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龍現
岸邊民衆驚呼聲更甚,仕族紛紛将游船泊岸。
宋珂小小花舟已劃到龍舟近前,金吾衛快速打開龍舟二層船艙,宋珂一咬牙,縱身躍進船艙內部。
金吾衛統領穩穩攙扶,寬慰道:
“宋三娘子,受驚了。”
雙腳堪堪落入艙中,她便開始搜尋虞洮的身影。龍舟內并不安全,唯一安全的只有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
衆官員正在金吾衛護衛下,同時從甲板進入到封閉的二層船艙中,艙內潮濕,光線昏暗,官員仕族都潮水般湧進來,顯得更加嘈雜、擁擠。
“水中恐有異獸,速速返航。”
少年帝王心性非比常人,危機之中沉着應對,掌控着全局。
宋珂順着聲音望去,在昏暗的船艙中視線穿過人群,看見虞洮正坐在上方,由金吾衛在左右護衛。
與衆人颠倒衣裳、慌不擇路的驚恐絲毫也不同,他淡然神清,壁壘森嚴的仿若将世間衆人都擋在他心牆外,不讓人靠近,也無人敢靠近,堅實的如一堵厚厚的城牆,傲然屹立在衆人前方,将所有艱險困難都一力扛下。
甫一看到他,宋珂一顆砰砰跳動的心似乎尋到了皈依,她猛地一口氣終于卸下來。
意識瞬間有些模糊,宋珂恍惚走到他跟前,擡手一把揪住他飄逸的玄衣袖角,一泡熱淚從心底湧上胸口,直沖出眼角,淚珠噼裏啪啦就落下來。
宋珂重獲新生般,開始大口呼吸。
這是絕望中的心安。
只要緊緊跟着他就好,他就是她的保命符。
宋珂一把揪住了虞洮的衣袖。
而眼前的一幕,已經讓宦官高澤驚得掉了下巴。他“咳咳——”輕咳兩聲。
近旁護衛的幾位金吾衛聽見,訓練有素的成隊形将虞洮圍在中間,各個垂下腦袋,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看這二位貴人,似乎生怕自己不經意窺見了什麽皇家密辛,就倒了大黴。
這位宋三娘子實在大膽!
陛下年少繼位,殺伐決斷,通身上位者的氣勢從來令人又敬又畏,讓人見了只想跪在他腳下俯首稱臣,從來沒有誰敢親近,更別說如此親密的觸碰。
可話又說回來,陛下血氣方剛,尚未經人事。而這宋家的女郎本就驚鴻之貌,卻因為雪腮上挂着的淚珠,而顯得氣質極其溫軟可人,就如一朵豔麗的奪人心魄的白芍藥,矛盾重重,有着奪人心魄的韻味。
這般的傾世佳人,就算是陛下恐怕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吶。
高澤這廂還在胡思亂想。
虞洮看了一眼被宋珂扯住的寬袖,又轉而側頭看她,聲音肅穆威懾:“宋三娘子。”
即便是如此倉皇境地下,他也一如慣常正襟斂容,仿若修習了千年定心功法的仙君,是高嶺之花,不容人染指。
虞洮眼底的警告被宋珂自動忽略,她怔怔的站着,紅着兩只楚楚可憐的杏眼,像一只受了驚的絨兔。
“表哥,湖中有異獸,阿珂來保護你。”
虞洮冷哼。
保護?實在好笑!
突然,“吼——”。龍舟外湖面的波濤洶湧,龍身霎時翻騰,湖水奔騰咆哮,水裏傳出一聲駭人龍吟。
艙中大臣們吓得腳軟癱倒,驚呼抹淚。
虞洮顧不得宋珂,迅速轉眸,蹙眉掃視一圈,厲聲下令,“龍舟全速撤回!金吾衛防禦準備!”
