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名冊

夜,長壽宮側殿。

燭火通明,暖爐裏烘着上好的紅羅炭。

寒冬的暖意最容易令人發困,趕了一整日的路,又匆匆見了皇帝與太後,宋珂精疲力竭,穿一身亵衣,累得胡亂癱倒在胡床上。

俨然跟“宋氏貴女”幾個字半點不沾邊,毫無形象可言,與方才在太後皇帝面前的溫婉動人、大家風範相比,簡直是兩個人。

眼下,屋裏只有她和綠萼二人,這般模樣綠萼是見慣了的。

她同宋珂幼時一塊長起來的,外人眼裏端莊閑雅、儀态大方的宋氏長女,私底下肆意無稽,就連使計耍賴也是常有的事,時常是一副面孔兩張面皮,人前端莊閑雅,人後好吃懶動,分分鐘上演蜀地變臉絕學。

“娘子,南嶺帶來的這兩箱物什,也一同入庫嗎?”

綠萼在拾掇南嶺帶來的行李。

宋珂一個猛地坐起,“嗳,等等,這些都是寶貝!”頓了一下,“歸置到裏間去。”

“好。”綠萼應了。

宋珂又補一句,“放床榻底下!拿着方便些。”

宮中日子無趣,若連點消遣玩物也沒有,更得日日煎熬了,總要自己給自己尋點樂子。兩個大藤木箱子裏裝的都是話本子,還有一些民間勾欄瓦舍裏流行的小物什。

誰也不知道,澧朝貴女的表率,嬌貴矜持的宋氏長女宋珂,原是個道貌岸然、裝腔作調的主。裝的滿滿一腦袋淫詞豔曲,最愛的居然是瓦子裏這些慰藉癡男怨女的俗物。

綠萼見她心情好了不少,一面低頭笑,一面同宋珂閑聊起來。

“陛下年少繼位,胸中有丘壑,跟以往只會獻媚讨好娘子的仕族子弟自然不同,态度冷淡些娘子不要放在心上。太後娘娘打小就疼娘子,宮中的日子有太後娘娘照應着,總不會太難過的,娘子別想太多,照常過日子就好。”

宋珂大字型仰躺着,“嗯,入宮前心中難免忐忑,今日見到姑母才安心些。”

綠萼不倒翁似的點頭,“娘子放寬心就好。”

“知道了,你這個慣會操心的管家婆!”

宋珂撐在湖綠色絨枕上,墨發垂落,一副美人卧榻圖般,她眯起一雙笑眼,調笑綠萼。殿內暖融融的。

入宮第一日,諸事繁雜。

入夜方才想起,白日裏在月老廟中拾得一本新話本子。說來好笑,讀了好些話本,也算是閱盡千帆了,什麽《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崔寧招生死冤家》、《癡情女擇婿記》,諸如此類,都得起個奪人眼球的書名,從沒見過無名的。

這番想起,宋珂瘾就上來了,吩咐綠萼取來《無名冊》。

書接上回:

“虞氏,上京人,戊戌年八月初一生人,适時百鳥來賀,祥雲漫天。有父建業高祖,有母皇後宋氏。欽天監曰:真龍天命,當興運隆祚永之朝。高祖立為太子。”

“畢氏有女,天真爛漫,俏麗佳人。申亥年八月初一口銜金珠而生,時人以為奇。曰:命帶福星,招財利市,國之大吉,實該話一段金玉良緣。”

“……”

剛讀了個開頭,宋珂腹诽:

想來虞氏與畢氏二人就是這《無名冊》的男女主角了。果然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意切情真。

有道是,“鸾鳳配,莺燕約”。皇帝陛下與美貌貴女,般配!般配!

