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節
風燭殘年的老人般,靜靜地躺在榻上,在生死一線徘徊。
我的心情很複雜,每次施針時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立即将這個極有可能是害我全族的元兇徹底送入鬼門關。可我做不到,不僅是出于醫者的道德,更是念及他是重華他爹。重華興許迫不及待地想要從他父親手中奪權,也許并不想要了他的性命。
許是頭一次看見個神族逐漸死在自己面前,徒生了許多從前未有的心境。面對生氣寥寥偌大寝宮,我竟破天荒地想念起了一個人。從我重生以來,幾乎與他從沒分別過,而今隔了這麽久,這思念一起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泛濫開了。秦卷的一笑一言,輪番浮過眼前。捂住眼睛,我原覺着自己的心已經百煉成鋼,這個人到底以柔化鋼,微風細雨般地紮入了我心上。
盡管我日日夜夜以金針良藥續命,上皇僅餘的一絲游脈日漸細弱,到了第七日的傍晚已微乎及微,探不到了。伺候湯藥,侍奉上皇梳洗的官員看我嘆了口氣,臉色大敗,撲通跪在地殿上,大哭了起來。這一哭,從內而外,不多時整座神宮處處哀哭,好似人人都傷心得痛苦欲絕。
我嫌他們吵鬧,一揮袖子将其全部趕了出去。将金針一一從那只細如骨柴的胳膊上拔出,我念叨道:“神族也好,凡人也罷,到了這境地都是一樣的。你說你何必和自己兒子争來争去呢?都說虎毒不食子,即便你讓位給重華,他怎麽也不會反過頭來加害于你。做神族麽,不就講究個清心寡欲麽?你退了位,逍遙自在地去養老,含饴弄孫,也不失為樁趣事是不?”
收拾完畢的時候,秦淺清和其他一幹神族已按着神位高低跪在外哭泣。我避開他們,從偏門拐了出去。
日沉月起,冷夜萬裏,蕭風疏疏。
趁着衆人齊聚在上皇寝宮,我獨身一人循着少時的記憶,慢慢走向過去暫住的院落。路上處處盛開的花木漸漸稀疏,那裏本就此處偏僻,在我住時就沒多少人來往,現在我離去了想必已徹底荒廢了。
可真正走近時,卻發現門外并立的兩株芳林樹綠濃如昨,牆頭一根荒草都未生。相對的兩扇紫檀門上橫着柄長鎖,嶄新澄亮。搭手上去,鎖頭冷不丁滑過道流光,原是有人在上面罩了層咒術。我立時縮回了手,可哪曉得,那鎖頭咔嚓聲,竟自動松開了。
紫門向兩邊緩緩開啓,心如鼓點不自然地跳得愈發快了。庭中景致落入眼中時,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差點以為進錯了院子。我依稀記得,離去那日,這院中尚沒有這一片繁花如雪,也沒有這一方蓄滿了玉菡萏的小小清池。
悠然晚風擦過樹冠,簌簌落英飄下,似降了場鵝毛大雪,薄薄地鋪了一地。落雪盡頭抖過一片衣角,“啪嗒”有什麽摔碎在了地上。我不覺撥開斜探出來的花枝,走過去。
歪在闌幹上有個喝得爛醉如泥的人,那人,是重華。他的腳下已碎了不少的酒壇,數了數,至少也有十來個左右了。可他依然提着個壇子灌着酒,長這麽大我頭一次見到他酗酒。重華在我的印象中,總是伴随着冷靜兩字,他做得每一件事有條不紊,計劃周密,哪怕失敗了也總會給自己妥善地留好後路。
“誰?”醉得一塌糊塗的他竟還能準确地捕捉到了我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擡頭看向立在樹下的我。半阖半睜的眸子在我臉上逡巡了兩圈,重重吐出口酒氣:“阿秋,你回來了啊。”
這一句話,叫我驟然停住了原本打算轉身就走的步子。
他搭手在額前,遮了遮濃黑的眸子,又看向我,一笑:“明明我才去了東荒沒幾日,竟好像很久沒見了似的。”他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了很久之前,絮絮與我說了許多東荒時的見聞,縱然這些話我已經聽過一次了。這一遍卻再也不得讓我露出那時的燦爛笑容,只覺心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塵埃。
見我一動不動和塊木頭樣望着他,他微微蹙起眉尖,不解地回望着我。忽然他似悟出了什麽,了然一笑,身姿略晃地站起身,上前拉過我的手至池子邊,帶着幾分哄勸道:“你還在氣上次秦淺清與你搶那株玉菡萏?她是父皇請來的貴客,你這個做主人的難不成要和客人搶東西?莫氣了,我替你搜尋來四海八荒所有最好的玉菡萏,以後你想做多少胭脂香粉都夠了。還從塗山小白那處讨了這棵無根菩提,你不是惦記了好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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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頰上沾了片濕意,他有些慌了手腳:“阿秋,你怎地哭了?”