有帝王坐鎮,衆人仿佛尋得一主心骨。
宋珂挪了挪步子,捏緊龍袍一角,默默朝“保命符”身體更貼近了一些。
嗯,只要跟着他就好。
船艙四周封閉,沒有窗戶,衆人壓根看不到湖面發生了什麽,只能感受到船身猛烈的晃動。劇烈的搖晃,讓艙內官員慌亂失措,站都站不穩,有的甚至直接癱倒在船板上,四肢并用。
正此時,船艙外萬興湖面上,赤色金龍破水而出、橫空現世——
金龍五爪,虎須鬣尾,身若長蛇,滔天巨浪掀起湖心龍舟,使龍舟脫離湖面,巨浪将它推向更高的空中。
巨龍一個昂首,華貴宏偉的龍舟便仿佛一個孩童的玩具一般,離開水面,被高高拱起,抛到半空。
“嗙——”伴随一聲巨響。
金龍銳角撞擊龍舟,使得本來堅固的船身在半空中頃刻化為粉碎,甲板、圍欄碎裂,桌案物事墜落,船艙內的官員紛紛跌落水中。
一時間,湖畔萬民驚叫失聲、逃竄閃躲;碧波之上狂風怒潮,巨浪滔天,花舟、游船盡數被掀翻,士家大族的女使侍子攜着自家娘子、郎君四處躲閃。
金吾衛高呼:“護駕——,護駕——”
紅日西斜,長空浩浩;
萬興湖畔,碧波淼淼;
高空中利風凜冽,狂風肆意侵襲,呼獵獵間将一對男女卷入天際。
男子有經天緯地才,女子有驚世絕豔貌,二人立于巨龍脊上,相互依偎,懸在高空之上,斜陽赤血豔紅。
亂境之中,船身頃刻掀翻瞬間,高空墜落之時,虞洮借勢恰好穩穩落在了金龍脊上。而宋珂立在虞洮身旁是他護住了她。
巨龍翺翔九霄,山風烈烈,河水濤濤,他二人于站立龍脊上,真如一對神仙眷侶,踏雲澄日,自畫中走來。
這般瑰麗絕美景象,可惜了,也無人有雅致欣賞——
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神龍現世,國有明君,天挂百道七彩,此乃大吉之兆啊!”
萬興湖畔,萬民在剎那間,撲通撲通跪成一片,山呼萬歲,如雷鳴谷響勢堪震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金龍載着二人,在高空中昂舉騰躍,翺翔翻飛。
高空烈烈強風呼嘯,如刀子刮在宋珂臉上,生疼。她眼眸中被鍍上一層霞光,芙蓉面被風吹得慘白。
“表、表哥……”
她輕聲喚虞洮,宋珂是真的害怕了,妄圖從他身上找尋一絲安慰。可剛一張嘴,高空中凜冽的冷風就猛地灌進了嗓子眼。
“咳咳——”
一陣幹嘔,宋珂被風灌得猛烈地咳嗽,那雙玉白小手顫抖,金絲錦線繡成的龍袍在她手中攥着,被她生生攥的變形發皺。
太高了,宋珂呼吸困難,求生的欲望驅使她更大口的呼吸,卻被風嗆得咳得更狠。
窒息。
宋珂覺得她就快要被這口風嗆得魂歸西天,小命葬送了。
一雙有力的大掌按住她後腦勺,輕輕一用力,虞洮将她的腦袋攬入懷裏,沒有只言片語,用身體為她遮擋了烈風,圈出一隅安定。
宋珂将臉埋在龍袍中,暫時得到喘息,鼻尖嗅到的是一抹松木的清香。
她模糊視線,望向虞洮。
高空中那束白光耀眼刺目,穿過他的脖頸間,霞光射入宋珂眼中,她睜不開眼,朦胧間,只看見他的玄衣衣角,與自己的輕紗裙擺在風中摩挲勾纏,自衍生一番缱绻暧昧。
誰也未曾注意到,上京城如血殘陽下,翻騰紅雲間,出現了一道白光漩渦。
金龍擺尾,直直沖向雲層,卷入漩渦。
光芒束束似化作有形,忽而迎面撞過來,仿若直擊人魂魄,縱使金剛鐵骨,也叫人意識全無。
直将二人帶往漩渦中的異世界。
再度睜眼時,宋珂已身處在一片滾滾霧海之中。
大霧蔽天,周遭黑暗不見五指,死一般的沉寂。叫人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生。
“你醒了?”
