱歉,我們盡力了。”
作為一名醫生,她很清楚這句話的威力之大,果然,尾音落下,與之一并到來的還有家屬的哭鬧和嘈雜之聲。
“啊……”患者母親面容憔悴的癱倒在地,疲憊的臉上透着絕望和無力。
“怎麽會這樣……都怪我沒有趕緊送他來醫院……”而父親則是捂住了臉,痛苦的流下淚水。
壹陸年的聖誕, 患者男,12歲, 突發急性腦出血死亡。
壓抑的氣氛一時間凝固,十幾又或者是幾十秒後, 郝以慧抿了抿嘴,她沒法多說什麽,只得蹲下來, 輕聲安撫他們,
“實在抱歉,還請您們節哀。”
今天天氣預報發布了橙色預警, 窗外雪點密密匝匝,似是有人不厭其煩的用手指敲擊玻璃,發出惱人的旋律。
且剛結束一場失敗的手術,郝以慧擰着眉,盤算着前往逼仄的安全通道裏透透氣。
今天的值班醫生似乎尤其忙碌。
未等她摘下口罩,手臂就被一個女生截住, 低眉,她先看見一身漂亮的白裙子,再往上,是已經由鮮紅轉為暗紅的血跡。
“醫生……他……”拉住她的女生淚眼婆娑,嗓音沙啞的幾乎快說不出話來,可她還是要說,“醫生,他的脖子被美工刀插得很深,救、救救他。”
“美工刀?”郝以慧愣了半秒,徑直走向程崎的病床。
程崎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面色蒼白的不像話。
莫子堯的那一刀不偏不倚,恰好從左後方插.進程崎的椎動脈,好在傷口不深,情況還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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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掀開簾子,郝以慧先檢查他的生命體征,患者屬于昏迷狀态,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手術還是需要的。
倪清站在簾外,一顆心懸在那裏,怎麽也放不下來。
沒多久,郝以慧遞過來一張手術知情同意書,“家屬簽個字。”
這家醫院已有年歲,頭頂的燈管發出“滋滋”聲響,讓人情不自禁揣測着什麽時候會翻新,揣測着人類的生命是否與之一般脆弱易瓦。
倪清看着那張同意書,半晌,沒有說話。
郝以慧恍然間想起程崎身上穿着的校服,抿唇,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女孩,“你們……還是學生是吧?”
北城二中,巧了,她弟弟也在念那所高中。
“嗯。”倪清筋疲力盡的點了下頭。餘光情不自禁鑽進簾子裏面,去搜尋程崎的身影,她口中喃喃,“我已經給他的奶奶打過電話了,她應該馬上就快到了。”
郝以慧順着她的視線往裏看,拍了拍她的肩,“好,你也別太擔心了。會沒事的。”
倪清抓住救命稻草,感激道,“好。”
“你也去休息休息吧。看你很累的樣子。”郝以慧說。
說完,趙梅人就趕到了。
最近的醫院離學校五六公裏,小老太太接到電話,火急火燎便出了門,急診室的門被打開時,她周身都洇着一籠薄薄的白霧,匆匆聽完醫生的話,直截了當的簽了字,生怕耽擱一秒鐘的時間,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直到目送程崎進入手術室內,她才有功夫向唯一的目擊者詢問事發經過。
抓住倪清的胳膊的時候,趙梅也未曾想過,她會這麽瘦。
本就消瘦的胳膊盈盈一握,叫人忍不住聯想。
太瘦了,
是白骨嘛?
還是因為剛剛目擊了腥風血雨,所以才變得如此虛弱?
趙梅擰了下眉。
但這沒辦法成為安撫她情緒的工具,小老太太的情緒依舊激動,“倪清!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家崎仔怎麽會躺在病床上?”
“你們今天不是有什麽晚會嗎?怎麽會弄成這樣的?”
咄咄逼人的怒火中燒沒堅持幾秒,須臾又變成痛苦的□□和哀嚎。
趙梅的手緩緩從倪清的胳膊上滑落下去,女人低着頭,抽泣道,“崎仔、崎仔今天還滿臉笑容的同我講今天會有很喜歡的人登臺唱歌,他要獻花……要獻花的。現在他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趙梅突然擡頭,“你告訴我!這是誰幹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面對洶湧而來的質問,倪清一時間語塞,緘默一瞬,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她僅能脫口而出一句抱歉,“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她低着頭,聲音也跟着模糊不清,“莫子堯對我動了歹念,程崎為了幫我……被、被莫子堯用美工刀插進了脖子裏。”
并非對程崎割下莫子堯嘴唇一事刻意隐瞞,而是大腦的自動回避,讓她選擇性忘記了這個部分。
“什、什麽……”聽到倪清的解釋,趙梅瞪大了雙眼,仿似倪清說的話過于高深,讓她反應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說什麽。
久久無法言語,幾分鐘又或是十幾分鐘後,嶙峋的手背滿是溝壑才顫顫巍巍擡起來扶住身邊的白牆,趙梅費力的把自己從手術室門外的椅子上撐起來,一步一步扶着牆壁,往外走,“我去……打個電話。”
是打給程崎爸媽的吧。
倪清坐在手術室外面,雙手撐住淩亂的頭發,她的身上還披着程崎的羽絨服,寬大的羽絨服下裹着小小的身體,在這一刻,顯得格外孤獨與無助。
帶着體溫的吊墜被攥緊在手心,倪清閉着眼,輕輕吻了吻脖子上的項鏈,她向上帝許願。
求求你,
不要有事。
程崎,
你不可以有事。
要是有事的話我就,就一輩子都不理你了……
你聽到了嗎?一輩子不理你!