早看夠了傷心傷肝的虐戀情深,最好這本是一段甜蜜姻緣。不過著傳者倒也真是毫無避諱,竟真敢以皇帝表哥的國姓虞氏入冊。

“申亥年,太子年四歲,高祖欽定,與右相女畢氏行納征之禮。”

“虞氏未逾垂髫之年,已議論天下事,克己守禮,剛正不阿。年一十二,父逝,登基為帝,年號昌隆。撫定內外,大興文教,承盛世天下。後世稱之‘千古一帝’。”

“昌隆四年,正元日……”

讀了沒幾句,書頁卻在眼前漸漸朦胧。

或許是因為暖爐微醺,熱氣襲面,宋珂忽感頭暈目眩,燥郁心悸。

她下意識擡手,握緊脖間帶的紫檀木墜,墜子是滑光锃亮一塊空木牌,自打她有記憶時就一直跟着她,檀木香氣厚重沁人,回味餘長,每逢她心慌神亂時總有鎮定之效。

神色稍定,接着朝下讀:

“昌隆四年,正元日。萬興河畔,郊祀大典,伊澤萬民,帝銮駕鹵薄,與仕族泛河上。國之盛事,萬民來賀。”

“上京遴選‘花神’,乘花舟泛于河心,名士摹之,懸畫于飛鴻塔上。祈消災避禍,迎福求安。”

“忽有神龍從河底飛出,掀翻數游船,衆人落水中,帝獨擎神龍,一人一龍飛于空中,百姓大呼萬歲。”

“有宋氏長女,深悅皇帝,美貌世無雙,榮選‘花神’,與衆人同落水中,患重疾,逝。”

“……”

又沒讀幾句,宋珂只覺得雙眼酸脹,頭疼欲裂,渾身乏力。

這書冊似是有些怪異。

她合上書冊,玉指撫額,手握木墜,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又想了想書裏的內容,莫名一陣心慌,暗忖:宋氏長女、昌隆四年正元日、虞氏,林林總總怎麽竟然與現世如此相合?

在南嶺時,阿耶曾随口提及,皇帝與人定過一門親事,正是右相畢家!

只是,畢氏女口銜金珠而生、正元日祭典萬興湖上“神龍現世”、“皇帝擎龍飛天”,這樣的橋段也太過離奇了,精怪傳說都不敢這麽瞎編亂造!

又怎會當真存于世間呢?

想來,著傳者是碰巧聽說了些傳言,按照現世真人戲撰了這本冊子,也難怪無名,無著。竟還将她宋三娘子也寫進書中,深悅皇帝,還落水患疾,最後潦草死去。

原來,她宋珂在裏頭是個開篇就斃命的短命女配?

實在可笑至極!

思索間,她迷糊睡去。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外頭天還是黑蒙蒙。太後身邊的尚宮林淺就到偏殿來,催促宋珂趕緊梳妝打扮,囑咐她今日該同皇帝一同出宮,參加正元節祀福大典。

姑母的用意宋珂很明白,她肩負着宋氏家族的未來。無論多少不情願,既已進宮,本就是一場豪賭,她無論如何都要得到皇帝的垂青。

宋珂睡意朦胧,梳妝完畢,被匆匆扶上攆轎,宮人們擡着她行得極快,一颠一颠直擡着她往宮門處趕。

快到宮門處時,宋珂起床氣将散未散,她迷蒙着杏眼,強撐着保持坐相。

直當她瞧見,皇帝銮駕早已停在宏偉高闊的玄武門外時,宋珂被冷風襲面,猛地一機靈,霎時睡意全無。

她的小攆穿過冗長的金吾衛隊伍,停在皇帝銮駕旁。

宋珂下辇,儀态萬千,俯身作禮:

“表哥晨安,阿珂來遲,讓表哥久等了,還請表哥恕罪。”

東方欲曉,宋珂站在絢麗晨光中,曙光照射在她濕濡的裙邊,她足上着一雙珠履鞋,踩在昨夜剛剛下過雪的青石板上,溫婉貞靜的站在銮駕前告罪。

銮駕後方的金吾衛微微擡首,驚鴻一瞥,或許是那女郎額間的蓮花花钿太過美麗,恍惚間他以為自己看見了九天仙子,張大嘴巴:“宋小娘子真是……美極。”

“今日花神非她莫屬”

“南嶺确是山水寶地,竟能養出如此絕色。”

