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茶肆

錦衣衛百戶,盧熠。

他家是累世的武官,早就在行伍裏混飯吃,家傳的雁翅刀法,大開大合,潑水不進。他的高祖做過一任錦衣衛的千戶,後來得罪又降了職,只能做個百戶,他家的官運好像從那個時候就敗壞了,再之後便越來越艱難,到他父親時,三十歲時才使了銀子蔭補上祖父的百戶,這也讓他們家失去了在京城最後一處三進的宅院,全家搬到南城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內居住。父親一生只有嫡妻,也只得他這一個兒子。十五年前替他操辦了婚事,娶了同為錦衣百戶的于家的女兒,再之後不到一年,還未見着小孫子一面,便舊傷發作,去世了。

他今年也已經三十歲,半年前才得以補上了百戶。

不是因為別的,西南平叛,要押解人犯進京獻酋,誰都知道,西南的蠻子不是好惹的,幾乎比北 面的鞑靼,關外的女直還要不講理,天高皇帝遠,族民也大多悍勇,另外該死的還有西南痢瘴的氣候,對北方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大軍開拔,僅僅是走到雲南,往往十能存其五。更何況這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旅途,一路上都是可以預知的兇險。是盧熠領命,願去西南押運,這才提拔他做了百戶。指揮使代表皇帝親賜飛魚服,贊揚他為國不惜自身,是忠勇之臣。

這件飛魚服現在就穿在他身上。

在外面他還罩着一件四合雲紋靛藍的道袍,腰間圍着革帶,頂上帶着六合一統冠,腳上一雙皂靴,幾乎一塵不染。 騎着一匹滇馬的他的身材高大,壓得滇馬顯得格外矮小。但總的說來他還是有些個像讀書人,如果他眯着眼睛,不露出眼中的一線精光的話。身邊兩個總旗,一個做管家打扮,一個做帳房打扮,騎馬跟在身後,一幹親信精兵,此時也化妝成夥計,跟在他的身後。這一群人之中簇擁着一輛馬車,四匹馬拉着,很穩當,四面罩着的染成褐色的雨布,車簾也安靜的垂着,沒有撩開。其餘的錦衣衛則扮作刀客,壓運着幾車貨物。

他們已經這樣好幾次有驚無險地将犯人送到了成都,再從成都統一開拔,由大軍押解,一起返京。今天押運的這一對母子,跟原先的幾次好像有些不同,但也沒什麽不同。

龍土司事敗,這一對母子便被派來平叛的官軍關在兵營裏,據說,其他幾家龍姓的土司也曾經想來搭救,也試了不少方法,明裏暗裏,但都沒有成功。要等到了成都,離了他們的一畝三分地,想來也翻不起什麽波瀾,只是想從他的轄地到成都,就必須經過茶馬道上最兇險的這一段必經之路。

有這麽一段大約三十裏的山路,極狹窄,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道路崎岖不平,只能容得下一輛大車加上兩側的刀客行走,一個商隊往往被拉得好長,首尾不能相顧,這個時候若是厮殺起來,後果可想而知,故而經過的行商,大多都會自覺給山上的馬匪一點孝敬,算作着買個平安,山上的馬匪也仗義,前十裏,後十裏,加上中間三十裏,五十裏路,保證平平安安,再遇不上不長眼的剪徑強盜。

走這段路之前,大家也不是不擔心。身邊兩個總旗都建議,不如直接翻山越嶺而走,省得目标太大,直接叫人截殺在半路,但是轉念一想,若是真的在密林中,雖說一群人可以團在一起,互為依仗,但是四面受敵,一旦被埋伏,幾乎是甕中捉鼈,完全沒有逃脫的可能,即便是僥幸勝了,被打散的隊伍在莽蒼之中,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徑,還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拼上一把,還與過去一樣,裝作客商,大模大樣地從茶馬道上過去成都。

