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海就這麽倒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感覺到自己整個胸腔都痛了起來,連胳膊都擡不起。
霎那間,周海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想了想抓起電話拔了出去:“沈風,你過來一下。”
“怎麽了?”
“我痛得很厲害。”
“什麽!出什麽事了?”
“你過來吧。”說完,周海就挂斷了電話。
只過了十幾分鐘,一個中年男人就沖了進來:“周海!”
“你來了。”周海頹喪地坐在沙發上,臉上全是平靜的孤獨與絕望:“我早上起來,左上腹到整個胸部都痛了起來。”說完,周海緩緩地擡起了頭,看向沈風,有點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要死了嗎?”
“說什麽胡話!”沈風呵斥了一句:“吃藥了嗎?”
“沒有。”
沈風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找到藥,倒了一杯水遞給周海:“把藥吃了,然後我們去醫院。”
周海接了過來,喝了幾口水,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糟糕,頭發淩亂,臉色蒼白,胡須也冒了出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
沈風大概猜到了原因,找到周海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扶起他走了出去。
一路上,沈風開着車,時不時地也看向身旁的周海,內心震動,他第一次看見周海如此狼狽的樣子,就連當初拿到确診報告也沒這麽絕望。
“沈風,我不想死。”周海怔怔地注視着前方:“我死了,安哲怎麽辦?他一個人,那麽孤單,那麽可憐,怎麽活下去?”
“周海,我不得不說,你也許想太多了。雖然我不認識安哲,但我知道同性戀這些人,很現實,有性才有愛,你們分開十年了,也許他早就有了其它男朋友,把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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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周海的語氣還是很平靜:“不會有人比安哲更愛我了,我也不會像這樣再愛一個人了。他為了我連家人朋友都沒有了,我再走了,他就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安哲這個人,其實很敏感脆弱,一個人怎麽辦……”
“周海,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愛過。世界上那麽多人愛過,他們不一樣活得好好的,三年,五年,十年,總會忘記的,總會有新的生活。”
“那不是我和安哲,雖然我不在他的身邊,可我知道,安哲心裏最愛的那個人一定是我。我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在地球的另一端,哭,笑,快樂,不快樂,至少我們都還活着,我們還有相見的那一天,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安哲怎麽辦……”
“他會活得好好的,跟這十年一樣。”沈風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帶上點諷刺。
周海沉默了會兒,怔怔說道:“他會很傷心,我再也不能抱他了,疼他了,他那麽傷心,可怎麽辦……”
這大概是周海生病後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他不怕死,只是擔心他不在了安哲怎麽辦?韋恩那個年輕的孩子靠不住,他一定會傷害安哲,如果安哲受傷了,他又不能陪在他身邊,該怎麽辦?
**
周海又消失了,安哲沒有打聽他的去向,他習慣了,他抓不住周海這個人。
每天上班,下班,聚會,喝酒,生活多姿多彩,在別人看來,也是這樣。
這個城市裏,也許每一個人背後都有段故事,什麽滋味只有自己知道,這日子也只能自己過。
所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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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風推開門進來時,周海正坐在電腦前,專心致志地打着字。
他把一份報告放在周海面前,看着對方,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回加拿大。”
周海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電腦屏幕,想了很久,最後輕輕問道:“還能再留一個月嗎?”
