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瓊樓遇舊人
月楹站起來道, “師父年歲大了,今日又犯了腰疾,往後都是我來。”
鄭媽媽顯然對年輕的月楹有點不太信任,“小丫頭這點年紀, 行了幾年醫啊?”
月楹并不惱, 看了眼鄭媽媽, 抓住了她的手,“媽媽近日來是否覺得四肢冰涼, 腰膝酸軟,且伴有腹脹?”
鄭媽媽神色開始認真, 反握住了月楹的手, “對,對。”
月楹繼續道,“癸水要麽不來, 要麽成崩漏式, 我說的沒錯吧?”
鄭媽媽坐下來道,“是呀, 之前它不來我還當是挺了也沒有在意,不料上個月來了,足有十天。”
月楹手指按在她的脈上, 故作深沉道, “媽媽的病,有些棘手啊。”
鄭媽媽急了,“大夫,不論需要什麽金貴的藥,您盡管開。”鄭媽媽很是惜命,做這一行本就是豁出臉皮賺銀子, 若沒了命,賺那麽多銀子又有什麽用。
“媽媽不必擔心。”月楹不過逗一逗她,鄭媽媽面色浮腫,手掌冰涼,典型的更年期導致的腎陽虛不算什麽大病。
月楹寫了張藥方給她,又囑咐了句,“這病最重要的就是心情舒暢,切不可随意動怒。”
鄭媽媽笑得眼角的細紋都彎起,“都聽大夫的。”說着便讓身後的小婢女去叫姑娘們都下樓。
未幾,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就便都下了樓,各個妝容精致,貌美如花。
月楹還沒見過這麽多美人聚在一起的盛況呢,美人們有清秀有豔麗,各式各樣,看着美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其中有個穿綠衣性子活絡的和月楹開起了玩笑,“這是媽媽新買來的姐妹嗎?媽媽這回可走眼了。”
鄭媽媽不高興地瞥了說話之人一眼,“這是岳姑娘岳大夫,放尊重一些。”
綠衣女子呵呵一笑,“呦,人不可貌相啊,小姑娘竟是個大夫。”說着便伸出手臂坐下來,“給我看看可又什麽毛病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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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楹把脈,“這位姐姐近來睡眠可好?”她臉上妝粉太重,月楹無法從面容獲得更多信息。
綠衣女子愣了愣,“卻有些多夢。”
月楹道,“爪甲不華,肌肉跳動,口中還有怪味?”
綠衣女子捂住口鼻,也不知何時開始她口中确實有股味道,平日裏見客時都口服香丸,即便如此還是有些客人嫌棄。
“岳大夫,能治好嗎?”琴韻輕聲問,語氣已經沒了玩笑的心思。
月楹笑道,“當然可以。此乃肝之陰血虧損,連藥都不用吃,多喝些酸棗仁湯便可。”
琴韻謝過月楹。
月楹淡聲道,“下一位。”
琴韻是個刺頭,姑娘們見月楹連她也搞定了,都對月楹有了幾分看重,自覺排成了隊伍。
刨去不在瓊樓的,總共三十多個姑娘,有大病的沒有,有小毛病倒是有不少。
月楹一一給她們開了藥,末尾時對衆位姑娘道,“姐姐們,往後我來看診之際還望不要塗脂抹粉,以免我診斷有誤。”
一個個臉都那麽白,還有香粉胭脂,太幹擾她看病了。
鄭媽媽高聲道,“都聽明白了沒有?”
姑娘們紛紛應聲。
月楹收拾起了東西,又問了句,“可還有人沒來嗎?”
人群中有人道,“晚玉還沒下來,昨兒她陪趙公子到深夜,許是困倦還沒起。”
“快去把她叫起來,哪好讓人家大夫等人的。”鄭媽媽沒說兩句就要發怒。
月楹一個眼神,鄭媽媽想起醫囑來,閉上了嘴。
月楹道,“無妨,晚玉姑娘累了,我上門去就是。”
這個時辰瓊樓沒有客人,她也沒什麽不方便的。這些姑娘也都是苦命女子,鄭媽媽方才這行為放現代就是打工人加班到深夜,第二天還被老板催着起床。
琴韻正好住在晚玉的隔壁,“岳大夫,我帶你過去。”
月楹點頭道謝,跟着琴韻上了三樓。
月楹好奇道,“三層的裝飾似乎與二層不同?”
“岳大夫沒來過瓊樓吧?”琴韻笑道,“我真是糊塗了,岳大夫您一個姑娘怎會去青樓。”
月楹搖頭,“沒有。”
琴韻耐心給她講起青樓的規矩來,“這二層住的姐妹都是無甚出色的,能上三層的都是有本事的。”
青樓裏的姑娘也分三六九等,頭牌受到的待遇與普通姑娘自然不同。琴韻與晚玉都有一技傍身,琴韻擅棋,晚玉擅詩,都是瓊樓裏有些名氣的姑娘,賺的花紅也多。
琴韻一身簡單開胸裝,胸前一只赤蝶展翅欲飛,行走之間自有一股風流态度,叫人見之難忘,有技藝還不行,皮相也是極重要的。
月楹上到三層,看見最裏間門口的花草有些與衆不同多看了兩眼,琴韻也看到她的視線,解釋了句,“那是花魁娘子的房間。她出門去了,不在瓊樓。”
月楹挑了挑眉,花魁娘子,不知是怎樣的絕色?
“就是這間了,岳大夫自己敲門吧。”琴韻打了個哈欠,“趁着還有功夫,再休息會兒。”
月楹感嘆了句,幹這行,也不容易啊!
月楹擡手敲了幾下門,屋裏柔柔地傳來一聲詢問,“誰呀?”