他們從和順出發去,頗是帶了些香料象牙之類的商品壓在車上,裝作是成功交易了的北方豪商,故而多多雇了刀手,在一旁保護,路上也多與本地商隊結伴而行,混在其中,一連數日,都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前面就是這要命的五十裏路,他們甚至派了人跟着別的商隊,一并去交了此行利潤三十之一的買路錢,這才跟着另外一家孟姓的商隊背後,一起過路。孟家的車隊在前面,他們的車隊在後面,孟家的人顯然對這一段路途很放心,孟家的當家也說,此處的馬匪算是講信義的,但凡是給了錢的,一律不為難,也不曾獅子大開口,要知道,稅官可是逢十抽一,甚至逢三抽一。他們若是遇到獨行的老弱婦孺,還會予以救濟,往來的和尚僧道,或者是醫生也是秋毫無犯。

盧熠面上是放下心來,實際上心中還是敲鼓,手下的錦衣衛們也絲毫不敢懈怠,直到過了這三十裏山路,孟家已經在山路邊一處空地的茶肆裏暫且放下車歇息,招呼他們也來休息,他這才算是吐出了一口氣,招呼兄弟們也來略坐一坐。

“這天氣還真是,怪熱得慌,盧兄,且寬寬衣,透口氣。”

“無妨,此處山明水秀,樹木叢生,陰涼的很,我看倒是比家裏大太陽曬的塵土飛揚要快活得多了。”盧熠與孟家的老爺坐在一處,手下兩個總旗也各自分開坐了,盧熠坐的端正,這兩位也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地坐在自家大人身後,手也老實放在膝上。

“盧兄家這兩位帳房和管事真是講規矩,到底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看我那些夥計,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各個坐沒有坐相,站沒有站相,真真上不得臺面,愧煞我也,比不得盧兄。”

“孟兄客氣了,只是這裏面還是有些緣故的,我這兩位手下,都是做過府兵的人,一位管錢糧,一位管軍械,奈何被人誣告,坐罪失職,險些要被刺配,還好我家老父與他們兩家長輩素有往來,不忍心見故人之子如此,想也不過是些許身外之物,便打通關系,搭救出來,自此便跟着我走南闖北,只是當年的舊習還在,倒是讓孟兄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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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兩位校尉,真是失敬,失敬。”

“孟掌櫃太客氣了,我們兄弟都是粗人,蒙爺莫大的恩情,救了我們,又讓我們跟着做事,哪有一點敢不盡心竭力呢。”

“我看兩位精光內蘊,虎步龍行,一定是有真功夫在身。孟某多話,盧兄不要見怪,盧兄知道,最近西南各州縣俱是不太平,朝廷派了錦衣衛押送反賊,各家有牽連的土司老爺都在想辦法劫獄,一路上也聽到不少風聲,趁火打劫的強盜,比過往多了一倍還不止,這五十裏看似兇險,但只要給了錢,便沒有問題,再向前才是鬼門關。我見盧兄你所帶的貨物甚多,又俱是貴價貨色,想必随行的刀手俱是好手。我雖然只是小小的行商,但是勝在車隊大,人也要多些,盧兄要是不棄,我們便搭伴上路,前面地方就寬敞些,我們兩家并排行走,我多留些刀手前瞻押後,如此當保無虞,盧兄你看如何?”

“孟兄盛情,卻之不恭,不知孟兄要往何處走?”

“在下家住成都,浣花溪向西一裏便是寒舍,在城裏也略有幾處商號。”

“可巧,我也正是要往成都去,人說揚一益二,成都繁華早有耳聞,我也有心出手一批貨物,換些蜀錦漆木器再回京城。”

“如此我們便結伴走?”