“……”

素來紀律嚴明的金吾衛隊伍,引發陣陣低語。

虞洮高坐銮駕之上,透過垂下的明黃穗子淡淡看過來。

宋珂對上那雙眼睛,黝黑深邃,如冰潭不可見底,正氣淩然讓魑魅魍魉無處遁形。

他微蹙眉:“金吾衛中,低語議論者,罰俸一金。為吏者,不可妄議閑言。”

郎君聲音如淡雲掠曉日,不經意中便是不容置疑的皇權。

金吾衛剎那噤聲。

“出發。”

虞洮號令如山。

宋珂杵在原地,就這樣被尴尬地晾在了清晨的玄武門下。

只言片語也沒有。

老實說,宋珂确實不太是滋味。她這樣的一個美人兒袅袅婷婷站于轎前,他就只顧得整頓吏治?

不是宋珂自滿驕傲,美人向來就是有特權的,更枉論如她這種級別的美人,三朝世家,珍馐美馔供出來的,玉盤羅绮堆起來的玉人兒,被如此不放在眼裏,她面上多少有點挂不住。

“宋三娘子,請上辇吧。”

皇帝身邊的親随宦官高澤好意提點,他常年侍奉,深谙聖意。

“多謝高總管。”

宋珂雖心中不忿,面上不顯山不露水,仍舊不失貴女儀态。她淡笑言謝,十分從容的坐進小轎,一路浩浩蕩蕩,到了萬興湖。

正元日,萬興河畔。

游船絡繹,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岸邊整齊擺放一個個木匣,匣子上挂木牌,寫有貴女的閨名,貴女乘香舟游于萬興湖上,民衆在岸邊觀望,折梅枝投入匣中,選出舉止姿容俱佳者為“花神”,後由名士描摹畫像,懸挂于湖畔飛鴻塔上,意為新年守望,君民同樂,美好吉祥之意。

宋珂方下轎,一位妃色常服的禮部小吏迎了上來:

“宋三娘子妝安,小官乃儀制司主事。”

“大人,何事?”

宋珂疑道。

那小吏躬身引請,“上元之日,按規凡上京城家中五品官員以上待字閨中的仕族貴女皆須登上青楓畫舫,參選花神。宋小娘子,請随小官前往。”

“可我并非上京人氏。”

宋珂自覺美貌,她壓根兒不需要靠選花神來證明自己。昨夜讀的《無名冊》內容歷歷在目,猶在眼前,雖然當不得真,可她不大想行事與書中重合。

況且,姑母遣她與皇帝一同前來,就是多些機會,讓他二人多接觸親近。

眼見虞洮邁下銮駕,在金吾衛和一衆官員的簇擁下穿過回廊,登上龍舟。

宋珂急行幾步,擡腳便要跟上。

小吏緊随上來,阻住前路:“龍舟不得登女眷。還請宋小娘子随臣上畫舫。”

“不得登女眷?倒是沒有聽聞過這個規矩。”

從前聖祖爺在時,每年祀褔大典都是帝後同行,不僅姑母,就連各宮嫔妃、親随也都能登舟同游,她宋珂淮南侯長女配享公主儀仗,登龍舟合規合制。

垂眸看着那小吏一張既恭敬又漠然的臉,這副表情有點熟悉,宋珂輕笑,“是陛下剛剛才定下的規矩?”

“請娘子登畫舫。”小吏仍是躬身作揖,并未否定。

啧,那就是了。

怪不得姑母明明提前囑咐了皇帝,他依舊頭也不回的就登了龍舟,原來早安排好,想借着“花神”之選打發她、支開她,離他越遠越好。

“如此,陛下可還有旁的吩咐?”

三番兩次的被無視,虞洮的不近女色,難盡人情已經不值得宋珂驚疑了。

“青楓畫舫要開了,請娘子随臣登舫。”

唔,左右就這麽一句話,果真是下梁跟着上梁歪,算了,一本正經的小吏也問不出什麽。

宋珂莞爾一笑,“煩請郎君引路,多謝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