扭過頭去我擦擦臉狠狠道:“我沒哭!”
他被我嗆地一楞,無奈而溫柔道:“幾日沒見,脾氣變了好多。是不是學塾裏的師父又數落你了?明日我與他說說,叫他教你些淺顯易懂的?”
使勁閉了閉眼,将酸楚憋了回去,一點點掙開他的手,甩開之際卻又被他牢牢攥了回去。再一掙,他握得更緊了,唇角抿得緊緊的,不依不饒地看着我。重華就是如此,他從來不會輕易動怒,光一雙眸子就看得人不由屈就與他。
從前他這招在我面前百試不爽,時隔萬年,現在的我仍不免卸去了一些性子。察覺出我妥協了幾分,他眼中又染上了笑意,扳開我的手,從袖中摸出個什麽放進掌心,輕柔道:“上回沒趕上你的生辰,我特意尋了好久,找到此物。可惜另一只不知所蹤,你看可喜歡?
低頭,只一眼就将我微微軟化的心如墜冰窟,渾身遍體生寒。
這只镯子,就算化成了灰,我依然識得。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重華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千秋早就死了,和她的父親母親一起,死在了你的手中!”
狂風卷過院落,掃折了所有葳蕤草木,天地昏暗森然,繁華盛景凋零在一刻之間。我指着萎然在地的遍地枯枝,冰冷道:“這才是最應景的,重華。你能給自己織一時美夢,但織不了一輩子。你既然做出了選擇,又何必惺惺作态?”
眼前這個人我不想再看到一眼,滿腔恨意在胸臆裏橫沖直撞,手提了幾次,終是沒下得去手。拂袖大步離去,徒留他伴着一地凄景。
回去伏羲宮後,我将自己鎖在宮中,昏昏大睡了一場。混亂不堪的我無法去面對重華,也無法面對自己,只得選擇了逃避了。
數日後,我蓬頭垢面地從被窩裏鑽了出來。宮裏靜悄悄的,沒有見吉吉,也沒有見游奕。腹中空蕩得厲害,端起主殿桌上的點心,一口一口地啃着。點心不大新鮮,硬邦邦的。東華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捧着壺冷茶毫無形象地牛飲着。
灌了半肚子的水,才緩過氣來,拍了拍胸我籲出口氣:“噎死我了。”
東華平平道:“重華要死了。”
“……”
在我昏睡的幾日裏,一連串的事由紛紛而起,以塗山小白突然在衆位神族面前揭發重華密謀昌合君,刺殺高俊上皇為起點。緊接着由秦淺清向上皇自悔認罪,交出重華與昌合的通信,言之鑿鑿,衆神嘩然。随後本該羽化歸天的高俊上皇突然轉醒了過來,其間掠過衆人對我醫術的頂禮膜拜不提,虛弱至極的上皇只道了句:“罷了,虎毒不食子,我又能對我兒怎樣?”
如同一場狂風暴雨,神族的權利重心天翻地覆。本享着頗高聲望的重華,一夜之間成了弑君弑父的聲名狼藉之人。上皇雖言原諒重華,但向來尊尚禮教的神族怎會容下一個連天地君親都罔顧的神帝?其他氏族的族長聯名上書申讨重華,挨不過衆志所向,上皇不得不大義滅親将重華打入了天牢。
我絕沒有想到,再次來赤水水牢時看望的人會是重華。前幾日尚關押着昌合的弱水裏,現在鎖着的是曾經風華正茂的神帝。
去的時候,井水正退了下去,露出的人遍體傷痕,幾處露出森森白骨,慘不忍睹。我瞥了眼打着燈籠的獄卒,獄卒吞了口口水,忙道:“這個,這個小人也是奉上頭的命而為,也是身不由己啊。”
“奉誰的命?”我淡淡道。
“上、上皇……”
“荒唐!他是上皇的嫡親長子,上皇又是德高望重之人,會下那樣的命麽!”我斥道。
獄卒吓得渾身哆嗦,猛磕頭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吶!是、是伯河公子下的命。”
“滾!”
“是是是,小人這就滾。”
重華聞得上方的動靜,擡起頭來,正巧與我四目相對。他似沒想到第一個來看的人會是我,露了片刻疑惑之色,道:“你來作何?”
“我是來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