月楹道:“我是媽媽請來給姑娘們請脈的大夫。”
然後是一陣起床穿鞋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
“請……”來開門的姑娘看見外面的人,想說的話瞬間都堵在了嗓子眼。
“是你!”
“你怎麽在這?”
兩個姑娘面對面,同時發出了驚呼。
晚玉的疲倦一掃而空,眉眼彎起,“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她熱切的挽着月楹的胳膊。
月楹也沒想到在這裏見到熟人,晚玉是她在牙行認識的。那是京城最大的牙行,不僅賣丫鬟,也賣妓人,還有戴罪的官眷。
月楹認識晚玉的時候,她還姓宋,在牙行昏暗的屋子裏面,不吃不喝,發了高燒。
牙婆花了大價錢把她買來,當然不想吃虧,請了大夫來醫治。但宋晚玉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意志,她知道,她是官奴,又有才情,等待她的一定是青樓楚館。
宋晚玉本是戶部尚書千金,金尊玉貴,卻因父親貪污獲罪,連坐之罪,誰也逃不脫,偌大一個家倒了,父親被砍頭,家中女眷悉數被賣,十歲以上男丁發配。
宋晚玉一夜從天堂到了地獄,她自知父親做錯了事,她淪落至此也沒什麽好指責的,但讓她去青樓,她的驕傲不允許,寧死不想受辱。
那時的宋晚玉一心求死,是月楹救了她。
彼時的月楹剛穿過來不久,聽見牙婆在為宋晚玉的事情煩惱,便自告奮勇,她是重新活過來的人,最見不得有人糟踐自己的性命。
她生病時為了活下來吃了多少的苦頭,好容易才活過來,如今遇見個不想活的,覺得宋晚玉分外奢侈。
月楹把不願意喝藥的宋晚玉救了回來,宋晚玉不但不感激,還怨怼道,“為何不讓我死?”
月楹淡淡道,“死很容易,活着才艱難,為什麽想死?”
宋晚玉了無生氣,“不想進青樓,想清清白白的去死。”
“青樓又如何,不都是憑本事吃飯嗎?”
“你不懂。”宋晚玉的眼睛沒有神采。
月楹問道,“死去的人會得解脫,徒留活着的人傷悲,你沒有牽挂的人了嗎?”
父親已死,母親在抄家的當日懸梁,弟弟不知生死,宋晚玉忽然痛哭起來,她的弟弟才滿八歲,被官差拉走前死死抱住了她的腰,凄厲的哭聲她現在都還記得。
月楹見她情緒波動,繼續道,“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其他親人,他們不舍得你死的。亦或是,還有誰在等着你?”
宋晚玉想到了弟弟,弟弟臨走前凄厲地哭喊,“阿姐,救我!”
那時她是怎麽答的,“謙弟,等着阿姐,阿姐會找到你!”
思及此,宋晚玉淚水決堤,弟弟還在等她去找她!她不能就這麽死了,她的人生被毀了,但她弟弟還有機會1他那麽小,合該平安喜樂一生的。
再擡頭時,她眼中已有了生的希望。
思緒回籠,月楹嘆了聲,“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晚玉哂笑,“我本就應該在此,倒是你,為何來此,還成了大夫?”
月楹與她說了一遍這幾月的境遇,隐去了被買入王府這一細節,只說自己被賣到了一個大戶人家,意外救了夏穎然後認識了翁婆婆。
月楹知道她能活着全為着弟弟,她肯入青樓也是因為青樓魚龍混雜,能找到她弟弟的機會更大。
偌大一個京城,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宋家十歲以下的男丁沖做罪奴,不知被賣到了何處。
月楹問,“可有你弟弟的消息?”
晚玉搖搖頭,“打聽了許久,不曾有。”
月楹安慰她道,“也不必急于一時,茫茫人海,只要有心,終歸有希望的。”
“是。”晚玉像是給自己鼓勁般的,“當初牙行一別,也沒想過再與你相遇。我們能再相逢,不正是證明了弟弟也有機會與我相遇嗎?”
“等找到了小弟,我要教導他讀書,不為當官,只求明理,不叫他與爹爹一樣。”
晚玉活着只為弟弟,全然沒有了自我,月楹忽有些懷疑,當初勸她活着,究竟是對是錯?
月楹給她把了脈,“你身子沒什麽問題,就是有些元氣不足,乃長時間熬夜所致,開幾副藥溫養着也就是了。”
晚玉笑道,“月楹本事不俗,不該只當個丫鬟。”她與她情況不同,月楹還有機會脫奴籍。
月楹嘆了聲,想到蕭沂,又不是她不想走,是有人不放她走。
月楹見她眼底有些青黑,拿出一盒面霜,“老友相見沒什麽好送你的,這是我自己做的雪顏霜,你每日睡前抹上一些,膚質會更好。”
晚玉欣喜接過,“你這可算幫了我大忙,我怎能白拿你的東西。”說着她便去梳妝臺上拿了一只銀簪,“我也沒什麽好送你的,這只銀鈴極襯你,還望月楹不要嫌棄我的東西。”
“怎會?”
晚玉笑着将簪子送入她的發間,銀簪工藝并不複雜,只尾部墜了兩個小鈴铛,行走時鈴铛碰撞起來,發出清脆的銀鈴聲。
月楹淺笑,撫了撫鬓間,怎麽一個兩個都喜歡送她簪子,上次蕭汐送的竹節玉簪自南興侯府回來就不見了,想必是掉了,她雖不舍但遍尋不見,也只好安慰自己無福消受那麽貴重的東西。
這次晚玉送的,可不能再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