“除非你想死。”沈風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周海沒有說話,他的手似乎在輕微地顫抖,卻固執地一個一個字母地打完了最後一句話,點擊“發送”。
看着眼前透過陽光的藍色天空,周海重重地吸了一口氣。
“沈風。”周海這個時候突然想說些什麽,想和一個人聊聊他和安哲:“你知道嗎,其實我不喜歡男人。”
“安哲是。”周海的話有些模糊,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只是心裏堆積了太多太多,這個時候已經無法壓住了。
“很奇怪,我并不覺得厭惡,只是有些好奇可憐,我覺得安哲很可憐,他看起來強勢,其實又脆弱又敏感,一直很孤單,沒有人真正了解過他。我們因為一些誤會認識,一直吵架又和好,吵架又和好。
一開始吵是因為我真的讨厭這個人,說話惡毒刻薄,無情無義,後來吵是因為我忍不住,心裏有團火需要發洩出來,否則我怕我忍不住。”
“你們怎麽好上的?”沈風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他的職業讓他看過太多生老病死,可還是受不了這種氣氛。
“不知道,有一次出差很想安哲,回來就去找他,問他想我沒,他說想,我也跟他說我一直想着他。”周海的嘴角揚起一抹懷念的微笑,這個時候他看起來非常愉悅:“然後我們就住在一起了,還是吵,幾乎天天吵,我知道是因為安哲心裏有些不安,所以我都讓着他。
他能吵,說明還精神着兒,總比病了好,我受不了他病了的樣子。”
“安哲的愛很純淨,毫無保留,沒有一個人像他愛得那麽傻了,什麽都為對方付出。我本來只是想試試,卻這樣被他拉了下去,越來越深,再也不想出來。
我們就像兩個螃蟹,外面的殼很堅硬,但是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褪去了所有的殼,裏面的肉很軟,可太軟了,輕輕一碰,就血肉模糊。
我知道安哲對我結婚的問題很敏感,但我沒想到他會敏感成那樣。我只是有點猶豫,想靜下心來想幾天,然後等我回去的時候,安哲就已經走了。”
說到這兒,周海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安哲為我做出了決定。”
“後來你就結婚了。”
“後來我就結婚了,我以為一段感情而已,過兩年就會忘了。
我有過三四個女人,也跟男的暧昧過,但都不是安哲。再也不會有人像安哲那麽深的愛我了,什麽都不計較,安哲對我的愛毫無瑕疵,我也一樣,我再也不會那麽傻地去愛一個人了。”
“這十年來,你都沒去找過他嗎?”
“找過,可我沒臉見他。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我給他發短信,他只回給我一句話:我很好,你也一路走好。”
“他知道你的病嗎?”
“不知道,我剛回來時,想告訴他,他沒給我這個機會。”說着,周海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我想他回到我身邊,不是因為我的病,而是因為他還愛我。如果他已經不要我了,我寧願一個人死在外邊,也不想他知道。”
“周海……”沈風開口想勸一下,卻在看見周海的眼神時頓住了。
“沈風,再讓我留幾天吧,再讓我多看看他。”周海說完,轉過身,繼續擡手打字。
沈風嘆了口氣,他知道像周海這樣的男人肯把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說出來,一定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他阻止不了。
苦笑着搖了搖頭,沈風無奈地說道:“好吧,再留幾天,下周一必須走,這幾天無論你去哪兒,我都要跟着你。”說完,他走到周海身邊,默默地看了許久,心裏有些複雜:“你寫的這些話,他以後看到會傷心的。”
“這是我們錯過的十年,安哲寫這個博客寫了十年,我也要把過去十年都沒來得及說的話留在這裏。”周海的語調中意外地充滿了一種希望,他的臉上浮現出滿滿地愛意和溫柔:“我要告訴安哲我愛他,一直愛他,所以希望他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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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一大早就來到HSEE,他又瘦了,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但精神卻很好,他穿着一件淺灰色紋理感的正裝襯衣,整個人看起來高大帥氣,似乎年輕了不少。
他來到市場部,走進安哲的辦公室,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笑着說:“我下周一就回加拿大了。”他直直地盯着安哲,不錯過對方臉上的絲毫變化。
“需要給你辦個歡送會嗎?”安哲沒有擡頭,一直看着手上的文件。
“不用了。”周海的笑容令人意外的愉悅:“只要你周末陪陪我就好,就當陪個老朋友逛逛這個城市。”
安哲沉思了好久,最後擡起頭來,把手上的筆和文件放到桌子上,端坐着看向周海:“我周末有約了。”
周海的心刺痛了下,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聲音裏有着一絲哀求:“我這次回去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安哲還是那樣看着他,臉上沒有絲毫松動,就在周海再也忍不住的時候,他終于開口說道:“我會去機場送你的。”