“正當如此,多謝孟兄。”

“好說好說。”

孟老爺伸出手來握住盧熠,盧熠也表現得十分感動。他與這位孟老爺從和順一道出發,一路觀察下來,看來的确是個老實的生意人,路上遇見別的客商,也是有來有往,語笑晏晏,應該不會有假,跟他們一道走便更加是利于掩藏行蹤。盧熠心中已經狂喜,只是面上神色恬淡,因為他現在扮演的可是富貴通天的京師商人,自然要端着架子,不拿他這西南的小財主當回事。

盧熠吩咐兩位手下,将馬車和大車均趕到孟家的車隊旁邊,重新結成隊列。孟老爺出錢買了茶水和紅糖粑粑,讓大家分吃。盧熠不敢放松,隊伍裏的刀手們都沒有動紅糖粑粑,只是拿自帶的幹糧來吃,只是不喝水實在是難事,見盧熠不喝,大家也都不敢輕舉妄動。孟老爺自拿了茶壺,找店家要了滾水,來泡他帶在身邊的普洱生茶,也分了一盅與盧熠。盧熠看着孟老爺先喝了,這也才聞香品茗,一直冷眼觑着燒水的漢子,是從同一個水缸裏取水燒開,這才肯手下的人喝上兩口水潤一潤喉。

店裏的跑堂的小二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生得精瘦,猴兒似的給衆人分碗,倒茶,再收碗,相當伶俐。大家歇了兩晌,便準備再趕路,此時隊伍是孟家的刀手在前後,盧熠與他的隊伍負責兩翼,将馬車和大車護在正中。走了約莫三裏路,突然聽到前面傳來聲響,一片慌亂,盧熠在馬上大喊,這是怎麽了,不要亂。話音剛落,便覺得瞬間天旋地轉,再看孟老爺也是搖搖欲墜,幾乎要摔下馬來。他連忙下馬,稍帶着攙着孟老爺下馬。手已經按在刀柄上,沉默的立在馬匹之側。孟老爺顫抖着聲音,“盧兄,怕是不好,我們不知道中了誰的奸計了。”

“孟兄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我同行,單單一家商隊面對,似乎是必輸無疑,咱們兩家一起,或許還能逃出生天。”

盧熠往前後張望,發現孟家的夥計們大多已經躺倒,他的部衆們雖然也有些頭暈,但好歹不至于倒下,若只是尋常馬匪,或許還有一戰之力。

孟家的刀手在前後,此時已經躺倒一片,錦衣衛們雖說要好些,但也是禁不住一陣頭暈眼花。盧熠站在馬側,聽着山上傳來的細細嗦嗦的聲響,大約有五十人,不知道有沒有帶弩,若是有帶弩的強人,怕是今次自己也讨不到好去。身邊的兩個總旗也是步伐虛浮,“大哥,怎麽辦?”

“先讓兄弟們收束隊伍,将馬車護在中間去,做好消息,再把兩邊推上大車,叫兄弟們隐藏在大車之後,若是敵人有□□,也好暫且避其鋒芒。”

盧熠暗自運了氣,發現血脈并沒有阻塞,之事有些手腳酸麻,想來是因為食用不多,加上他自己身體底子好,回想了片刻前,大概還是因為太過提防孟家商隊,生怕他們跟茶肆結夥算計自己,結果倒是上了茶肆的算,到底是喝了下了藥的茶水,孟家也跟着自己倒了黴。此時強敵環伺,盧熠卻從心底生出一股豪氣,“孟兄,今日之事,算是你不走運,但遇上我,算是你的運氣了。”

他長嘯一聲,從馬背的被囊中抽出了家傳的雁翅刀,此刀傳說是北宋時軍械所特制交給朔州抗擊遼軍所用,刀刃夾鋼鍛打,至今仍浮現出淺淺的花紋。聽見盧熠一聲長嘯,衆錦衣衛也拔刀待戰,刀尖直指天空。

山坡上不是旁人,正是紅姑。她從容地做完紅糖粑粑,轉頭就上了山,在山林中奔跑跨越,速度竟不遜于山下大路衆人騎馬。她手執一把□□,瞄着盧熠的方位,巧笑倩兮,叮囑身邊的喽啰們,“可看準了放箭,別傷着了不該傷的。"