手術持續了三個小時,程崎從手術室被人推出來的時候,左頸部用紗布敷蓋多層,據後來醫生查房時說,對方下手很重,程崎的頸側傷口斜長足足有8cm。
醫務人員将程崎轉入VIP病房,又在病床旁忙前忙後記錄了好一會兒數據,方才離去。
待到寂靜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和她,倪清這才敢靠近。
她緩緩走到他的床邊,看清他的臉時,淚意再一次激湧。
從來沒見他這麽憔悴過,削瘦的英俊面容透着一股死氣沉沉的陰郁,連嘴唇都發着白,毫無血色可言。
她坐在他身邊,拿起程崎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他。
好冰。
她将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溫溫柔柔的,“程崎,你怎麽還不醒啊?”
諾大的房間只有她一人的聲音回蕩。
倪清繼續自言自語,“我想你了……我想聽你說話。”
指腹厮磨他發紫绀的指甲,她眉眼低垂,“聽趙奶奶說你要送我花是不是?”她看着他緊閉的雙眼,假裝笑得燦爛,“程崎。你很俗诶,怎麽會有人送花這麽老土啊……”
“滴、滴、滴。”
耳邊依舊僅剩冰冷儀器的聲音。
倪清吸了下鼻子,“我不要花……只要你在我身邊。”
“你聽到了嗎?我只要你。不要別的。”說着說着,淚水浸沒了一整顆眼球,倪清偷偷用手背抹去淚珠,卻抹不去發紅的眼眶。
這個時候,繳完費的趙梅走進來,倪清忙不疊站起來,退到幾米之外,所幸趙梅并沒有發現她在哭,只是一頭紮在程崎身邊,關切的體恤,“可憐哦,我家崎仔可憐哦。”
“年紀輕輕就受這麽大罪哦……”趙梅說。
餘光跌進角落的微暗處,她才注意到病房裏面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
看見背對着自己的倪清,趙梅先是一愣,而後瞄了一眼窗戶外面,換上嚴肅的表情,“……倪清,現在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來守着。”
從趙梅的角度出發,她确實沒理由讓兩個互相不對付的人待在同一間病房裏。
但從倪清的角度看,就不是這樣的了。
被下逐客令的背影瞬間一頓,倪清抿抿嘴,聲音小到幾乎快聽不見,“我……今天可以留在這裏嗎?”
尾音落下,趙梅沉默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而這段時間的沉默對于倪清而言極其漫長,它就仿佛在問:
為什麽?你和程崎是什麽關系?不回家的話你媽媽不擔心嗎?
倪清只回答第三個問題,“我會打電話和我媽媽說的,我想守着我的救命恩人……僅此而已。”
不曾明确确定過的關系成了燙手山芋,有種魚刺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的感覺。不吐不快,但就是吐不出來。
趙梅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恬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包裏的手機在震,她邊摸索手機,邊囑咐道,“也好,你留在這裏幫我看着崎仔的情況,一有情況記得通知醫生啊。”
“好。”倪清點頭。
說罷,趙梅推開門離開,“喂。”
可能是關門聲太大,可能是倪清的許願成真,也可能他早就醒來,享受着獨一人的寧靜。不管怎樣,随着趙梅的關門聲墜下,程崎薄薄的眼皮也随即睜開。
長睫毛微顫兩下,睜開漆黑的眸。
比他更激動的是對面的人,倪清坐在他身邊,差點兒再次哭出來,“你醒了。”
大抵是哭了太久,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啞,“你終于醒了。”
“嗯。”程崎的胸腔起伏,聽起來很是虛弱,盯住倪清的臉好一會兒,他的薄唇終于動了動,他想說什麽,但是只有氣聲,倪清聽不清,只能挽起頭發,将右耳湊近他唇邊,“我昏迷之後……莫子堯沒再對你做什麽吧?”
聞言,她一怔,拼了命的搖頭,“沒有。他沒對我做什麽了。”
“那就好。”程崎想要笑,可惜沒有成功。
“好什麽好,”她坐下來,低聲吼他,“你都不問問自己的情況怎樣嗎?”
“有什麽好問的,我不都醒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快,想要逗笑倪清,但還是耐不住的低沉。
啊哦,失敗了。
“程崎!”倪清大叫他的名字,沒幾秒又放低了音量,“以後不準亂打架了!”
“這怎麽能是亂打架。”男人一臉嚴肅,“我是在保護自己的女人好不好?”
她說不過,抿抿嘴,幫他掖被子,“好好好,你快點休息吧……”
就在這時,通完電話的趙梅走進來,“崎仔醒了?”
“外婆。”他只動了動眼球,喚她一聲。
趙梅沒好氣的走近,“你還知道我是你外婆?”
“跟人家打架打成什麽樣子了。”
程崎聽的耳朵生繭,“知道了知道了,怎麽輪流說……”他閉上眼,“我休息了。”
見他這般,趙梅也不再說,妥協道,“行,休息。”
她遞給倪清一個眼神,倪清看懂了,起身準備在門外守。
剛站起來,程崎就握住了她的手。
“不守着救命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