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帝王淚
姚音沖她微微一笑,略顯得意的揚了揚下巴,“姐姐說得正是。”
“羅剎之境又稱預言境,其中業果相生,能堪破濁世所有兵劫疫病苦厄,能窺得人心一切欲望貪念愛恨,處三界之中,存六道之外,就在姚音的眼中。姚音可助君上前往羅剎境中。君上便可知曉澧朝之難,自然就能尋得破解之法。君上可願一試?”
“只是……”姚音頓住。
虞洮似有深思,“只是什麽?”
“由姚音引術,自然能護得君上安危。只是羅剎境中陰陽相持,因是預言境,所以境中之事皆是入境之人的未來之事,又難以預料會有何兇險。男子命性屬陽,君上身為天子陽氣更盛,若君上一人入境,必會導致境中陽盛陰衰,咒術若被沖散,以君上□□凡胎恐難以抵擋,您須得與一女子一同進入,陰陽相持自然就能避免災禍。”
姚音說着看向宋珂。
眼前三人,除了宋珂也再無別的女子,言外之意已呼之欲出了。
宋珂了然,未待他二人開口問詢,便從容含笑道:“表哥,阿珂願意陪您一同前往,澧朝百姓不應受此苦難。”
她張口就是對百姓黎民的關切。
宋珂自然不害怕會有危險,她反而害怕表哥不帶着她一起,自己離了這位氣運之子會遇險罹難呢。
虞洮反倒是有些訝異。
他沒想到這位宋三娘子在大是大非面前能有如此明辨,如此處之泰然的便願意為澧朝百姓以身犯險。
“不過,希望表哥答應阿珂一個心願。”
怕虞洮不答應,宋珂又補充一句,“這一願是什麽。阿珂還沒有想好,但絕不會危及到社稷,不會有害于百姓,且無關于國事政事。只要應了我這一願,我便入境以命相搏。”
宋珂故意用“以命相搏”四個字,将境中說得兇險萬分的樣子,只有她心裏知曉,這次的奇遇不過是話本情節安排給男主人翁的一次歷練罷了。
眼前女子雖嬌弱卻又在大義面前這樣英朗,虞洮首次正視了這位宋三娘子的美麗。
“好,朕便應了你一願。”
少年君王朗聲應了,一諾千金。
宋珂得逞,萬分得意:
“擊掌為誓。”
“好。”
三掌相擊,信誓如山。
“神龍,請施咒術罷。”宋珂道。
少年颔首,指尖撚訣,似乎想到了什麽:“姐姐,君上,入境之時,需男女之間肌膚相連,陰陽才可相通相彙。”
陰陽相通?
宋珂腦海浮現了話本裏少兒不宜的場面,嗔道:“……這怎麽好?”
話音未落,身旁大掌落下,包裹住女子玉指青蔥。
虞洮朗聲,“失禮了。”
宋珂一愣。看着男女相交的十指,呃…這就是肌膚相連?
好吧,是她想歪了。
姚音在一旁竊竊偷笑。
宋珂半真半假羞赧的低下了頭,“表哥,為江山大業,入境是為百姓安危,不必顧忌阿珂。”
耳垂泛起微紅,精致耳廓也染上豔色,一雙玉削小手隐在香羅翠袖中,顫巍巍伸出來,被握在大掌之中,整個人宛如一頭怯生生的山中小鹿。
虞洮咳嗽兩聲,“施咒罷。”
姚音颔首,捏訣,“好!閉上雙目,我這便開始施法念咒。”
合上眼睑,視覺暫閉,其餘四感更加突顯,宋珂虞洮兩人相交的手掌間,默默傳遞着溫熱。
“太上臺星,應變無停。蓮師語言,羅剎聖境。智慧清明,心神安定。造作諸業,淨剎平息。”
咒聲遍布回蕩。
咒畢,天旋地轉,姚音聲音在耳畔回響,他叮囑道,“君上,姐姐,千萬記住,境中一切皆是未來,當事之人無可違逆,身處其中,不可操控,只可旁觀,切記務必順其發展。”
少年聲音漸漸遠去。
鬥轉星移,穿越幻境,耳邊河水敲擊岸邊、人聲漸漸鼎沸。再次睜眼,二人已并肩立于挨山塞海的人群之中。
哦,不是人群,大概應該說是災民。
宋珂和虞洮從金龍的異界中,霎時落在了災民之中,被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的災民推搡着前進,人貼人,肉貼肉,汗腥味,異臭味撲鼻而來。
“大人,放我們進城吧!”
“求大人打開城門!”
“請大人救救我們!”
“……”
數以萬計的災民在護城河橋堤上哭喊求救。
護城河橋內,官兵站在橋頭,阻擋災民蜂擁入橋內。不遠處城牆下,禦史令佩刀立在雙馬套缰的車駕上。
車架旁邊立一站籠,籠中囚着一位犯人被套着木枷鎖,那人發絲披散,衣衫淩亂,面頰上髒污不堪,看不清面容。
遠處一位士兵打馬奔來,“禦史公——”
“什麽事?”