說完,他重新拿起文件,當周海不存在般繼續工作。
周海的臉上滿是失望,坐了好久,他才緩緩站了起來,拖着自己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安哲就把筆扔到桌上。他沒有擡頭,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動也沒動。
隔了好久,他才放下文件,站了起來,看向門外已經沒有周海的身影了,他才拿起煙一個人走到休息室。
安哲在裏面呆了很久,估計一個多小時才走了出來。
他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曉夢,幫我訂下M,周六晚上,兩個人。”
“好。”
拿到預約确認,安哲把地址發給了周海:我請你吃飯,周六晚上七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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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周海第一次來到M,他每次路過這個城市滿腦子都是安哲,什麽興致也沒有。
快要進入夏天了,室外的溫度非常舒适,安哲與周海選在靠窗的戶外的位置坐了下來,這個視野剛好能欣賞迷人的江景。
這是周海萬分期待的一次約會,可安哲卻表現得一貫的冷漠疏遠。
他憋了很多話,再也說不出口。
周海只得這樣靜靜地享受着對他來說是最後的晚餐,鼻子有點酸,卻還是把所有一切都吞了下去。
他現在什麽也不能做了,只要安哲快樂,他就快樂。
一頓飯,兩個人吃得比陌生人還沉默,最後上甜點的時候,安哲把他那份也推給了周海:“你知道我不喜歡吃甜食,這裏的Pavlova還不錯。”
周海有些激動,他看着安哲的目光太過灼熱,似乎有許多話想要說出來,可安哲卻避過了頭。
周海的嘴角無比苦澀,他低着頭,拿過勺子,吃着安哲推給他的甜點,做得很不錯,大概是他回國半年吃到的最棒的。
看周海吃得心滿意足,安哲轉頭輕輕笑了笑。
他知道周海會喜歡的,當他第一次來到這裏點了份Pavlova時,他就知道這是周海喜歡的味道,他一直想帶他來,總算有這個機會了。
就這樣吧,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曾經的交集對周海來說只是一段錯誤,他總會回歸正途,過幸福美滿的生活,就讓他一個人活在黑暗裏,添舐着傷口,直到最後。
晚上回去時,周海說讓我來開車吧。
安哲把鑰匙給了他。
周海把手機放在他們倆中間,點開了音樂,很多他們共同經歷的歌曲放了出來,每一首歌都有一段記憶,吵架的,想念的,等待的,分開的,和好的,暢想着未來的……
“無論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每一年的生日我們都要這樣手牽手地度過。”
安哲掏出了煙,手臂挂在窗上,靜靜地抽着,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神平靜無波。
大概過了二十幾分鐘,周海現在住的酒店到了,安哲想開車門,卻被周海拉住了:“還有最後一首歌,聽完再走。”
安哲沒有拒絕,沉默地坐在位置上。
歌曲結束時,周海輕呼了口氣:“我能最後再抱抱你嗎?”
安哲沒有說話,周海轉頭,看着面前熟悉的臉龐,熟悉的眼睛嘴唇,他用力的上前抱住了對方,然後擡起他的臉,重重地吻了下去。安哲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他在周海結束這個吻,微擡起頭的時候,突然推開他,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下車。”安哲有點煩躁地背對着周海,口氣冷硬。
周海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捂住自己的臉,沉默了好久,最後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當安哲的車離開時,周海不知道自己的心裏是什麽感受,他只覺得時間仿佛就這麽靜止了。
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在安哲的博客上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一直覺得我活得很成功,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有一個看起來美滿幸福的家庭,有着不錯的事業,但是,如果時間能夠重來,我希望自己能夠傻點,至少不要總是選擇那些所謂正确的道路。
這個時候,黑夜的另一邊,安哲也守在電腦旁。
他反反複複讀着周海寫的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生怕錯過了什麽。最後他揚起頭,深呼吸一口,坐到沙發上,抱住了自己的頭,再也沒有擡起。
“I hope you find the love that’s true, so the morning light can shine on you.
I hope you find what you’re looking for, so your heart is warm for ever more.”
(Shine – Benjamin Francis Leftw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