盧熠見孟家頭領已經昏迷過去,只得暫且将他拖到馬車底下,又解了馬車的缰繩,以免待會打起來之後馬兒受驚帶着車亂跑。滇馬生性柔順,此時也是一動不動,似乎并沒有一點危機感。“放!”紅姑一擺手,箭如雨出,只是為了攜帶方便,喽啰們所帶的獵弩,射程不過百步,從山上射下,有一小半半路就失了準頭,等到到了錦衣衛門面前時,已是不能穿魯缟,倒也不是很大威脅,只是一時被壓制着,不敢冒頭。

趁此機會,丁昊親自帶着一幫人掩殺過來,約莫也有五十人。短兵相接,丁昊才知道真的是遇上了硬點子,錦衣衛配備的都是北鎮撫司督造的鋼刀,吹毛斷發,削鐵如泥,而自己這邊的人,大多用的還是農具改鑄的鐵刀,質地脆硬。雖說此時錦衣衛們大多手足乏力,十成功夫剩了一成,但單單是憑借兵器之利,有時僅僅幾個照面,一經格擋,己方的鐵刀就要碎裂。若不是此時還有紅姑壓制住他們去,只怕場上形勢已經要逆轉。

丁昊帶着兄弟們向前猛沖,但是反倒陷入苦戰,難以近前一步,他自己雖說砍翻一路不成問題,但足足兩百個,也是夠嗆,而且他此時已經與一名總旗纏鬥起來,他用的是□□,刀身沉重,手柄極長,揮舞起來雖說是虎虎生風,氣勢磅礴,但是敵人到了近前,卻難以回手招架格擋。那總旗棄了鋼刀不用,從靴筒裏抽出一把匕首來,大概是東洋貨,還開了血槽,刀身上滿是花紋,這是他用半年俸祿從一個落魄軍戶手上買的,是當年抗倭時的戰利品,東洋人仿照大馬士革匕首的做法打的仿品,雖說不如真品,但是比統發的軍械,又要高上一個檔次。

一寸短一寸險,丁昊後悔竟然将這樣的敵人放到了身前,那總旗的身法也甚是怪異,幾乎是黏在他身上,如何也甩不脫,刀法亦不似慣見的刀法,倒逼得他後退了三四丈遠,又陷進了混戰。

盧熠還站在中心的位置,指揮手下人的行動。山上的□□像是長了眼睛,有一組□□似乎是直接綁在了他身上,不管角度有多刁鑽,都能從枝桠中破雲而過,直沖他的面門,而且力度幾乎絲毫不減,速度也是極快,只能揮刀化解,讓他無暇分心解決一旁在混戰中緩慢推進的戰團。

丁昊直拆了有三百多招,那總旗終是露了疲态,到底體力不支。丁昊已經從一開始被打得火冒三丈,此時竟生出一點英雄惜英雄的況味來,對方無力再支撐,露了破綻,丁昊不用刀尖,用刀柄反推過去,将對方直接撞暈。“兄弟,我佩服你,也不殺你,我今日志不在此,只是為了救人,若是有機會,改天再比過。”

沒了牽絆,丁昊的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另一個總旗正在大車邊組織反擊山上的紅姑,此時只得火速上前,與丁昊較量。丁昊還未來得及換過手來迎敵,只聽見“铮”的一聲,頓時全場的人都愣住了,中央的馬車,四面的雨布和車壁一瞬間全部向四邊張開,只露出其中鐵板做成內殼,又聽見咯噔一聲,鐵板竟應聲而落,露出了藏在中心的囚車。