虞洮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一如既往的清隽冷淡,但對于宋珂而言,卻如海中浮木,令人心安。
只要有他在,就是安全的。
宋珂堅信:話本子裏的男主人翁,千古一帝的澧朝帝王,即便是逢兇也會化吉,遇難也可成祥,話本故事裏的一切磨難都不過是他築就大業的鋪路石,他就是故事裏的絕對主角。
如今,他二人孤男寡女身陷囹圄,話本裏的人物,向來都是共歷磨難侯就能生出非凡的情誼。
這番處境于宋珂而言,大概就是攻破虞洮心防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定了定神,故作顫抖嗓音,柔中帶媚:“表哥,你在哪?可有傷到?”
虞洮漠然的回應,“無事。”
宋珂順着他聲音望過去,隐約在水霧中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
“那便好。”
她不動聲色,摸索着走近,方一觸到他的衣袍便故技重施的緊緊攥住。
“阿珂好怕,表哥,我們現在身在何地?”她掐着一把甜膩的嗓子,靡靡之音妄圖撩撥眼前郎君的心,“表哥,我們是已經死了麽……”
宋珂話音剛落。
虞洮尚未應答。
便見到周遭如墨般的黑色潮水中,有一抹暈黃的光亮從黑暗中凄凄然飄來。
“唔。”
虞洮反應迅速,一把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後撤,藏身角落,宋珂如脂細膩的臉蛋在男人大掌中被擠壓變形,男人身上帶着的獨特松木清香籠罩四周,充斥了宋珂的口鼻。
兩人以一種極其暧昧的動作緊貼着站在一處。
一時間,宋珂竟難以形容的,真情實感的羞赧起來,她到底不過是個未出嫁的姑娘。
真是太沒出息了,有賊心沒賊膽!
宋珂還在心中忿忿的暗罵自己,那盞暈黃的燈籠卻已漸漸臨近,相離一箭之地時,竟隐約見到有個人在暈黃的光暈後面,像個瘦弱人影,可看不清面孔,也辨不清是人是鬼。
提燈人在尋他二人的蹤跡,左右尋不見,眼見着就不耐煩了,“跑哪兒去了?”
他掐指念咒,指尖倏地閃出一縷熒光,如煙花一樣升上天空,“啪——”的一聲炸開,變成了一輪月亮,頃刻間照亮世界。
月滿人間,天下無暗。
唯餘下缭繞的水霧和光明,偌大世界似隔絕人間,恍若異世。兩人擡眼所見盡是白茫茫虛無一片,無影、無風、無着、無味,無內、無外、無量。
萬象皆空。
那提燈人原是一位十一、二歲的少年,白皙的面龐上生着一對奇異的琉璃眼,眼珠黃藍相間。
褪去黑暗,在光明虛空之下,虞洮與宋珂無所遁形。
提燈少年着一身白袍,虛空踏步,幾個閃身,兩下就到了二人近前:“君上。”
沒有打殺,沒有掠奪,那位須臾間便可呼雲喚月的少年拱手抱拳,一見虞洮,便紅紅着眼眶,噗通跪倒在了他面前。
宋珂張大了嘴巴,看着那位垂首少年,內心從恐懼到震驚,從震驚到失語,直到當看見他額間那條金色小龍時,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眼前這位少年,恐怕正是那條金龍的化身!
而他如今對虞洮的态度,也就說明了為何《無名冊》中曾寫道:帝獨擎神龍飛天。
這哪裏是帝擎龍,分明是龍主動被帝擎才是吧。
宋珂的世界徹徹底底魔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