“河水猛漲,大壩潰堤,山洪就要下來了。”
“知道了。”禦史令擡手,示意,“立即行刑。”
“咚——咚——咚——”
劊子手敲響地府的鼓聲,站籠的鐵鎖被解下。
“禦史公!”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句男聲,擲地有聲。
在場衆人、災民、官兵皆順聲望去,并未找到發聲之人,就聽見四處沖決泛濫,水勢浩大湍急,不可阻擋。
“洪水下來了!!!”
腳下的大地劇烈顫抖,洶湧的洪水大舉湧來。
士兵率先掉頭,丢盔棄甲跑向城門,災民一湧而散,越過護城河橋,群起跟上。
牽馬的牽馬,背行李的背行李,抱孩童的抱孩童,皆為求活命。
禦史公策馬駕車狂奔在人群之中,沖向城門。
羅剎境一隅虛妄之地,有貪嗔癡念,有愛恨別離,凡人入境感官被無限放大,宋珂感到自己聽覺可遠達百裏之外。
那裏有大壩潰堤,有孩童嚎啕,有跌倒者哭求,驚恐者踩踏,嗚咽聲,求救聲,天昏地暗,場面如拔舌地獄。
“娘——”
他二人身旁有一名褐衣小男童在奔命中摔倒,他的娘親被人群沖散。
虞洮擡手便要去扶。
怕他被後方大股湧來的難民沖撞,宋珂拉住他,“表哥,小心。”
只這麽一拉,後面逃難的人群已一窩蜂湧上來,無數只腳踏在那孩童身上,踩在他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身體上。
小童發出聲聲慘叫,七竅淌血,頃刻間如萬馬踏泥。
“不要——”
虞洮失态的大喊,“不要——”
宋珂也被鮮血淋漓的場景驚得失語,不自覺後退一步,淚已流下來。
在災害面前,一條鮮活的生命正是如此的脆弱,而更加可怕的不是天災,而是在天災前麻木了的人心啊!
此刻,人群已撞開城門,沖入城中。
虞洮蹲下身子,觸碰那孩子的屍首,他骨節分明的手上沾上了血,那不只是孩子的血,是澧朝千千萬萬百姓的血。
白皙修長的手被血染紅,那血卻眨眼間化為了煙塵,随風揚去,褪去的血漬似是在告知境中之人,眼前一切不過是預言未來的虛妄。
可虞洮卻感到心中的痛有無窮無窮多。
吃人的不是這場天災,大壩潰堤是治者的失職失察,吃人的是昏庸的君王,是他還有那些真正爛到根子裏的官員!
洪水裹挾泥石,疾速奔下遠處山谷,将沿路的一切摧毀殆盡,淹沒房屋,沖垮橋梁,卷起樹木泥沙,将百姓淹沒,羊群在水中掙紮,囚籠中的犯人乘着牢籠在水中漂流不知所蹤。
宋珂和虞洮被人群沖撞,一旦沖散,再難相見,她緊緊抱住他的臂彎,交彙的手緊握,他的手傳來徹骨冰涼。
“表哥,這些只是境中之事,切莫太過傷懷。”
宋珂撫着他的手,緊張關切。
虞洮僵立在原地,遍身蒼涼。
這就是他勵精圖治築就的盛世大業麽?這就是他理想中的河清海晏麽?
自十二歲起,父皇故去,他繼任澧朝皇帝,無一日不專注,無一舉、無一念不為民利民,然而,如今眼前的一切,令他疾首痛心,如萬千銀針紮在他的心上,痛得他無法喘息。
城牆裏是歌舞升平,城門外是斷糧絕食,災民流離失所,哀鴻滿路,屍橫遍野,交換幼子而食。
“表哥,快跑啊!洪水就要沖上來了!”
宋珂急迫的喚他,拼命地拉拽他,可他絲毫不挪動半步。
宋珂眼見着洪水漫過山野,就要沖過來,急地淚撲露露落下來了。
“表哥,您怎麽了,別吓阿珂,走啊!求您了!姑母還在宮中等你回去呢!”
虞洮巋然不動。
百姓苦痛是皇帝的罪孽,此刻他恨不得同他的百姓一起埋骨于此境中,他是不稱職的帝王,百姓的煎熬苦難,他應該千百倍的承受。
“你走吧。”
他緩緩松開與她交握的雙手:“朕若有不測,替朕照顧好母後。”
他最後看了宋珂一眼,那一雙漆眸深邃、沉靜,仿若能容納世間萬物的鴻海大湖,似盛下了水中月、天上星,能倒影出澧朝的家國天下、萬頃山河。
他閉上眼,張開雙臂,此刻他甘願與澧朝的無辜受難的百姓共赴這一場浩劫。
“啪嗒。”
有一滴淚落在了宋珂手背上。
宋珂難以置信的看向他,她看見了虞洮臉上的一行淚痕,這顆帝王淚太慈悲,燙得宋珂的手背都仿佛要被灼出一個洞來。
不會的,不會的,他是故事的主角,他怎麽可能死?
“陛下,陛下!求您了,姑母會傷心的。”
宋珂跪倒在地上不住央求,心慌如麻。
彈指之間,洪水洶湧撲來,猛地将二人卷入滾滾澎湃,身死道消,巨浪所過之處,銷毀一切人類文明。
淹沒了一切生息,也淹沒了闖入羅剎境中的二人。