盧熠愕然回望,卻是那孟姓豪商正從車底鑽出。

“呸呸,濺得我一嘴的灰。”他滿不在意地拍拍手上的黃土,雙手扶住兩頰鬓角,然後一起發力,從上向下揭下一層薄薄的面具,原來正是刀疤臉。

“盧百戶,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不用做那糊塗的鬼。兄弟們都起來,好好招待招待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北鎮撫司衆位大人們,起!”刀疤臉話音剛落,之前中毒倒下的孟家商隊的夥計們全部醒了過來,從前後包抄,步步緊逼,将所有錦衣衛困在一個越來越小的範圍之內,盧熠長嘆一聲,機關算盡,到底還是着了道。

原來刀疤臉借了出錢的阮大商人的商隊,又問各家龍姓族人借了寫兵馬,化妝成馬幫,運貨回成都。他們在和順一個一個辨別來往的商隊,很容易就判斷出哪一家是錦衣衛假扮的,于是一路跟随,絕不讓人質脫離視線。一路來一直隐忍不發,直到過了自家五十裏山路,盧熠已經基本放下戒心,與他們同路,這才狠下殺手。至于中毒,□□在茶水裏,解毒的放在紅糖粑粑裏,盧熠的小心翼翼,竟也被他算計在內了。

場上氣氛一下倒轉,錦衣衛們都驚恐地看着盧熠,起初還有必勝的信念的話,此時已經是畏戰怯戰了。有幾個已經抵抗不過藥力,軟軟倒下了。

盧熠心中大震,幾乎要不知所措,強行收斂心神,只覺得眩暈感較之前尤勝。對手步步緊逼,他只能命手下們收縮陣型,向着馬車後退,先抱成一團。馬車已經叫刀疤臉拆的差不多了,四壁上的消息機關已叫他盡數破壞,整部馬車只剩下光禿禿一個架子,下面一塊板子,上頭一個頂子。刀疤臉想解開繩索将這母子倆松綁,卻發現那少婦驚恐地看着他,眼神一直向上,同時拼命向後仰頭,示意他頭頂也有東西。刀疤臉湊上去看才發現,這一對母子被緊緊捆縛在車上,一旦解開繩索,便是打開了車上最後的消息機關,短箭會瞬時被彈出,不管是車內人還是四周錦衣衛和馬匪,只怕都不能幸免。刀疤臉停了動作,看丁昊,看他如何處置,自己蹲在車頂上。丁昊排開衆刀手,走到盧熠面前,“盧百戶,我很欽佩你,你和你手下的兄弟們,骨頭硬本事好,都是漢子,我也不想殺你們,只不過是想讓你們放過這孤兒寡母,你看看,一個二十出頭的婆娘,你們皇帝都能做她爹了,千裏迢迢運回京城去幹啥?一個六歲的奶娃娃,能幹什麽?帶回去當小太監麽?你們就缺這麽個小太監?”

盧熠此時倒是笑了,“京城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賣笑的□□和自甘堕落的太監。指揮使有命,帶不回去就帶不回去,一旦出事,當場格殺,只要不讓他們跑了就好。”盧熠擡頭看蹲在車頂上的刀疤臉,“你太聰明,差點騙過我了,只是你還是露了破綻,從浣花溪向西一裏,明明是後蜀舊宮,哪有什麽孟宅,我這就留了一點懷疑,現在,這車頂有三千六百發鋼針,全都淬了見血封喉的□□,只要你有任何異動,那麽大不了我們一起死。”

刀疤臉蹲在車頂,居高臨下的望着盧熠。“我沒有說謊啊,後蜀舊宮,不是孟氏故宅是什麽,啊?要不是我臉上這一道刀疤,言書身判裏身這一條過不去,老子老早考功名去了,還用得着在這裏當馬匪?但盧百戶也真是硬氣,不錯,咱們拼一場的話,人我們救了,你們死,我們不拼,你把人放了,回去交不了差,還是死,不既然橫豎都是死,不如這樣,你給我們行個方便去,放了他們,我們給你,這個數目。”

刀疤臉從腰間解下荷包,打開之後直接往下抖落,薄如蟬翼的金葉子下雨一樣飄下來。“這個數目,足夠你們打點上官,又夠你們兄弟各自分到不少的一筆,這樣又有錢拿,又不會死的活,不幹?"

“不幹!”盧熠突然一聲怒喝,反身蹬在車底,雁翅刀直起,劈向車頂。刀疤臉整個身體向下一塌,才堪堪躲過一刀,但人也重心不穩,直接從車頂滾到地上,在這兔起鹘落的一瞬,丁昊雙足點着身前兩個喽啰的肩膀,飛撲過去,直取盧熠後心,盧熠招式已老,來不及回身招架,整個人也跟着刀疤臉一起撲到地上。兩人順勢滾成一團,另一位總旗官觑準時機,斜地裏送出一把雁翎刀,這把刀與衆人用的也有不同,刀柄內藏着三尺精鋼鎖鏈,他大喝一聲“去!”刀片便似長了眼睛似的,追着丁昊,使他無暇分心照顧刀疤臉那邊的狀況。

丁昊回身阻攔,梅莺的長柄正好撞在鋒刃上,手上被斟的酥麻。此時這總旗已經将一柄雁翎刀變成了收放自如的兵器,進可攻退可守,不知道他這刀柄是怎麽個構造,一會兒刀子飛出來,一會兒縮回去,但凡丁昊進攻,他便收回來格擋,丁昊一擊不中,又立馬變換成飛刀,直逼丁昊的面門。梅莺是長刀,回護不及,若不是丁昊身法如鬼魅,早就着了道。

梅莺的刀法,或是從上到下,雷霆萬鈞地一劈,又或是從左到右,氣貫千軍地一掃,古拙質樸,幾乎沒有花巧。按道理說,以至樸方能破至巧,然而對方巧雖巧矣,但并不是功夫不紮實,一舉一動,進退得當,一旦觑得機會,便不要命似的糾纏上來。丁昊有些吃力,他先前已經與那個使日本刀的總旗戰了一場,頗是疲憊,加上這兩位的路數都戳在他的命門上,若是教給丁修的雙燕刀法,此時或許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将這一波波淩厲的攻勢一一化解。

丁昊想着,自己也笑了,丁修的雙燕刀現在真能算的上是勉強有了個架子,真是到了戰場上,論起經驗,論起不要命,只怕這雙刀下,收割的是他自己的人頭。

丁昊就這麽分了一會神,對方飛刀已經收回,丁昊本該合身撲上再戰,卻留在了原地,對方立刻發難,飛刀帶着勁風和寒冷的殺意,一瞬間,丁昊的嘴唇都要白了,難道真是要死在這裏的嗎?

“叮——”一聲脆響,之後傳來“嗡——”的震動的響聲,是什麽撞上了。

丁昊再看戰圈之中,竟是丁修鑽了進來。

丁昊朗聲大笑,“好小子,使出你的本領來!”

丁修是瞥準了機會,從斜地裏突刺進來。兩人之間留下的難得的空擋,正好成全了丁修。雙燕牢牢的握在他的手裏,奔騰的血液脹痛者他的虎口,對方飛刀已出,全身毫無防備,正是個絕佳的機會,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飛出去的飛刀,那一根細細的鐵鏈繃得不能再緊,雙燕中的右手刀與纖細的鏈條一撞,竟是也發出了金石相擊的脆響,先是一聲“叮”,然後震動在鎖鏈上傳開,這要相當的速度和力量,一根細細的鎖鏈,在此時就像是一根鋼筋。

丁修的右手沒占到便宜,左手也不閑着,他兩只手使刀是一樣順暢地,右手的先隔開飛刀,解了丁昊的圍,左手的一把刀卻向着相反的方向,直奔那個總旗的心口,若是讓他從下往上這麽一挑,想必他要做比幹了。

然而丁修遇見了阻礙,并沒有成功,只是劃開了他身上的粗布衣服,原來他內裏穿着一身軟甲背心,細鎖子牢牢護住了他,将刀尖卡在其中。

那總旗已經放棄了丁昊,來攻丁修,只是丁修已經幾乎整個人撞在他懷裏,飛刀又收束不及,勉強側身,想将整個刀身也別在鎖子甲裏,然而丁修得了空的右手卻絲毫也沒有閑着,總旗右手畫了個半弧,收刀入手,丁修卻比他還要迅捷些,他根本沒有回頭,右手先追上去,環住總旗的胳膊,一瞬間裏暴發出的力量讓他壓住了總旗向上的力氣,迫使他順着自己的動作向下輕輕地一抖。

只是這輕輕地一抖。

總旗的手腕比丁修矮了那麽一點點。

丁修突然舔了舔嘴唇,這個動作跟丁昊很像,現在的丁修覺得這個動作真是太妙不過了,沒有別的可以表明他此時的心情,只要向下那麽一劃。

丁昊在一旁大喝:“抹!”

丁修心領神會,他的手從小臂中部的位置壓住總旗的去勢,雙燕反手,順着弧度向下一抹。

雁翎刀瞬間脫手。

丁修還是不回頭,左手架住已經不敢相信自己受傷的總旗的腋下,順着手臂的弧度,也是那樣自在的一抹一挑。

鮮血灑在草地上,并不多,完全沒到讓人渾身發軟的地步,但是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什麽,那個總旗已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癱了下來。

丁修不動聲色的兩刀,已經挑斷了他左右兩只手的手筋。

丁昊回身,跳上了馬車的底板,這樣馬車的頂棚正好與他的腰平齊。

丁修也轉身,盯着丁昊的一舉一動。

丁昊說:“小子,準備好了沒有?”

丁修憑着直覺,“準備好了!”

“那就是準備好了,兄弟們,都給老子閃開!”

丁昊看自己的手下們瞬間抽離戰圈,運足氣力,平平地一削,四根碗口粗的馬車立柱如刀切豆腐一般應聲而斷,整個車頂還來不及反應就已飛出去,中心的機關也就要被催動,丁修在這一瞬從馬車上抱起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孩子,向着相反的方向就地一滾,丁昊也在那一瞬間蹬着立柱的切面,向車頂的中心一刀斬下。

丁修聽到那“咯嗒”一聲了。

機關并沒有來得及被催動。

整個車頂掉在地面上,已經變成了兩半,從裂口處掉出無數竹片的機簧和齒輪,那三千六百根毒針,根本沒來得及擊發。

場上局勢就此大定。

盧熠已經不想抵抗了。

他的任務已經失敗了。

刀疤臉也沒有斬盡殺絕,只是拍拍身上的沙土起了身。

盧熠帶着滿臉在地上摩擦的傷痕,心如死灰地仰面躺在地上,他輸了,徹徹底底的。

錦衣衛們也不再反抗,垂下了刀柄,然而馬匪們卻也沒有再動作。

丁昊從馬車上,輕輕地抱下了那個少婦,“龍家媳婦?怪好看的。”

丁修也松開了懷裏的孩子,草草用衣袖給他擦了擦臉,粉雕玉琢的,比小姑娘還要好看些。

那孩子開口;“哥哥,幫我解了繩子吧。”

丁修還沒被這樣軟軟甜甜地叫過哥哥,心裏也跟被震了一樣,酥酥麻麻的,但又很舒服。

“哥哥給你解繩子。”他剛想動手,又覺得解繩子麻煩,幹脆一刀挑了。他方才抱小孩下車,雙燕都暫時被棄在地上,他放開小孩去撿雙燕,只是這離開的一瞬間,先前躺在一邊的總旗突然從地上魚躍而起,從地面上扯過小孩子,丁修還沒撿起雙燕,更沒來得及反應,那總旗已經将一顆藥丸囫囵塞進了小孩的嘴裏。

丁修忙一個箭步上去,一掌劈暈了總旗,再急急慌慌來掏小孩的嘴巴喉嚨,卻是什麽也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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